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皇帝将我赐婚给一个太监。
2
人人都知道当今圣上与淮王水火不容，这两人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却都拿捏着对方的死穴，成日里斗得鸡犬不宁。
其实这一切都应该与我无关的，我只是一个穷乡僻壤的村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姑。
可偏偏一次淮王南下经过村子时看见了我，他见我时就愣在了原地，可没过一会他就笑了。他说我长得很美，会是个祸国殃民的料子。
于是他给了我父亲百两银子，将我买走了。自此，我再也没见过我的家人。
很久很久后，我有再回去找他们，却被隔壁的李大娘告知我爹爹在我被买走的第二天就带着弟弟和娘亲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离开去了哪里。
3
我嫁给李吉的那一天，除了一个红色盖头，什么都没有。这宫中的人都知道我是淮王送给陛下而后又被随意指给太监的，人人都看不起我，人人都在等着看我笑话。
我其实不在意，自打被淮王买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经是个商品了。
商品而已，哪里需要在意什么。
可那天晚上，当李吉掀开我的盖头时，我枯井般的心还是有了些许波动。
我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小心地打量着这间屋子，不是非常繁华，可四处也透露出贵气。床榻两边个摆着一根红色的花烛。那花烛的火光一抖一抖的，给这清冷的夜带来少许温暖。
“英娘。”李吉坐在我的面前，有些局促地开口：“我知道我是个阉人，我配不上你。你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些什么的。等过段时间，我就去求陛下，求他让你休了我，我不耽误你的。”
我本来沉闷的心听到他这话也不由自主地轻松了许多，我看着他说：“都是做奴才的，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既然皇上已经将我许配给你了，那咱们就好好过日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呐，你可得好好待我啊。”
李吉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表情一愣很快却惊喜地应道：“自然自然，你不嫌弃我，我一定对你好，一定对你好。”
我坐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也不过是20出头，生得白白净净的，若是没入宫也应该是个惹得无数姑娘心动的翩翩少年郎。
可在这宫中，我们都是掌控不了自己命运的苦命人。
李吉确实是说到做到，他说他要对我好，便真的对我好的不得了。
每天晚上他回来时，总会给我带几块御用糕点。我只是随口提一句城南有一个老婆婆做簪子很好看，他便费了好大力气托人给我带了两个簪子。
他给我簪子那天正是桃花开的日子，我坐在我们的小院子里给他缝衣服。李吉难得回来的那么早，他悄悄地走到的我的身后，给我簪上了簪子。
我想伸手去摸摸，却被他拦住了。他坐在我的面前，满目柔情地说：“英娘真是好看的很，我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难得地脸红了，一把将衣服扔到他的怀里，扭头便跑回来屋子里。李吉却还在院子里打趣我，说：“每每见到英娘，我都开心地低着头不好意思和英娘说话了。”
“孟浪鬼！”我站在妆台前，娇嗔道，可脸上的笑意却怎么都下不去。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簪子拿了下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才握着簪子又向李吉走去了。我想让他为我簪花，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想法，我想让他为我簪一辈子的花。
和李吉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李吉人好，平日里总是尽力地帮衬着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这些受到李吉的照顾的人也感激他，隔三岔五就给我们送点糕点，花种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我喜欢在下午和李吉一起在小院子里种花除草。我精心照顾着院子里的每一朵花，仿佛一个老母亲。李吉有些惊奇，他说：“英娘，我没想到你这么会侍弄花草。”
“我以前在家时，若是农活多，自然也会下田干活。因此对花花草草也很了解。”我说：“下田干活累死了，不过也有一番趣味。”李吉蹲在一边，认真地听我说。
他伸手将我额前的发丝捋到一边，说：“我也想在宫外和英娘有一块地一间房。农忙时我下地干活，英娘便给我送来茶水，替我擦汗。
