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枝可栖

2019-01-16 06:08:04

古风

1.

沐飞是我所有护卫中最丑的一个了,倒不是天生的媸陋,乃是后天毁容所至。

皇兄把他送来我宫里那天,我说什么也是拒绝的,但皇兄说了,沐飞是冥狱司训练出来的最顶尖的影卫,我身边的护卫全加在一起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有他在我身边保护,他也少忧些心。

皇兄近来确实没少为我忧心。究其原因,还是姜国那群余孽,不甘亡国之耻,为了给他们英年早逝的君主姜无烨报仇,三番五次地向我寻仇。

说实话,我根本不记得参与了当年促使姜国灭亡的青原之战,我遗失了十八岁以前的全部记忆。但根据赵国史书和我身边宫人的描述,我在没失去记忆前确实是个蛮爱舞枪弄棒的。

不但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还是赵国最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在战场上身披铠甲,手执红缨枪,和那些热血儿郎一样冲锋陷阵。据说,姜无烨就是我杀死的。因此姜国那些余孽才会这么恨我。

但这些我通通都记不得了,我曾在无聊的时候仔细观察过自己的手,厚茧密布,确实不像普通养尊处优的公主的手。

但那又怎么样呢,往事业已散成云烟,别说是不记得了就算仍然记得现在的我也已然淡了驰骋疆场之心,只想安安静静做一个公主,等待有朝一日嫁一个如意郎君。

为了少让皇兄操些心,我迫不得已只好留下沐飞。

也许是顶尖高手都有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怪癖,沐飞容貌虽毁了,却一点不当回事,面具也不带一个,就顶着那么一张面目全非的脸随我四处晃悠。

发展到后来,后宫的妃嫔们只要一听我拜访就卧床称病,导致偌大一个皇宫,我连串门聊天的地方都没有。

我深感长此以往终究不是个办法,于是命营造司的人专门给他造了一副玄铁面具。

面具做好那天沐飞刚好休沐,为表对属下的关心,我亲自去了他的住处把面具送给他。他明晰我的来意后,倒没用我多说话,冷笑着接过面具戴在了脸上。

我心里就有些不大畅快,直言道:“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别戴,本宫没有逼你的意思。”

他阴阳怪气的,“我委屈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别污了长公主的清目。”

我说:“这不是污不污什么清目的事。诚然,本宫的确不愿意瞧见你这张脸,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宫里妃嫔宫女无数,胆小的不在少数。你我行我素不要紧,吓坏了她们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语气生硬,“长公主所言极是,属下听命就是。”

见他这个样子,我心里就有些怄气。一个护卫,比天王老子脾气还大,本公主纡尊降贵地跟他好言相商,他居然这种态度。我越想越气,不觉喉间涌上一抹腥甜,喷了他满脸的血。

身后的侍女被我吓得魂飞魄散,惊呼连连。沐飞错愕了一瞬,反应迅速接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吼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两个侍女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冲出屋子。

我瘫软在沐飞怀里,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记得在晕过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沐飞,我要是死了,全是你给气的……”

2.

我终究没死成,吐血也不是因为受了沐飞的气,而是被人给下了毒。

经太医检查,有人在我平时用的饭菜里下了毒。这毒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银霜。银霜味道辛涩,放多了很容易被察觉,投毒者每次只在我饭菜里放一小点,但天长日久累积下去,对我的身体伤害也是不浅。

太医说辛亏发现的及时,要不然任由毒素累积下去我很有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化为一摊尸水。

我深讶于这毒的歹毒,暗自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皇兄却没我这么好的心态,龙颜大怒,把我宫里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最后总算揪出了下毒之人。竟是我的贴身侍女陌玉。

皇兄预备把陌玉凌迟处死,我看她也就是我这般大年纪,花一般的容貌,实在不忍让她遭此极刑,就劝皇兄从轻发落。

皇兄看在我的面子上,改凌迟为绞刑。陌玉被绞死在了皇城前,尸体就挂在城墙上,与之一同挂在城墙上的还有之前那些刺杀我未遂的杀手。

每次我登上皇宫最高的摘星楼总能望见那些随风摆动的尸体,他们有些已经风干了,有些正在腐烂,被飞鸟啄食。

我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恨意让他们这样枉顾性命,前赴后继非置我于死地不可。

我不禁去问皇兄以前的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所言,是个杀人如麻十恶不赦的女魔头?

