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物理老师讲试卷,读到第三题时推一推眼镜,眉心皱纹更深几毫米:“这道题做错的同学站起来。”
第四排一对同桌先后站起,老师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两圈:“赵铛铛,韩承,我教的几个班里就你俩不及格。这道题我之前讲过多少次,烂都烂在心里了吧?”
女生低头一声不吭;靠窗那侧的男生在打瞌睡,像不倒翁一样摇摇晃晃,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倒下。老师把黑板敲得震天响:“韩承!你昨晚上是不是又通宵打游戏了?”
韩承被惊醒,茫然地“啊”一声,老师气得鼻子冒烟,让他俩到后边站着听课。
韩承举着试卷,看上面满篇红叉,满不在乎地啧了啧。
爸妈没空管他,家里变成人间天堂,放学后朋友们都去跟他通宵战斗。
上不上课无所谓,反正他不关心成绩,其实他连考试都懒得应付,选择题都靠抓阄,能对几个算几个。
他是砸钱进振中的,其他老师都习惯看他混日子,反正他又不惹麻烦,偏这个物理老师最古板,老是盯着他管。
啊,下次要不要单独给这老古董包个红包呢?
韩承站累了,边揉脖子边这样想。
耳边传来啜泣声,他转头看,女生身姿笔直,把试卷垫在硬本垫上,按照黑板的内容修改上面的错题,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泪水落在卷面,洇开蓝色墨迹,她用袖子抹一下脸,鼻头红得像化了小丑妆。
至于这样难过吗?
韩承挑了挑眉毛,觉得不可思议。
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她红着眼圈抬起头,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泪花,眼珠晶莹透亮,漆黑的瞳仁深处有一抹光。
韩承心一紧,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这沉默,便把左手伸进宽大的校服口袋,摸到一小盒板栗酥,递过去,小声问:“吃吗?”
她摇头,重新看黑板。
讲台上的声音越来越远,韩承握着那盒板栗酥,耳边只剩塑料包装纸在指尖摩擦出来的哗啦声、身侧女生很轻很轻的啜泣声以及胸腔深处怪异的扑通声。
2
韩承开始关注赵铛铛。
她扎很高的马尾辫,手腕系一根红绳,大概是类似护身符一样的东西。
她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在别人争先恐后往食堂跑的时候,她就静悄悄地跟在后面,从不计较食堂大妈的手抖不抖。韩承坐在她旁边,好似不经意地问:“你的菜是不是太少了?”
她回神,确定对方在跟自己说话,抿了抿唇:“我饭量小,多了也浪费。”
同组值日生嫌弃她磨蹭,把收尾工作留给她,她不埋怨,边收垃圾边看单词卡。她记东西好像也很慢,一个单词要记好几遍。
赵铛铛提着垃圾袋出门时,韩承在门口跟人聊天,她被横在附近的拖布把绊了一脚,眼看就要摔在地上,幸亏他伸手扶了一把。
赵铛铛小声道谢,韩承指指身后:“你赶紧去,快上课了。”
她点头,小跑着离开,一路上张开胳膊,跌跌撞撞,像悬崖边上出生不久在练习起飞的小鹰。
对了,她只有跑步很快,体育课上站最前排,很轻松就把后面的人落下很远,马尾辫甩得像要飞起来。
韩承笑出声,余光看到有人往地上扔纸片,他抬腿抵在门框上,挡住对方的路,瞥一眼地面:“捡起来。”
对方面露惊诧,不明白这跟韩承有什么关系,但男生眼神严肃,不像开玩笑,那人噘一下嘴,回身不情愿地把垃圾捡起来。
一旁的柯北推了推韩承:“你不是最讨厌别人多管闲事儿吗?”
韩承回头看一眼归来的赵铛铛,不回复,佯装低头看手表。
夜里一群人聚在韩承家,几台电脑对着轰,队友热血的呐喊声几乎掀翻房盖。韩承状态不佳,摘下耳机看窗外,意外见到半空繁星。
原来星星这么漂亮。
柯北怼他一下:“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韩承呆立半晌没说话,把电脑扔到一边。
见他兴致缺缺,众人散去,各回各家。韩承很久没在十二点前上床睡觉,闭上眼睛却看到半空星星在争先恐后地闪,耳边全是写字和翻书的唰唰声。
焦虑,睡不着。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盼着太阳快些升起过。
学校老师念经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那么烦人,可那栋楼却像生出特殊引力一样使他迫切想要靠近。
韩承翻出练习册做题,四周静寂无声,他眼角余光总去瞟那根并无特色的红绳。
柯北拎着书包扑到他桌边:“今天不打游戏了,打球去怎么样?”
