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今正是暮夏之时,蝉声渐疏,几场冷雨连着一下,秋意便起。
林婉从黄包车上下来,看到铁栏里冒头的海棠花开得正好,用人王妈正在月洞门后收拾兰花,见着她走过来,站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二小姐怎么这会儿回来了,老爷差阿贵去学校接您去了呢。”
阿贵是林家的司机,林婉略皱一皱眉,道:“下午没有课,和同学去街上逛了逛。”她顿了一下,又道:“贵叔接不到人,想来自己会回家的。”她一边走,一边问王妈:“父亲怎么会想起差贵叔去学校?往常可都没有如此过。”
王妈听了这话,脸上顿时笑得堆起了褶子:“家里来客人了。”林婉脚下的步子不由得一顿,听她说:“是沈公子来了。”
她正走到门前,此时,已经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看报的年轻男人。一身青色长衫,英气尽敛,和白日里那戎装长靴的模样比起来,减了二分冷意,平添三分儒雅。男人闻声抬起了头,但见眉宇明朗,俨然一个翩翩佳公子。
林婉却知眼前这男人绝不好糊弄,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一颗心直直地发沉,脸上却不动声色。走到男人面前,她眼帘微垂,细声细气地道:“姐夫。”
沈戈这才放下报纸,微微颔首:“林小姐。”
“允筠,你这样的称呼可就生分了啊。”林老爷从内堂走过来,最得他宠爱的五姨太袅袅婷婷地跟在他身后,沈戈站起来正欲向他施礼,他连忙拦下,“在我们家,不需要讲究这些虚礼。”
五姨太拿着帕子捂嘴娇笑:“老爷说得极是,沈少和咱们大小姐的婚礼就在几个月后,二小姐叫沈少一声姐夫,沈少怎的不还声妹子呢。”
沈戈不动声色地抽出被林老爷握住的胳膊,掸了下长衫,转头看向林婉:“既如此,那我就托大叫一声,婉妹吧。”
林婉站在一旁,自始至终低着头不发一言,此时方才抿抿嘴,羞涩地笑了笑。
五姨太便笑着:“咱家二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被老爷子教得腼腆了点,沈少可是经过风见过雨的,以后二小姐可要托赖姐夫护着才是咯。”
林婉心知五姨太说这话不过是想巴结沈戈,想来也是父亲的意思,便不理会,摆出一副羞怯的模样,在一旁当隐形人,眼角余光却不停地打量着沈戈,但见他并没有要把白天的事情告发出去的迹象,不由得安心了点。
如今虽说两家是姻亲,但沈戈掌着锦军,手底下无数军政要事需要处理,哪有闲工夫来未婚妻家里闲聊。况且这门婚事,显然是林家高攀了沈家,若不是林太老爷还在朝中为官的时候救过沈戈的父亲沈烨一命,那位沈大帅为了报恩,也不会给家里的独子定下前朝遗老家的小姐了。
林家是旧式家庭,在前朝也辉煌过一时,林婉对自己这位只会养姨太太的父亲实在提不起敬爱来。倒是太老爷林振国,虽然为人古板,却也是真心疼爱林婉的,林婉怕的就是今天的事被沈戈告诉了他,惹得他伤心生气。早知道沈戈会带人去那里,她就该推了江学长的邀约,不去参加演讲的。
这边厢她心里懊悔,王妈已扶了林太老爷从楼上下来。像沈戈这样出色的年轻人,太老爷还是很欣赏的,虽说气恼长孙女林知宁不听长辈的话,对这孙女婿却还是很看重的,絮絮叨叨地和沈戈说了半晌,沈戈也没有丝毫不耐烦。
林婉就坐在沈戈的对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太老爷满意地收了话头,转而又问林婉:“家里的功课学得如何了?”
林婉忙站起来,一五一十地答了。他们这样的旧式家庭,规矩总是严谨的,倒是沈戈眼中微芒浮动,看了她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饭毕,林婉便借口要回房温书,退了出去。因是回到了闺房,林婉褪下成天穿着的学生装,换上了一件天水碧的衫子,如瀑墨发也散了下来,懒懒地垂在肩头。她在房里看了几页书,心里却始终沉静不下来。天色已经全黑了,微风送来了晚香玉的香气,天上一轮皓月,照得路面似水似镜一般光亮。她索性便下了楼,想去花园里摘两枝花,转过簇簇丛丛的枝叶,却不想正撞到一个人。
那着一身长衫的人转过身来,指间一点明明灭灭的烟火,见是她,眸中微光一动。那烟草的味道是极淡的,带着点微苦的薄荷香,林婉不由得微皱了皱眉头,还未说话,沈戈已经摁灭了烟头:“林小姐。”
不是婉妹吗?不过他不这样称呼,林婉也乐得顺水推舟,低下头柔柔道:“姐夫好,我过来摘两枝花。”
“扶桑花?”沈戈伸出了手。他身量修长,林婉要踮起脚才能够到的枝丫,他轻轻松松就折了两枝下来。那枝头上的扶桑开得热烈,纤长的手指捏着递到林婉手边时,鼻端传来一阵阵醉人的芳香。
林婉慌忙接过花枝,又细声细语地告辞,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心中竟有点异样,痒痒的,奇怪得很。
谁知她刚转过身,却听沈戈说:“青园社里面,你的同学不少吧”
林婉心脏霎时间提到了嗓子眼,嘴上却装作没有听清的样子:“姐夫说什么?”
