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抱歉,语言意境完全被破坏,这样的改动,我不接受。”
时归打开修改稿,第二十三次无力地瘫倒在电脑面前。
作为中国新年的开幕,圣卡洛剧院决定引进戏曲《西厢记》改编的音乐剧。前期的资金和人员已经谈妥,但考虑到国外的观众,剧本和舞台都需要做些接地气的改编。
她是剧院里唯一的中国人,自然承接了和中方对接的任务。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这位老乡明显不怎么领情,邮件一封比一封刻薄,吹毛求疵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听说对方是国家话剧院的翘楚,再精益求精也不能这么不客气,时归有种被故意刁难的错觉。
灯火通明的夜晚,同事纷纷打过招呼离开,她却已连续加班了好几日。
“都怪万恶的甲方。”时归伸了个懒腰,继续伏案赶工。
事实证明,甲方永远只会在你偷懒的时候出现。
“这样的工作态度,怪不得做不出好的作品。”那时她熬了个通宵,眼眶通红,清晨趴在工位上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却被一句熟悉的母语吓了个激灵。
来者弯下腰,正好撞上她的视线,碎发下藏了一双冷冽的眼睛,漆黑得仿佛装映满水墨,幽静深邃。
夏方圆?
距离过近,她像触电一般弹起来,却正好踩到转椅的滚轴,趔趄后被他一把扶搀住,才没有双膝跪地。方寸之间,他俊秀的眉蹙起来,毫无温度地扫了她一眼:“怎么?以为投怀送抱,就能解决问题。”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总监波丽及时赶到,总算将她从窘境中解救出来。
“怎么样,谈得还顺利吗?夏先生他们坐一早的飞机来的,说有想法跟你单独沟通,所以,我们就没进来。”
波丽跟她解释,顺带挤眉弄眼,仿佛看出他们关系不一般。
“抱歉,我不想跟外行人沟通。”他说中文,推开门大步流星地推开门走了,留下波丽一脸发蒙懵。
什么意思?他现在反倒看不起她了?
“夏方圆,”时归追出去,被激起的气堵在胸口,双手叉腰,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你怎么这么小气,这么多年了,不就是当年表白被我拒绝,其实……”
“其实”的后半句话被她吞回肚子里去:其实,你现在再试一试,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走廊尽头的人影停下来,然后朝她的方向走来。她的身高时归只到他的胸膛,身高连气势都矮了一截。,她倏然有些后悔,却倔强地抬头看他。
“第一,我不是小气,而只是就事论事。”
“第二,我当年没有表白,是你自以为是。”
“第三,我最讨厌别人把脾气带到工作中里来。”夏方圆勾起唇角嘴角,嗓音却淡得毫无真挚感,“合作愉快。”
(二)
“合作愉快”这句话,夏方圆五年前也跟她说过,连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记忆像振翅的蝴蝶,流连后停到大学时光的树梢上。
整个校园,谁都知道戏曲社和歌剧社的社长是死对头,可新学期的“百团大战”时,两人又好巧不巧地被安排到相邻的位置。
新生熙熙攘攘地下了课,眼看着途经径的好奇脑袋渐渐多了起来,时归瞅准机会,开嗓来了段漂亮的女高音。
少女唱的是《卡门》里的选段,嗓音婉转,情绪热烈饱满,仿佛一只被烈焰包围的自由的小鸟,围观群众逐渐多了起来,掌声热烈。
喧闹中外却是安静地坐在原地的夏方圆,面容沉静,然后和前来咨询的同学仔细讲解,对时归的演唱却充耳不闻。
看过热闹以后,多数同学听见歌剧,还是踌躇。
“欸诶,你们填张个报名表再走啊。”时归挥动着手中的纸,散去的人群却加快步伐。
“猴子捞月,白费功夫。”
默不作声的少年这时却冷不防地在背后说了一句。
“夏方圆,你少说两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时归忿忿不平愤愤不平。
说到招新,两个人倒是同病相怜,歌剧社和戏曲社都是边缘社团,每年新招的社员都填不满一张个表。
看见纸面上寥寥无几的签名,时归叹了口气,眼神不经意地又扫到夏方圆的桌上,趁他不注意,偷偷用余光数了数。
“你五个,我七个,我比你多两个。我赢了!”时归招摇的声音透着得意。
“幼稚。”夏方圆连看她都懒得看她一眼,将目光转开,嗓音平淡。
这时,一个女同学踌躇着,终于停在了时归的咨询桌前。
“加入我们吧,不仅让你紧跟世界的潮流,还能免费辅导四六级哦噢!”时归使出了杀手锏撒手锏,小眼神里充满渴望。
“感受中华传统文化,戏曲会是你最好的体验。”夏方圆不知何时飘过来,将宣传单放进女生的手里。,他相貌俊朗,眉眼又含着笑,还未细说,女生的眼就变成星星。
“没想到堂堂戏曲社社长,饱览中华优秀文化,连个先来后到都不知道。”时归见情势不妙,立刻开口打断。
“各凭本事。”那边不甘示弱地回击。
女同学一看情势不对,走为上策,只剩下他俩还在原地斗嘴。
“老古董,没眼界。”
“头发长,见识短。”
等两个人回头以后,身旁的同学早已无影无踪。
“都怪你。”时归气鼓鼓地瞪了少年一眼,圆圆的眼睛眼像是玻璃缸里的金鱼。
屋漏偏逢连夜雨,招新结束,唯独他们两个人被社团老师单独留下来。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负责社团的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时归倒吸一口凉气,抢先举手问:“坏消息是什么?”