赵铛铛的书被压在他胳膊底下,好几次想提醒他,却没间隙插嘴。韩承把柯北从桌上推下去,啧一下:“你烦不烦人,没看见我做题呢吗?”
柯北惊了一下,看看赵铛铛,又看看韩承桌上的练习册,后者从地上把刚刚碰掉的书捡起来,拍干净灰尘还给赵铛铛。
同见到这一幕的好友们与柯北面面相觑,一起不可置信地咧了咧嘴,又在韩承近乎恐吓的目光下仓皇而逃。
3
那之后一连数日,韩承还是睡不着。
他也不懂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从何而起。
是不是最近太无聊了呢?
球场上他挥汗如雨,恨不得把所有力气使出来,筋疲力尽才好入睡,今夜他一定要睡个好觉。
结果柯北想大出风头的愿望再次被韩承压下,一群人都赶不上韩承的体力,累得躺在地上装死。韩承运两下球,觉得没劲,独自回班级去找水喝,没想到赵铛铛还在座位上写作业,正满头大汗地解一道题,专注得连他故意踢倒垃圾桶也没有抬头。他弯腰从桌肚取出矿泉水,倚在桌边站一会儿,视线落在她翘起的发梢上,只觉得心里某处发痒。
“喂,”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怎么不回家?”
赵铛铛愣了愣,说:“爸妈不在家,我忘带钥匙了。”
韩承停一下:“要不要来看我打球?”
赵铛铛茫然地抬头,韩承手指收紧,矿泉水瓶被捏得哗啦响。他仰头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小半瓶水,接着说:“那道题我会做,只要你来看我打球,我就教你。”
成绩一直在倒数几名的男生说这样的话真不可信,但他不知从哪里得到的自信,使得眼神出奇坚定。赵铛铛眨眨眼睛,权衡许久。
反正算不出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没坏处,她慢慢合上书本:“就一小会儿的话,没关系。”
韩承把空瓶拧两下,稳稳地投进垃圾桶,转身,示意赵铛铛跟上自己。
空荡荡的走廊里,韩承背对着赵铛铛,感觉自己的嘴角正一点一点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无法抑制的弧度。即使他的背影看上去那样平静,步伐也很稳健,却还是掩饰不住从胸腔深处汹涌而起的海浪声。
以至于韩承在后半场打得特别卖力,柯北被虐得直不起腰,跟所有人一起哭着举手投降:“不玩儿了,给钱也不玩儿了。”
韩承“嘁”一声,到围栏边喊赵铛铛:“去我家写作业,完事儿我送你回去。”
韩承和赵铛铛当了两个月同桌,还从没放学一起走过。他在路边拦了出租车,一路上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控制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上,都没注意到她在看他。
“你在笑什么呢?”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嗯?”他握拳掩了下嘴,轻咳一声,糊弄过去,从口袋里摸出门禁卡,“我家到了。”
韩家在附近有名的高档住宅区,独门独栋,寸土寸金。小区门口站岗的保安表情都像即将要冲锋陷阵那样严肃,赵铛铛明显有些惊讶,只打量一眼便低下头。
爸妈竟然没加班,就连大姐也在家,见韩承带回一个小姑娘,三人警钟敲响,站一整排,用同一个姿势推眼镜。
韩承拿新拖鞋放在赵铛铛脚边,头也不抬地说:“我们来写作业的。”
韩承会写作业?
这话鬼才相信。
他拉上有些慌张的赵铛铛,顶着六只亮得像汽车尾灯一样的眼睛穿过客厅,到二楼卧室。他扔下书包,把校服外套脱下丢在脚边,指指右手边书架下的桌子:“在那儿写。”
赵铛铛不知所措:“你爸妈好像不喜欢我来你家。”
“他们发神经,你安心做作业。”他掏出书本,拉一把椅子坐旁边,找到她之前解不开的那道题,盯着看了十分钟,眼里血丝肉眼可见地增加。
赵铛铛小声问:“你……会做吗?”
“会啊,当然会。”他提高分贝,掩饰自己的底气不足,拿上练习册起身,“我先上趟厕所。”
卧室门一开,三个身体像塔罗牌一样扑进来,韩承扶着额头蹲下,拍拍叠在最上头的亲妈:“你们能不能有点儿长辈样儿?”