我决不让英娘下地干活，我不要让英娘累着。我要与英娘做一对世间最普通的夫妻。”
我愣了愣，莞尔道：“我也要。”
4
当年淮王将我买走后，并未将我直接送进宫中。
他先将我送进了醉仙居。
醉仙居，是江南最大的青楼。
淮王让我学琴棋书画，他还要我文舞皆通，他更要我变成这世间最会勾引男人的尤物。
在醉仙楼的每一天我都好累，我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一觉不再醒来。这样我就可以休息了。
可淮王他遣人告诉我，若是我有反心。他便会让人杀光我的家人，他还要将我住的村子屠光。我好害怕，我每天不敢睡觉只能拼命地练着她们教我的一切。
我吃了好多苦，但我确实做到了。
很快我就被送到了慧妃宫里。来的路上，我听伺候我的嬷嬷嚼舌根，她们说这慧妃原本是与淮王青梅竹马。可谁想到当今圣上一登基便将慧妃抬进了宫中。自此之后，淮王才与圣上渐生罅隙。
我被送到慧妃身边做了一个丫鬟，每日不是替她去这里送送东西，就去那里要点赏银。奥，忘记说了，我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向淮王传递宫里的消息。
而我就是在这段日子里遇到的李吉。
那天我在御花园捡掉落的桃花，我没有葬花吟诗的风雅，我只想把这些花捡回去做桃花酥吃。
我不知道李吉在一边看了我多久。只是我一转身就差点撞到了他，我捡了半天的花又撒了一地。他急忙道歉，要替我去捡花。我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衣服，御前的人。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我说没事，就是少吃一顿桃花酥罢了。
他忙道：“这可不行，要不你先回去，我一会拾好了再送给你。”
我说都行，扭头离开了。
我没想到，当天晚上他竟然真的给我送来了满满一篮子桃花。李吉可能是看出了我爱吃东西的肤浅，有时便会给我送点糕点来。我挺欣慰的，旁人都以为我想的是花前月下，只有他看出了我是贪吃。
这红墙绿瓦之中竟然有个能懂我的人。自离开家后，我终于遇上一件能让我有点开心的事了。
5
半个月后，一次宫宴上。我依旧是伺候在慧妃的身边，老老实实地当空气。
突然，淮王站了起来，走到了皇帝的面前。
淮王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这一刻还是来了。
“臣弟前日偶然得了一个了不起的人，舞跳得极美，恍若天仙下凡。”淮王道：“不知皇兄可能赏个脸，看她跳一次？”
“允了。”宝座上的帝王说。
那天晚上好冷好冷，我就穿着一件波如蝉翼的舞裙，赤着脚在冰冷的石板上跳舞。我跳的真的很美，我看到好多人都看呆了。
舞毕，我立在一旁。
淮王再次开口道：“皇兄觉得如何？”
“你送来的自然是极好。”
“那我将她送予皇兄做个妃可好？”
“我与慧妃感情极好，这倒是惹得我与爱妃生了间隙了。”那王座上的帝王说：“既然想入宫，那便给我身边的李吉吧。”
于是我便被赐给了李吉。
淮王自然是气得不行，但是见我仍是乖巧得很，隔三岔五便给他传去消息，便也去了杀我的念头。
6
我本以为我可以这么苟且偷生的，就这么偷得半点安逸，与李吉好好守着这小院子耗完下辈子。
可我错了，既然已经置身漩涡了，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
7
皇上带着淮王外出祈福了。
那天太阳很好，李吉因着身子不适便没与皇上一起去祈福。他和我一起在院子里侍弄花花草草。突然一队侍卫簇拥着慧妃冲进了我们的院子。
慧妃说我与淮王私通，不由分说便让人搜。她真的搜出了我向淮王传递宫中辛秘的信筏。
慧妃得意洋洋地晃着信筏。
“是我干的，求娘娘不要责罚英娘。”就在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时，一边的李吉突然跪了下来，说：“是我向淮王传的消息，不关英娘的事。”
慧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吉，突然笑了。
慧妃用涂着丹蔻的玉指悠悠指向李吉，说：“既然你认了，那边按照宫规拖下去杖毙吧。”
我看着李吉被拖了下去，瞬间清醒了。我跪在慧妃的面前，扯着她的裙摆，慌乱地说：“求娘娘放过李吉，他是无辜的，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干的，求娘娘放过他吧。”
“呀，你们都抢着认罪啊。”慧妃故作俏皮地说：“既然如此，你便给我磕头吧。从这里到我的承欢殿，走一步磕一个头，若是我满意了，我便放了你们两。你看如何？”说完，她带着宫人扬长而去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晓得跑向李吉，他已经被打了。我哭着跑向他，我想护着他，我想替他挨打却被狠狠推开了。
“英娘。。。”李吉惨白着脸，却还是强撑着对我笑道：“我不悔。”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握住他的手，嚎啕不已。
