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温妩大二这一年的圣诞节前,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歪崴了脚。室友一边帮她搓红花油一边数落:“让你走路不看路,活该啊。”
温妩扯了扯唇角,等到室友关上门,她一抹脸,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满脸热泪——成年人的崩溃总是来得莫名其妙,明明只是崴了个脚。
她拿着手机随机点开韩乔笙分享在朋友圈的一首歌,坐在桌前化了一小时的妆。当天的舞会,有同学邀请她跳一支舞,她委婉拒绝,找了个借口溜出去关照了一下来北京艺考的朋友。
在韩乔笙的琴房待了一会儿之后,他坚持要送她回学校。
耳机里,那道清冽的女声兜兜转转,仿佛被大雾挡住了前路:“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韩乔笙在她宿舍楼下问:“我如果考来了北京,还可以像这样,送你回学校吗?”
他在平安夜送她苹果,背着她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北风卷起一地的枯枝残叶。
她说了什么呢?
她说“抱歉”。
001
温妩在大二暑假回家的时候遇见了韩乔笙。
说来也是她运气不太好,那么多人滑滑板路过,地上那么多玻璃瓶,偏偏他卡了轱辘,带着自己摔在地上。
一中后面的小巷子,路灯年久失修,看似亮着,其实连一米之内的地面都照不明白清。温妩知道这条路黑,只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这么黑的地方滑滑板。
她倒地的时候下意识地把手举起来,提在手上的购物袋飞了出去……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来。
少年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把着她的肩膀,整个人肉垫一样靠着她,只有五指默默张开,还下意识地保持着绅士手。
温妩想要借力站起来,一不留神又踩到个瓶子,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
她觉得尴尬,干脆坐在地上把落在地上的购物袋收拾好,一边捡掉出来的薯片,一边看周围还有没有其他人。好在走这边的人不多,没有路人站在一边看他们笑话。
刚刚还和男生一起的一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在巷口,只剩下他们大眼瞪小眼。
“不好意思。”韩乔笙扶着她站起来,毕竟没经验,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
温妩活动了一下手脚,确定没有伤到也没有扭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她是学外科临床外科的医学生,把这双手看得比命还重要。只是指尖莫名的粘稠黏稠感,让她下意识地把指尖放在鼻畔前闻了闻。
有血,但是不是她的。
“蹭破皮了?”她想着刚刚他冲过来的那个力度,一时间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手。仔仔细细凑在眼前看了半天,灯光太暗,她干脆直接掏出了手机打开手电筒。
两个人都穿的得少,温妩的手心结结实实地包裹住了他的手腕,晚上风凉,韩乔笙的手收也不是,仍由她握着也不是,气氛凝固了一样,不远处传来微弱的猫叫。
“不好意思,我是学医的。”温妩松开他的手腕,偏头看了一下巷口,本来是想要问他怎么走,一晃看他的滑板还在地上,干脆帮他捡了起来。
“前面有药店,我给你处理一下,五分钟就够了。”
温妩到了药店之后,借着光更仔细地看了一眼他的伤,买了酒精络合碘、纱布、棉签和胶带胶布。两个人坐在一中对面的小广场上,装药的袋子和她一开始提着的购物袋放在一边,韩乔笙看她熟练地操作,勾了勾唇,脚踩着滑板滑了滑,被她睨了一眼,少年立马坐得端端正正,大气都不敢出。
“行了,少沾水。”
温妩处理完后提着自己的购物袋就站了起来,韩乔笙还在看自己膝盖上的纱布,一抬头,她已经走出不短的距离。
“你叫什么?”
“叫雷锋。”温妩摆了摆手,很快就淹没在了小巷的夜色中。
002
温妩这次暑假回来计划了两件事,一个是去看陆城,还有一个就是跟着学校的志愿者队去山村里做义工,带着设备去给老年人做简单的免费体检。
去看陆城的那天,温妩在学校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把白蔷薇。从市中心到东山墓区,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温妩看着城市建筑慢慢倒退,田野山峦映入眼帘,公交车马上就走到终点站,车上的人寥寥无几。
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抱着花走到墓园口,来来回回好几遍,都没有踏进去的勇气,一直等到夕阳挂在天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已经忘记了是哪一年学的诗句,只记得那个时候的陆城,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和她一起走在学校外面的那条小道上。
第二天要默写,她一路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背。因为记得太忘我,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陆城的胸膛上。
“你走路能不能看路?”陆城挡在电线杆前面,限量版的球鞋踩在泥地里,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温妩忍不住笑了,示意他快站出来,:“我错了,错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不是淹没的没,是没有的没。”走着走着,陆城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纠正她“没齿难忘”的读音,“意思就是说,温妩的牙都掉光了,也不会忘记我的救命之恩啦。”
“你想得美!”