沈戈却又不说话了,大步从林婉身边走过,青色长衫被气流吹得微微拂动,一阵淡淡的烟草味传来,只听到男人一句低语飘散在空气中:“市政厅要严厉制止学生运动,你……好自为之。”
(二)
第二天,林婉一去学校,萱云就扑了过来:“怎么样,你爷爷……他知道了吗?”
“当然没有。”林婉笑着道,“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我今天还能来学校?”必然是要动家法的。别说林太老爷了,就是在大部分时人的角度,参加学生运动,可不是什么安分人能做出的事情。
“我就知道,沈少帅不是那样的人。”萱云笑着拍了拍胸脯。
林婉笑着睨了萱云一眼:“那他是哪样的人?”
“自然是温柔英俊,又有才华,又稳重……”萱云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赞美之词都用在沈戈身上。林婉深知这是自己这好友的老毛病,不只是沈戈,但凡是相貌入了她眼的,都是要赞美一番的。
那天他们社团的人在礼堂演讲,突然就冲进了一队士兵,在场的人都慌了。林婉见到那领头的男人一身黑色戎装,长靴上的马刺锃亮,心里就是一沉。只是沈戈看了她一眼,朝身后的士兵摆了摆手,一群气势汹汹的人,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社里的同学事后都说,想来是因为林婉在场的原因吧,毕竟自己的小姨子参加学生运动被抓了,传出去对沈少帅可不是什么好事。
林婉的大姐林知宁,不仅生得一副好相貌,还是个极其西洋派的人物。她是林家的长女,又比林婉大八岁,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林家唯一的孩子,所以从小便备受宠爱。后来林婉出生,在这个长姐面前,依旧是要退一射之地的。可惜后来林知宁不顾林太老爷的阻拦,坚持要独自出国留学,太老爷被伤了心,才把全副身心放在了小孙女的身上。
在林家人看来,二小姐温柔贤淑,是个完完全全的旧式大学闺秀,虽说考进了大学,在学校里却也是安分守己的。可林婉身在这样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
虽说如今时局还尚稳,但外有列强环伺着,而内也有军阀混战,林婉在闺中之时就已心有所感,后来进大学读书,在周围人的感召下,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进步青年团体,便是沈戈口中所说的青园社。
青园社里有家境各不相同的年轻人,但不管他们家境如何,所有人都抱着一个目的,那便是启明智、振民心!林婉一直为此东奔西走,却不敢把这件堪称出格的事情告诉家里人。如今被沈戈撞了个正着,虽然他并没有告诉爷爷,但林婉心里总是放不下心。
林婉找到了她的学长,也是青园社的社长江家平。江家平听完林婉的描述,沉吟了好一会儿:“沈少帅既是你姐夫,他特意来提醒你,我们不能不慎重,这段时间的活动便都停了吧。”
自此之后,青园社的活动停了大半。她因为林老太爷的要求,大学念的国学,功课也不紧,如今突然闲下来,便捡起落下来的钢琴。音乐社的老师倒也知道她的情况,所以后来林婉少去参加钢琴社团活动,老师也没说什么。
虽说几个月不练,稍弹半曲,便又重新上了手,她来得不勤快,技艺却是社里最高的。老师斟酌了好几天,还是把她的名字写在了去圣心大教堂会演的名单里。
会演那天,教堂不出意外地来了不少名流,如今的元首虽说是大总统,但各派军阀争斗不休,各自寻找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列强好巩固势力,而这教堂背后的正是斐国人。林婉心里有了准备,见到沈戈时,也并不意外。
沈戈今日着一身西装,臂弯里挽着一位着红色旗袍的佳人,两人款款而来,众人皆是殷勤相迎。林婉正坐在钢琴的后面,按下琴键的手指极短地一顿,又如行云流水般弹了下去。
林婉不知道沈戈有没有瞧见自己,自己一个小姨子,却撞见了未来的姐夫和其他女人在一起,这算什么事啊,她打定主意这支曲子弹完了,就让同学来替她,自己先走好了。
只是在后台便被沈戈的秘书邓明拦住了。他语气斯文和气:“林小姐好,三公子派我来请林小姐过去一趟。”
她不知道沈戈这是打算做什么,只好跟着邓明往外走。那个高大的男人正在和主教辞行,旁边的佳人却瞧见了林婉,迎向了她:“林小姐,你好。”她见林婉露出疑惑,微微笑道:“我是允筠的二姐,沈茹。”
林婉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沈戈,他是家中独子,但上面的确是有两个姐姐的,她知道他大姐就嫁在胤都此处,而这位二姐确是第一次见到。
沈茹是极其健谈的,沈戈走过来时,正听到她说:“我刚从兰城回来没几天,还没来得及请林小姐去家中做客,不知林小姐今天有没有时间赏光?”