“是我啊，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等我啊，你等我去求慧妃娘娘，我去求她啊……”
8
我紧紧地攥着李吉送我的簪子，走一步就重重地磕一个头。我的额角早就被磕破了，鲜血顺着脸颊流在了地上，长长的一条血印子。我也不觉得疼，我只想让慧妃娘娘留情，不要杀了李吉。
李吉什么也不知道，他没有和淮王勾结，他没有给淮王暗传消息，他不该死，该死的是我啊。
可我还没叩到承欢殿前，就看到一个小太监摇摇晃晃地向我跑来。
“英娘，李，李吉他，死了。”一个小太监急急地说，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僵住了身子，缓缓地侧头看向了。也许是我的神情太恐怖，又或者是因为我披头散发额角还流着血的样子太瘆人。那小太监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
我终于撑不住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9
我生了好大一场病，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堪堪能起床。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皇上来看过我一次，劝我节哀。九五之尊竟然能放低身价来看我，我应该受宠若惊的。
可我没有，我虚虚地看着床帘，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皇上会有一点为李吉难过吗？毕竟李吉可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
一旁的皇上还在劝我节哀，我突然道：“慧妃与淮王有私，是我看到了，所以他们想要杀我。”
“你可知污蔑亲王与妃嫔乃是死罪？”方才还在柔声安慰我的帝王突然声色大变。
“我还活着吗？”我喃喃地反问道。
“我要是能帮助陛下平定反贼，陛下可能放我出宫？”
“朕允了。”皇上思索了一会儿，微微颔首道：“朕允你带着李吉的骨灰离开。天大地大，任你去。”
“多谢陛下隆恩。”
10
慧妃，其慧，采聪慧，机敏之意。
可这个女人却真的是愚不可及。她明知我与淮王是一党的，却因为忌惮我的容貌，害怕我勾走了淮王的心。所以想将我除去。
我曾经跟在慧妃身边，我自然了解她。
我将我在她身边那段日子里知道的一切都向皇帝和盘托出了。譬如慧妃娘家贪赃枉法，污蔑忠臣，勾结臣子。
不出几个月，慧妃的娘家便被一点点的分崩离析了。而后不过几天，便传出慧妃与侍卫通奸。皇上大怒不已，直接将其刺死。并将其家人年幼着及妇孺全部流放，年过18的男子一律处死。
下一个是淮王了。
我恨淮王吗？我也不知道，可若不是他，我又怎么会活得像现在一样不像个人？
皇帝怎么处置他的我不清楚了，但是也是几个月的光景，这位曾经只手遮天风光无二的淮王便落马了。
11
皇帝又一次召见了我。
再一次见到这位九五之尊时，他满身酒气，颓废得不像话。
“你来啦？”林云德随手拍了拍身边的地，示意我坐下。
我顺从地坐下了，乖巧地像是个木偶。
“我知道你，你刚到慧妃那儿时我就知道你了。”林允德灌了一大口酒，絮絮叨叨地说：“你是谦儿搜罗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
“难为你了。”林允德晃悠着脑袋说：“搜罗这么多人来恶心我也是有劳他了。额，不过我对你的印象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因为李吉才对你印象深刻的。”
我猛地一抬头，傻愣愣地看着他。
“哈，你不知道了吧。”林允德狡黠地看着我，说：“那小子天天偷偷摸摸地去看你，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其实我都知道。我可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他心里那些小九九我还不了解吗？”
“我看出来了，他是真喜欢你。你知道吗？”林允德是语气突然有些落寞。他又闷了一大口酒，说：“祈福那天，他根本没病。他只是打听到了你的生辰，他想留下来，他想给你过生辰。”
我僵在了原地。
他不必死的，他是为我死的。
“是朕对不起你们。”林允德懊恼地说：“我真的没想到慧妃那个女人会下此毒手，早知道我应该将你们都带走的。”
林允德接下来说的我都没听了，我直愣愣地瘫在地上，没有一丝生气。
12
皇帝兑现了他的承诺，放我离宫了。
我离宫前最后一次回到了我和李吉住过的院子，那里的花早就都枯死了，满院子都是枯枝。
我将枯枝都铲除了，又撒上了新的花种。我如今的身体已经大不好了，才干了一点活就累得喘不过来气。此刻我才终于意识到，那个曾经说不要我累着的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我很快就要独自离开了，只是不知道这些花种是否能盛开。
淮王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祸国殃民的料子。可他没想到，我会成为绊倒他的最大的杀器。自从进了宫，我处处小心警慎，怎么会将与他联系的密函随意放在抽屉中？