皇兄只是揉着我的头发,笑着反问,“若枝枝真是那样可怕的女孩子,寡人和父皇又怎会把你捧在手心上,视作明珠般宠爱?别傻了,那些流言蜚语都是编出来诽谤你的,勿要上了他们的当。”

我信了皇兄的话,不再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烦心,继续专心致志做我无忧无虑的长公主。

十月的时候,皇兄要去青藤山围猎,我强烈要求一同前往。

皇兄担心我身上余毒未清,不准我一起去。幸好太医院的薛太医出面替我说话,说银霜的毒暂时留在我身内并不妨事,解药还差一味重要龙舌草,他还要派人到千瘴山去釆。

皇兄于是松口,答应我一同前往,不过要沐飞寸步不离地保护我。

沐飞的确寸步不离地保护我。青藤山山深林密,我纵马在其间飞驰,想要给皇兄猎一头黑豹做大氅,沐飞策马紧咬在我后面。

我一箭射出,箭镞擦着黑豹的耳朵飞过,带出一串血花。

一击不中,黑豹被激怒,猱身向我扑来。关键时刻我的马竟然软了腿,两只前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一条腿被压在马肚子下,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沐飞闪身挡在我前面,以一条胳膊迎上了黑豹的森森利齿。

黑豹一口咬住沐飞的胳膊,沐飞惨哼一声,另一只手上的匕首顺利贯穿了黑豹的咽喉。

温热的鲜血从它的下颚流出了,淋淋漓漓溅了我满身。血腥的场景令我一时目瞪口呆,脑子里隐隐约约闪过纷乱杂踏的画面。

是一袭红衣的少女驰骋在尸横遍野的疆场上,半残的明月下,她秀逸的长发飞扬在沁凉的夜风中,发上丝带鲜红如血。

长公主!

沐飞的呼声唤回了我的神思,推开黑豹的尸首,他冲我道:“长公主可有碍?”

我见他胳膊被咬的鲜血横流,还有空关心我受伤与否,就很感动,欣慰道:“我没事,这就是被这该死的马压着腿了。”

沐飞把马拽起来,我总算恢复自由,拽着沐飞去一旁包扎伤口。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走了没几步,脚下遽然踩空,身子骤然腾空向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

3.

下降了大概有十丈后,我们“扑通”一声摔进一方深潭。

深秋的潭水,冰凉刺骨。我本就僵麻的腿被这凉水一激,更加丧失知觉,沉的像灌了铅。咕噜咕噜吐出好几个水泡后才被沐飞抓着后脖领拎起来扔到干爽的地面上。

吐出好几口水,打量一下四周,我发现我们竟然掉进了青藤山的山腹中。

这山腹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空的,只有顶上一个出口,多年来被藤蔓所覆盖,我们一不留神,就踩空掉了下来。

哀哀叹了口气,我说:“这么高,我们要怎么上去?”

沐飞倒想得开,“会有人来寻我们的。”边说边扯下身上的一块布条,裹住受伤的右臂。

我说:“你伤的不轻,这样潦草包扎对伤口很不利的。”

他说:“条件有限,只能这样将就了。”俯身把地上的树枝聚堆,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引燃了,聊以取暖。

我们借着火烤干了衣服,身上总算没那么难受了。夜,很快降临,寒气平地而起,光靠一堆小小的篝火根本难以为继。我不由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壁角。

沐飞平素就沉默寡言,现下这种情况下更是一言不发。我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氛围,就寻思着找点话题活跃活跃气氛。

忽然发现脚边有一块什么东西微微闪着荧光,抓起来一看,居然是一块玉佩,就对沐飞说:“哎,你快看,我捡到一块玉佩,上面还刻着字呢,艳枝。可见是一个叫艳枝的女子掉的。说不定她也是一位公主呢,也曾经掉到过这里面来。”

沐飞面无表情道:“艳枝是你的名字,那玉佩是你的佩玉。”

这一来就尴尬了。

须知自失忆以来我就忘了自己的名字,也没好意思向别人问。大家都叫我长公主,亲近的人就唤我枝枝,我还以为自己就叫枝枝呢。素常佩戴的玉饰也皆由侍女经手,我从来也没仔细观察过。

想必这玉佩是刚才不小心从我腰带上掉下来的,冲沐飞讪讪一笑,重新把它系了回去。

不想令气氛就这样冷却,瞧着沐飞脸上的面具,我忽然问道:“你的脸是给什么人毁成这样子的啊?”