在黄昏行走,天色变得总是格外快。他们进小店坐着吃了一顿晚饭,出来抬头就望见了月亮。
温妩站起来,把带来的花放在了一个公祭台上,最后回头忘望了一眼,青山苍翠,这是全市最好的一片墓地,听说站在山上,就可以望见整座城的日色。
陆城,你应该,会喜欢这里吧。
温妩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巷里,滚轮压过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这一片是学校的家属区,拐过巷子,穿过后门,再走几十米就是市一中的教学大楼,白天人来人往,很多人,夜里学校上晚自习,基本上没人走。
所以当韩乔笙一路跟着她,走进家属区的单元门的时候,温妩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戒备。
“你跟着我做什么?”
“啊?”韩乔笙把滑板用脚挑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头,“我回家。”
温妩准备好的话卡在嗓子眼,两人一起上楼,等到韩乔笙掏出钥匙开后面的门,温妩才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你住我对面?”
“我也没想到对面住着雷锋啊。”
家里没人,温妩看着他身上熟悉的校服,一时间有些恍惚,陆城十八岁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高,也是成天打打篮球,玩儿滑板,除了上课他对什么都有兴趣。
“你不去上晚自习?”
“放……暑假了啊。”
温妩打开家门,家里一片漆黑,她这天思绪混乱,心情不好,在原地停了三秒,又把门关上了。
正要关门的韩乔笙看她脸色不太对,直接把门敞开:“过来坐坐?”
韩乔笙这年读高三,去年在这儿租的房子,聊了几句,温妩习惯性地问了问他各科的老师,才发现原来他还是她妈正在教的学生。
“我老师就住对面。”
“那可不就是我妈嘛。”温妩挑眉,看他往茶几上放了两杯瓶橙汁,说了句谢谢就拧开了瓶盖。
“前段时间我妈说他学生住隔壁对面,艺术生,让我回来帮着补补文化课,不会就是你吧?”
“大概可能也许是。”
“我过几天要出去做义工,没时间给人补课,你这几天可以早上九点来敲我家门,不懂的捡挑重点来问。”
003
这三天里,温妩最开始还感叹感叹一番,到底是两年没读高中了,有些题都忘得差不多了。到了后面,她在网上搜了解题步骤,做了几道题便渐入佳境。
她看题目的时候韩乔笙在旁边扒谱,一个音一个音的地扒。因为关了门窗,钢琴的声音在整个房间回荡,温妩的心情也慢慢静下来,整个人的情绪都得到了舒缓。
韩乔笙练完琴,温妩抽出那张六十分的物理卷子,慢慢摊开:“高考能多考几十分就多考几十分。”
“全世界最简单的事情就是坐在教室里学习了,在还能安心学习的时候,做好这件事,才不会在别人都上了好大学之后来后悔惋惜,遗憾自己的学生时代,不是在最后一排睡大觉就是背着老师看小说和漫画。”
话音刚落,温妩好像看到学生时代的自己,她当初高考分数差多几十分就能去北大协和,两个选择题而已,她自己错过了。
算不上抱憾终生,但是却是真的惋惜,为那句快被人说烂了的“我本可以”。
这天温妩拿着那张六十分的物理卷子,草稿写了满满几页纸,把每个知识点都给他讲得透透的。让韩乔笙诧异的是她的这手字,每一个数字都稳在一条线上,草稿纸上的步骤满而不乱,颇有条理。
温妩看着他略带崇拜的眼神,眉梢一挑眉:“我以前字不是这样的,不过后来发现我朋友这么写,老师给的分高,勉勉强强学了学,还凑合吧。”
她没说是谁能写的那一手好字,可他抬眸,看到了她眼底的那抹温柔。
两天后是原定好的义工行,去的是本省的一个山区,温妩一去就去了半个月。回来的那天正好遇到韩乔笙,两个人在单元门前对视一眼,韩乔笙接过了她手里的行李箱。
“你原创的曲子确定了吗?需要我找老师给你听听看吗?”