“你们两个社团招新人数过少,已经列入待取消的考察名单。”时归下意识地去看夏方圆,细碎的刘海下,一双水星似的眼却很淡定。
可老师却一转话锋,却让两个人都傻了眼:“但在我努力争取之下,今年艺术节晚会,你们合作出个节目,挑部戏曲改编成音乐剧演出。”
(三)
时归狗腿地上去给老师捏肩捶腿捏肩捶背,也没能动摇老师让他俩强强联合的决心。
“歌剧和戏曲原本就不分家,这样多好,珠联璧合。”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露出慈祥的笑容,仿佛预见将来一幅片大团圆的和谐图景。
“既生瑜,何生亮啊?”她猛然想起《三国演义》三国戏本里的这句话,以头撞抢桌,表示自己悲愤的心情。
“好心提醒你一句,说这句话的人最后被对手气死了。”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自从老师将这个任务布置下来以后,时归每天都如坐针毡,夏方圆也从来没联系过她。这人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谁知道是不是酝酿着要在暗中报复她。?
思前想后,时归决定先下手为强。
但她却没赶上个好时间,她看见夏方圆站在柱子前,直到她走到跟前,才发现视觉盲区里还有个女生孩。
那女生满脸通红,很眼熟脸很熟悉,时归在上次社团招新时见过。她鼓起勇气告白,却因时归的不请自来而草草夭折。
听见时归的声音,女生将粉色信封和礼品盒往夏方圆的怀里一塞,掉头就往远处跑走。
“真遗憾,坏了你的好事了吗?”时归挑挑眉,整个人倚在墙上边,湖蓝色的外套绑在纤细的腰间,看起来分外潇洒。
“怎么,你也赶着排队跟我表白?”夏方圆看见她,故意呛她。
“你想得美。”时归的脸一红,赶紧引开话题,“我有正事找你。”
——虽然他长得挺入眼,但不过就是一个唱戏曲的奶油小生,她才不会对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现在是社团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就暂时休战吧。”时归将连夜起草好的“霸王条款”摊开放瘫在他的面前,试探性地等他的反应。
“第一,音乐必须全部由我亲自来编,我必须是主角。”
“第二,挑选演员时,要保证歌剧社的人不少于一半。”
她三令五申,洋洋洒洒地列了一整页的条款。
“我没有问题,。”夏方圆竟出乎意料地爽快,他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主动示好,“合作愉快。”
可她可一点儿都不愉快。
时归昨天特地研究了掰手腕的视频,拼尽全身力气想把他捏疼,给他一个下马威。
可夏方圆看起来清秀文雅,回握时手劲却大得要命,她疼得龇牙咧嘴,却看见对方眼里狡黠的流光。
哼,真可恶,她在记仇本上默默地写了一笔。
但两人很快达成共识,如果这次演出能交一份完美的答卷,不仅能吸引到新生的目光,还也有利于两个社团的长远发展。
因为时间有限,他们挑了《西厢记》里的选段——,很简单的故事,眷侣突破门第,勇敢地相爱,皆大欢喜。
“我连《Opera2》都能唱得上去,这点戏曲算得了什么。?”