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刀子一样自我颜面上一剜,吓得我汗毛倒竖,怔怔地想,自己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寻思打个哈哈把问题岔开去,沐飞却突然开口了。

“是个疯女人。”

他这样说,语气看似云淡风轻,但微微颤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可见他对他口中那个“疯女人”是恨到了极致。

我不免有些同情他,把身子不着痕迹往他身边蹭了蹭,“她是你以前的恋人吧?”

他转头看向我,“你怎么知道?”

“嗐。”我捧着个腮帮,“这种事我在话本里看多了,男人移情别恋,女人蓄意报复,要么杀了新欢要么毁了新欢的脸,以为这样男人就能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多傻呀。”拍拍沐飞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过,你这个就有点恨了,她居然连你的脸一起毁……”

话没说完,沐飞忽然笑了,那笑有几分嘲讽的意味。我悻悻道:“我猜错了吗?”

“错一半对一半。”他说,“她是毁了我的脸却不是因为我有了新欢。”

“那是为什么?”

他神色忽的黯然,垂下目光,低低道:“我也不知道。”

我忽然无限地同情他,却不晓得怎样去安慰去,只好搜肠刮肚将那女人痛骂一顿,沐飞似乎听得很受用,我骂的也越发起劲。

但已经半天没进食了,骂着骂着就没了力气,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起来。抬头望了望天,月亮刚好升到洞口的位置,皎洁明亮,圆的像是一个玉盘。无力地靠在沐飞肩上,我说:“好久都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月亮了,这山林里的月亮跟皇宫的月亮果然是不一样的。”

耳边传来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咝。

我赶忙正好身子,“压着你伤口了吧,我真是不小心。”

他只说没事,我就说:“要不你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救兵说不准什么时候来呢。”

他大概真是支撑不住了,应了声“好”,蜷在一堆枯草上,沉沉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空气越来越冰凉,沐飞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我伸手触到他额头上探了探,烫的吓人,察看伤口,也有了发炎的迹象。

我手足无措,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听他一味地喊冷,就脱下身上的外袍披他。加了一件衣服,他仍是絮语不休,我思量再三,忽然一咬牙,掀开袍子钻进去抱住他冰凉的身躯。

暖意渐渐回升,他终于不叫了,折腾了一天,我也乏的不像话,不知不觉就枕着他的胳膊睡了过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到我脸上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发现沐飞一双褐色的眸子也在看着我。

我们两个对视了片刻,忽然不约而同起身跳到一边。

我顺手拽过袍子,一边穿一边红着脸说:“你救了我一命,本宫不是不懂知恩图报的人,昨夜权当还你人情。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他一板一眼,“保护长公主是属下应尽的职责。”

我说:“你废话什么。昨晚的事不准对任何人说听到没有?你若是敢透露出去只言片语,本宫就割了你的舌头。”

“知道了。”语声四平八稳,听不出起伏。

正说着,耳闻漫山遍野的呼喊声。原来是救兵到了。

顺利脱险后,銮驾又在青藤山耽搁了三天,待大猎结束后方才折返京城。

4.

小茶惊慌失措地跑来禀告我沐飞被煜王带走的消息时我正在御花园里赏菊。

沐飞是回去替我取披风的,暮秋的朔风紧得很,在外面呆久了真有些扛不住,谁知过了快一盏茶的功夫人还不见回,我就吩咐小茶去找。

哪承想,小茶一路找去,正好看到沐飞被带走。打探了目睹事件全过程的宫人后才得知,原来是沐飞冲撞了煜王妃,恰在那时他脸上的面具还掉了,给煜王妃直接吓晕了过去。

煜王是我的皇叔,心性一向很辣,我深知沐飞落到他手里定然讨不了好,忙问小茶道:“你可打探清楚沐飞被煜王带去哪了?”

“刑狱司。”小茶答。

我暗叫一声“糟糕”,也顾不上身子有些不舒服,心急火燎地赶往刑狱司。

等我赶到时,沐飞已然被绑上了刑架,而我送他的那个面具正在被从碳火盆里捞出来,要往他脸上按去。

煜王还振振有词,“这面具不是总爱掉么,这次本王就送你一副永远不会掉的面具。”

我险些被气吐血,捂着胸口大喝了一声,“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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