温妩学过几年吉他,基础乐理也懂,虽然不会弹钢琴,但鉴赏能力很好。
他们两俩关上门窗,温妩坐在地毯上,韩乔笙把自己原创的曲子弹给她听,一晃就是一个下午。
“很好听啊。”
后来两个人都有些饿了,煮起了方便面。餐桌上烟雾缭绕,温妩吃了一会儿放下筷子,问韩乔笙第三天的时候为什么给她打电话。
“微信刷朋友圈,看到你说你晕车。”
“山路不好走,晕了吐一会儿就舒服了。”
一时无言,温妩想到那天的环山公路上,大巴车拐弯的时候出了些小事故,——油箱漏油,司机让所有人都撤出去。她从座位摔到地上,整个人晕乎乎的,鼻畔腔全是汽油味。
外面有人喊她,一回头,她好像在人群里看到陆城的脸。
有那么一刹那,她想,不知道陆城在的地方是哪里,是冷是热,有没有四季……手机铃声响起来,直接把她拉回了现实。
是低哑轻柔的男声,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他说:“温妩,你晕车的话,我弹琴给你听怎么样?”
温妩暑假结束回北京的那日是个雨天,市一中已经开学,韩乔笙早上七点就出了门。
他出门的时候知道她还在睡,把改好重新打印的那首份乐谱找了个塑料袋装着,挂在她家门把手上。
韩乔笙打着透明的伞,没跟温妩说再见。
004
这一年的平安夜,温妩被室友拉去参加学校的圣诞舞会,有隔壁别的专业的男生邀她跳华尔兹,。她轻轻躬身,拨开长款羽绒服,用右手撩起裙摆,露出脚踝,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哦,搬道具的时候下楼梯崴了脚,还肿着呢。”
男生愣在原地,看着她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温妩回寝室的路上掏出手机,发现他最新发的一条状态动态在北京,干脆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一个小时之后,她出现在他练习的琴房。
“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温妩脱掉外套,发现琴房里的暖气并不是很足,又低头看到韩乔笙露出来的脚踝,默默叹了口气,觉得他不太会照顾自己。
“临时决定的。”他点点头,没多言,琴房里的琴声也没停。
“等你练完了正好一起出去吃个晚饭。”温妩拖了个把椅子过来,自己靠在边上,边回消息边刷微博。
这个季节的北京,天黑得早,刚刚过五点,就已经有了夕阳西下。天空半明半暗,寥寥几朵白云垂挂在天幕上,偶尔能从缝隙中透出一抹红。
“今天是平安夜。”韩乔笙突然说,抬起眼,琴房的光不太好,她本来正在想他晚上练琴的时候能不能看清琴谱,不曾想料他没顾着自己的问题,反而提起今天过节。
“高三的学生,只能铭记劳动节,勤学苦练……”她正想讲大道理,就发现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个大苹果。
“刚刚在路上,看到的,顺便……”
温妩说不出来话来了。
过去念高中的时候,她最喜欢过圣诞,收满满一抽屉的礼物,陆城总喜欢骗她说自己忘了,等到这一天的最后才把东西拿出来,再献宝一样一边唱歌一边送上礼物。,有一年天公作美,为了配合陆城的故弄玄虚,蜀地的初雪纷纷扬扬,她一抬头,看到了当时的月亮。
一年又一年的过去,她早就不过圣诞了,岁月的残酷往往就在于,你明明还能清楚地记得去年今日,前年今日,某某年今日你和什么人在一起,做了什么,但是就是回不去了。
温妩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接过那个苹果,回应地笑了笑:“谢了。我送你回酒店吧。”
“我送你回学校。”韩乔笙很坚持,温妩冷风吹久了,想要流鼻涕,也就没再坚持。
两个人都不说话,走了很长一段路。风刮得其实很冷,公交车不停地从身边开过,韩乔笙从头到尾都目不斜视,耳朵里塞了耳机,仿佛从始至终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温妩觉得无聊了,偷偷绕到他身后,看准了他的步伐蹦了一下,伸手取下了他左边的耳机,戴在自己左耳上。
没有声音。
她轻轻蹙眉,刚想说话,就听到了冷冷清清的女声,柔美飘渺缥缈,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一首歌。
恍惚间,温妩好像听到有人喊她,下意识地一回头,又只看到街道上的被风卷起的落叶。
眼看着就要走到校门口,韩乔笙忽然停了步,:“你的脚怎么了?”
他见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就算她掩饰的得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