时归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正旦崔莺莺的角色,话里充满自信。
可戏曲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容易,和歌剧的唱法完全不同,时归还做不到来回自由转换,排练时不免有些沮丧懊丧。
更心烦的是姜昕——当天被时归她不小心撞见跑的那个来告白的女生,偏偏扮演的是莺莺的丫鬟红娘。
时归她发现姜昕根本不是红娘,反而在棒打鸳鸯。
姜昕动辄就徘徊在时归她和夏方圆的周围,连她时归想找他请教个问题,也能被从背后投射过来的幽怨的目光包围注视,更别提排练后顺道一起去吃个饭。,身后总是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让她浑身都不自在。
“我对他没有兴趣,不会跟你争的。”时归想找个时间跟姜昕说清楚,自己不会跟她抢白马王子,可每次还没走到她的跟前,她姜昕就像撞了鬼似的远远地躲开。
罢了,罢了,先把眼前的戏唱好再说。
(四)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时归发现自己对夏方圆没有兴趣这个念头,正在逐渐消失。
她没少跟夏方圆作对,希望他能像个炮仗,一点就炸,两个人痛痛快快地吵一架。
可夏方圆偏偏不动声色,不仅对她每个动作都耐心地纠正,还将自己积攒的经验都倾囊相授,反而让她觉得自己小心眼。
久而久之,两人间竟也保持了维持出一种微妙的平衡感来。
“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戏曲?”排练的间隙,他们也有和平相处的时光,夏方圆就在这时问她。
“小时候外公看电视总是跟我抢电视台台,那些人咿咿呀呀地唱,又不知道在唱什么。”时归唱累了,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最后害得连我的动画片都错过了最后一集。”
“就因为这么个理由?”他有些忍俊不禁。
如果不是因为你每次演出你,都跟我抢排练场地、抢舞台、抢化妆师,我可能会更喜欢戏曲一点。
但时归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悄悄地咽了下去。
“给我一个机会,我想替戏曲正名。”少年走到她的面前,眼神清澈纯净,让她情不自禁地点头答应。
——正名就正名,这么看她干嘛吗。
她以为夏方圆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的执行力这么强。
那天她刚午休起来,顶着个鸡窝头脑袋就出门打灌热水,却听见走廊上的女生在议论纷纷。
“那不是戏曲社的那个夏方圆吗,他来女生宿舍等谁呢?”
她纯属于好奇往下看,众目睽睽之下,他看见她,竟然挥了挥手,说是来找她。
夏方圆用自行车载她,一本正经地对她强调:“你扶住哪里都可以,但是不许碰我的腰。”
她问为什么时,夏方圆却再也不回答她。
可时归就有刨根问底的坏毛病,问不出答案,她就亲自验证,故意将手放在他的腰上侧。
“时归!”夏方圆恼怒地喊她的名字,却偏偏又奈何不了得她的小动作。
“你信不信我跟你同归于尽!”他威胁她,却收效甚微,嗓音里有因为怕痒而控制不住的笑声,碎落在林荫道里。
自行车晃晃悠悠,终于在一栋老旧的建筑物前停留下来。,他们走过斑驳的阶梯,来到这是老年活动中心。
夏方圆轻车熟路,带她往室内走去,很快被一群老爷爷老奶奶包围。虽然尽管满头银发,但他们八卦的功力却一点都不输给年轻人。
“没想到圆圆长大了,也知道带小姑娘过来了。”
“这姑娘长得真俊,郎才女貌的,应该让他们唱《天仙配》比较合适。”
夏方圆去扮相,老人们就把她围住,连珠炮般地发问,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打听出来了。
时归招架不住,被问得满脸通红,所幸夏方圆已经扮好相,穿着宽大的戏服从房间里走出来。
“今天想听什么?”
少年本就一张秀气的脸,简单地施了粉黛,长睫毛像是细密的飞羽,眼神里像酿了新酒,顾盼生辉。
他唱《西厢记》,转换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唱起“这等俏佳人世间难再”时,目光频频落在她的身上,明明排演过无数遍,竟也让她心跳加快起伏。
“我外婆外公就是唱戏曲相识的。,当初她学英语,跟你一样,对戏曲有偏见,最后喜欢得不得了的还是她。”
“后来外婆去世了以后,我也一直留在这里,给老人们唱戏。”
回去的路上,日光温热,少年的声音乘着和风滑进她的耳里,翻动那些尘封往事。
“夏方圆,”时归悄悄将头倚在他的背上,衬衫柔软,还带着点好闻的清香,“你有什么愿望啊?”
“希望戏曲能走向世界,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国外的舞台上表演。”夏方圆的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无比坚定,仿佛远方就是他的理想。
“那我陪你一起。”时归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从那个承诺开始,时归的心里,像是有了一种下了株根破土欲出的新苗。
(五)
时归改了一部分戏词为音乐剧唱段,灵感难得,她找了间琴房,将装好编曲软件的电脑放在面前,慢慢地改。
“休息一下吧。”
她专注得连琴房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也没发觉,直到一罐冰可乐贴在她时归的脸颊上,让她猝不及防地颤了一下,看见身后得逞的夏方圆。
她作势要去打他,却被他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