她说得这般客气,林婉自然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林婉一抬头,却见到沈戈微微皱了皱眉:“二姐,林小姐还只是学生。”
“只是吃顿便饭罢了,你以为是什么?”沈茹白了弟弟一眼,“你要是不放心,也跟着来便是。”
沈戈到底没有去,邓明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他抬起头来道:“抱歉,有点急事,我现在就要赶过去。”虽没指名道姓,林婉却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他又道:“二姐,你要早些派人送林小姐回家,她家里管得严。”
“知道啦,你何时这么啰唆了。”
(三)
车子一路从黎府的大路开过去,停在一幢宏伟的青砖楼房前,只见那华彩流溢的水晶大吊灯下,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沈茹的丈夫黎竖倒不在,不过他在军中也是身担要职,沈戈不知因什么事赶了过去,黎竖自然也是没空的。
因沈茹忙着迎客,也没空全程顾着她,林婉索性做出一副不善言辞的腼腆模样,待在角落里默默吃点心。
只是她想躲避,有人却不肯她落得轻松。不时来了几个人,拉着她便要她喝酒:“难得林小姐来一次,松快点嘛。”林婉不好直接拒绝,只是到底架不住一群人跟着起哄,就浅浅地啜了一口。但她从小滴酒未沾的,一口酒入喉,小脸立时红了起来,仿佛白瓷上染着两朵红梅,衬得耳朵上小小的珍珠夹子,越发显得娇美起来。
众人静了一瞬,继而哄然叫好,几个公子哥儿更是来了兴致,劝着林婉再喝。她实在推不过又喝了两杯,脑袋已经有昏沉的迹象,心道干脆别装模作样的,直接走人便是了。
还是沈茹过来给她解了围,拦着其中劝酒最厉害的王公子:“林小姐不会喝酒,都别胡闹了。”她又叫了用人过来:“扶林小姐去客房里休息吧。”
林婉道了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客房走。她拐过一个弯,方才那位王公子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朝用人使了个眼色,就欲来扶林婉:“林小姐,我扶你过去吧。”
糟了,这浑蛋是有预谋的。
“不用了……”林婉下意识退了几步,发现那个用人静悄悄地退了下去,她顿时急出了一身冷汗,意识虽然还算清醒,可酒意上来,身体都开始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
王公子笑着上来搂住了她的腰:“婉婉何必跟我客气呢,大家都是朋友嘛。”
“你放开我!”
两人正拉扯间,忽然听到那姓王的“哎哟”惨叫一声,继而一阵天旋地转,林婉落入了一个带着微苦烟草味的怀抱,鼻端还泛着丝丝的硝烟味儿。
“沈、沈少……”
“她就不牢你费心了,请便。”
是沈戈。
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刻突然放松了下来,此时酒意也涌了上来,林婉只记得自己被人抱了起来,穿过了走廊,又穿过了几重院落,进入一栋幽静的小楼房。
“姐夫……”她迷迷糊糊地似乎扯着了沈戈的衣襟。
“你好好休息。”沈戈俯下了身,也似乎凝视了她好一会儿,随即是房门轻轻合上,长靴走远的声音。
第二天是沈戈的司机送她回来的,林家人只知道她在黎府过了一夜。沈茹派了人送礼过来,虽没明说,林婉却知道这是赔礼。
因为这件事,林婉对沈戈的感觉也怪尴尬的,一道不明不白的情绪浮在心头。
她还没能把这事想明白,襄军和邬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战衅,虽未影响到锦军,但帅府里面依然是电报频传,人来人往。也因此,巡逻队把得没有那么严了,青园社便重开小范围的活动,除了宣讲进步思想,大部分的时间在筹集善款物资,捐赠给被战事影响的民众。
林婉忙于社团活动,顺势减少了在家里待着的时间。也因此,她才迟迟知道一个让她惊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