我竟一局也没胜过郑翡翠。
郑翡翠沉默了很久,然后一字一句地跟我说,那天她看见了火烧云,那云层特别像一张笑脸,她盯着云层喊了一声:哎!她的手就没了颜色,她又喊:哎!她的脚就没了颜色,那云层将她包裹了起来,熔化和稀释着她的颜色,她不停地喊,她的呼喊令这场景变成一场欢宴,她喊得越大声,那云层就越浓烈,直到郑翡翠变成了黑白色。她说,丁小年,我没办法成为你的人。我忘不掉。
那晚我跟郑翡翠还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实在无从记起。只晓得周围全都是土坡与杂草。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印象中只有小镇蓝色清幽的路灯投射下我俩的影子和冰凉如死寂的小镇湖水。冬夜,空旷的地方,微微泛蓝的幽暗路灯。我们不停地走路,走了两年,路的尽头是1999年。
我穿着平时最喜欢的那件暗绿色的毛线衫,脖子上围着一条深蓝色的围巾。郑翡翠可能有些跟不上我的步伐,走起路来显得有些急促。她的头发跟她的深咖啡色上衣一样,有些脏乱,衬得她脖子上的花色格子围巾分外醒目。没有刮风,却有一股寒意穿透整个身体。郑翡翠不停地看我,我并不自知地一个劲往前走。
我不时地缩缩脖子,的确很冷。她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衣袖示意我停下。转身站到我跟前,帮我重新把围巾系好。郑翡翠帮我系围巾的动作非常缓慢,莫如说是认真,更莫如说是一丝不苟。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我的手穿过郑翡翠那一头油光水滑的长发,这一头秀发在我的脖颈,指间,不停的摩挲。
我仿佛听见这一头长发在对我说着:就让我肮脏的身子陈横在溪涧,溪水没至耳垂,冲刷着我的全身,水里有阳光的味道,还有鱼。小鱼轻舔我,为我吃掉毛孔里的污泥。它们可以来回穿梭在我的颈窝,指间和肚脐。我感觉自己正在腐烂。
郑翡翠对我说:“水注定会消失在水中。”
我对郑翡翠说:“我想抱着你跳进岩浆活活烧死,那样你便永远都不会再忘记我了。”
“傻孩子。”
后来有三年的时间里,我都找不到郑翡翠。我花了200块钱从商贩手里买下了一部二手的索尼爱立信翻盖手机,我每天都疯狂地拨打郑翡翠的电话。
1999年,我特别想与这个世界取得联系。
我特别想问问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七
在杭州的望江楼酒店,我冲了个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上有没刮干净的胡碴,感到有点疲倦。我擦干身子走出卫生间,林白鸽上身穿着新换的白色内衣,下面换上了一条她去泰国旅游时带回来的蚕丝裙子,正开着窗抽烟,她像是在看雨景。突然她转过身对着我微笑:“刚才,我看见你的左眼里有一朵莲花。”
林白鸽提着裙子慢慢地跨上窗框,站上窗台。她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风景,风景里的天空时阴时雨。林白鸽手扶着窗栏冲着我笑,我也笑。
林白鸽突然大声地说:“如果我想嫁给你了,怎么办?”身后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被风吹得紧紧地贴在她的脸颊。
“那我就删光电脑里所有的毛片,和你结婚。”我也笑着冲她喊。
“哈哈。”林白鸽大笑着,一脸的兴奋。林白鸽笑得那么欢畅,我从未见她如此地开心,这开心像是被高速镜头放大夸张过一般。
林白鸽开始哼起歌,我静静听着,好像是邓丽君的《南海姑娘》。过了许久,她收起笑容,哀怨地看着我:“我美吗?”
“听实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实话,快说。”林白鸽迫不及待。
“你美得让我愿意把所有毛片里的女主角都换成你。”
“那假话呢?”
“我觉得我可以离开你。”我认真地说道。
我想上前扶林白鸽下来。可她突然手一松,向后仰去,显得那么漫不经心。我没能抓住林白鸽的手,眼看着她从十四层的高楼坠下,眼看着她的那条蚕丝裙子慢慢被染成红色。
我一阵颤栗,浑身是汗从噩梦中惊醒。抬头望着天花板,长出了一口气。我转过身看着熟睡中的林白鸽,这个比我大五岁的女人竟然有着孩童一般的皮肤,睡觉的时候呼吸均匀,不时轻微地眨动着睫毛。
我打开窗,雨已经停了,天空星星点点。空气中有点冷。想起刚才那个噩梦,我心有余悸。
林白鸽被我的动静吵醒。
我抬头问林白鸽:“你饿吗?”
林白鸽猛点头:“我想吃飞碟炒面。”
我和林白鸽走在傍晚杭州市的街头。雨后的街头飘扬着一股清新的味道,混着夜市和杂货铺的味道。我充满爱意地抚摸了一下她白皙的勃颈,顺势把她揽入怀里。她也带着满身的香气顺从地勾起我的腰,我们就像一对爱侣般游走在街头。
时间风一般吹过窗台,我们依然相信爱情。
“没有了你,世界就少了一种明亮的颜色,就像少了橘色。”
婚礼那晚,林白鸽穿着婚纱,手里挽着的那个男人戴金丝边眼镜,脸上有青春痘。他的眉毛浓厚,毛孔粗大,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名贵的表和皮带,还有与之不相称的微突的肚子。他是林白鸽的初恋。
然而我迎来的回答依然是:“傻孩子。”
八
女神厄里斯的那只金苹果正在发挥作用,诅咒和淤青正在蔓延开来。我蜷缩在房东徐老师那张破旧不堪的灰色沙发里,感觉自己正在发烧。阳光晃眼。我闭起眼睛,眼前通红一片,泛着橙色的光。倦意由这光而来,它像一股老妖的诬术一般让我晕旋起来,又好像有人在轻轻拍我的后背,可脑袋却肿胀得不行,感觉有什么尖状的硬物要将我的中枢神经顶穿。意识已经全然不受控制,口腔里的黏液弄得我异常难受,我却根本无法站起来将它吐掉。徐老师打了120,把我送进了医院。
我问医生,我是不是得非典了?
医生说,放轻松,不是所有发烧都是非典。来,嘴巴张开,说啊……
啊……医生,马河木江到底去了哪里啊?
再啊!
啊……医生,我口袋里有一张用美能达DX300拍下了的照片,那是在上海去往杭州的火车车厢镜子中的我和林白鸽,我现在寄给她还来得及吗?
再啊!
啊……医生,郑翡翠死了,死在法国。你说,茜茜公主还是那个跳进草丛,跳进小河的茜茜公主吗?
上压110,下压80,血压正常,扁桃腺有点炎症,出诊室门左转,付费,做个血常规化验。
出了医院大门,我一时分不清到底应该坐几路公交车才能回到玉屏南路356弄47号。突然一阵铃声响起,是马河木江的号码,我接起电话:喂,喂……马河木江,你他妈去哪儿啦?……什么?……你这儿信号好像不好,听不见啊!喂……喂……
信号不好,我只能在电话里听到自己的回声:喂……喂……
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三个十几岁的少年,球鞋背心,形容腼腆。其中一个对另外两个说:“你要拖慢自己的发育,尽可能地保护她。”
然后,他们拐进胶州路新开的一家餐馆:柳青青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