做事要做绝，要不留痕迹。这是他教我的，可他自己却忘了。
慧妃派人将密函放在我的抽屉中，想杀了我。可她却没想到李吉愿意替我去死。
她竟然还不知道斩草除根，留着我为她掘了坟墓。
但是我也是蠢笨如猪，李吉自小便在皇宫里长大，人心叵测，阴谋诡计他见得多了。我不过一个乡野村姑，我的这些手段怎么能骗过他。
可他还是当做不知道，他还是每日都温柔地冲我笑，一边柔声喊我娘子一边为我簪上刚盛开的桃花。
我用力地闭着眼睛，才能使眼泪不掉下来。
他对我的情，终究是错付了。无关他，却是我不配。
13
“谦儿。”皇上，不，现在只是林允德，坐在淮王林允谦的面前，轻轻地喊着他的乳名，一如他们小时候一样。
“怎么，陛下这是来看我笑话了？”搁着个栏杆，林允谦靠着墙，仍是满脸的桀骜不驯。
“我们怎么会这样？”林允德看着他，可似乎又不是在看他。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吵吵闹闹地要我带你去钓鱼爬树。”林允德眼中满是怀念，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说:“若是我不答应你，你便时时闹，吵得我什么也做不了。”
“别说了。”林允谦低声道。
“母后那时总是说我，说我纵着你，以后会将你纵得无法无天。”林允德闻所未闻，继续自言自语说:“我说没事，就算你无法无天我也愿意为你收拾烂摊子，因为你是我弟弟。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你别说了！”林允谦突然暴起，一拳捶在林允德面前的木杆前。
“可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林允谦也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说:“明明你说过的，你会听我的话。
你会和我一起，因为这世界上只有我们只有彼此是最亲的人了。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处处与我作对的是你，为什么想杀我的人是你？为什么是你？
谁想害我我都不怕，我都不难过，可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啊？啊？”说到最后，林允德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他无力的瘫在地上，绝望地看着林允德，不住地问道:“为什么啊？”
“别说了，杀了我吧。”林允谦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反复念叨:“杀了我吧，杀了我。”
林允德踉踉跄跄地离开了。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因为慧妃那个女人才与自己离心的。可他该怎么告诉他真的不是自己的错，真的是慧妃自己被其家人送上自己的床的。
他从来都不想与林允谦抢慧妃，从来都不想。
可林允谦真的越来越过分了，勾结着大臣。他不能再这么容许淮王放肆下去了。
他是林允谦的哥哥，却也是淮王的皇帝。
正德五年五月，淮王谋逆未成。同年六月，圣上昭告天下，诛杀淮王同党，却不削淮王爵位，只将其囚禁于府中，永世不许淮王踏出。
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14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无太多惊讶，冥冥之中仿佛觉得确实就该如此。不过我也不在乎了，此时的我已经带着李吉的骨灰离开了皇宫，去了遥远的云南。
李吉曾经对我说过，他的家乡是云南。他说他的家乡有一片湖泊，恍若仙境。他小时候最爱去那里泛舟。
后来因罪获了宫刑入了宫，便知道再也不会有机会去了。当时他对我说这话时，满是失望的神情。
如今我带着他的骨灰，再一次来了。若是生前他自己不能如愿，死后我就要替他圆了这个愿。
我独自坐在一条小舟上，感受着湖风拂面，有些清冷。李吉如果在，他一定会为我披上一件披风，然后埋怨我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
我又想起了我被赐给他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也好冷。所有人都惊叹于我的舞技。可只有他却是满脸的担忧。
我与他谢恩后，他便赶紧拽着我进了一间暖房。他给我披上披风，套上鞋袜，焦急地问我冷不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舟越漂越远，我不知道它会漂到哪里。我也哪里都不想去，我太累了，我只想永远这么漂下去。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手里握着李吉给我的簪子，紧紧地抱着李吉的骨灰，永远地留在这片他最爱的湖上，永远和他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