三人干笑,挣扎着起身,排队出门,韩承喊住大姐:“你先等会儿。”
大姐停下,见韩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看看他手里的练习册,轻笑一声:“你上厕所拿书干吗?这纸这么硬。放心,厕所里有纸,够你用。”
“找碴是吧?”韩承啧一下,“帮我算道题。”
大姐震惊,下意识地去扶旁边的墙,一脸好像听说“美国要向伊拉克投降”的表情:“你竟然会找我问题?”
韩承脸红,压低声音说:“少废话,行不行?”
大姐接过纸笔,唰唰唰三行解决问题。
韩承回到卧室,声称自己刚刚在洗手间里茅塞顿开,解决了这道难题。他按照大姐说的,一字一句给赵铛铛讲解,女生听到后面眼睛一亮,说声“懂了”,然后又问:“那么这道呢?”
“……”
韩承再次拿起练习册:“今天水喝多了,我再去趟厕所。”
就这样来来回回,韩承一晚上跑十几趟厕所,每次回来都“茅塞顿开”,赵铛铛以为他真人不露相,止不住夸他:“韩承,你真厉害,比老师讲的容易懂。”
“是……吗?”突如其来的夸奖让他稍微有些心虚,但仍然受用,韩承按着怦怦跳的胸口,大言不惭,“也不看看我是谁。”
4
韩承送走赵铛铛,回来时见大姐笑着说:“你这招茅‘厕’顿开很棒啊。”
韩承瞪她一眼:“你这段时间忙吗?”
“还行。”
“帮我补习。”
听到这话的爸妈和大姐相互望望,三人同时用力点头:“行啊,什么时候都行!”
韩承竟然想学习了!
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吗?
那天晚上韩承久违地睡了个好觉,内心深处的渴望逐渐长出轮廓,他开始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但他与赵铛铛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什么突破,她仍然一天到晚地沉默。
韩承思考着如何拉近和她的距离,日思夜想,想得脑袋充血。
直到一日上物理课,老师讲一个新知识点,赵铛铛明显跟不上进度,却不敢开口,急得额角冒汗。韩承注意到,举手,让老师再讲一遍。
这是韩承第一次在课上举手,以为他总算有了上进的决心,老师感动得把复杂的地方讲两遍。韩承瞄一眼赵铛铛,看到她记好笔记也擦完汗,便点头:“听懂了。”
放学后,韩承和柯北他们去练球,围栏外一群女生在尖叫,韩承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直到柯北朝那边看一眼,奇怪地说:“赵铛铛那个书呆子也爱看打球啊?”
韩承手一松,失手把球扔在柯北脸上,在柯北的尖叫声中低头看一下时间:“不玩儿了,回家写作业去。”
柯北捂着鼻子与众人共同露出惊诧的目光,并跟向日葵一样找太阳:“今天太阳从东边落下的吗!”
韩承捡起扔在地上的校服外套,把书包扛在右肩上,抬头挺胸地往门口走。他要求自己目不斜视,却控制不住地往她身上瞄。女生一小步一小步地迎面而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尖上。
他踏出门,觉得心脏都快跳出来,等着她开口喊他,可她却在即将对上他视线的瞬间别开脸,韩承心一沉,难道她是来找别人的?
“赵……”他猛地回头,刚好看到她也转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韩承竟然有发怵,话到嘴边变个调,四声“赵”变成三声“找”,他嘴一瓢,“找、找人啊?”
嘴瓢容易传染,赵铛铛也跟着结巴:“没有……就、就路过。”
“真的?”
“真的!”
韩承安下心,看了她一会儿,依依不舍地转身,却被她倏地抓住了衣袖。
“今天可以一起写作业吗?”
“啊……”韩承看着她紧紧捏着自己衣袖的手,怔了怔,拉开书包拉链假装找东西,但笑容已经溢出来,嘴咧得连半颗牙都包不住,却又强行装出冷静的样子说,“我倒是没问题。”
他从车库推出自行车,问她想不想坐,赵铛铛犹豫一下:“我很重。”
他拍拍肩上的肌肉:“别瞧不起人啊!”
回家路上韩承把车骑得很慢,人生第一次,他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快到家时,赵铛铛在身后喊他一声:“韩承。”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韩承打算回家在日历本上记下这个历史性的一刻,往后每年的今天都庆祝,并佯装无事地问:“怎么了?”
“上午谢谢你。”
“谢我?”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笨?”
漫长的沉默过后,她继续说:“我努力了好长时间才考进振中,进来以后才发现人外有人,聪明的人太多了,我就算努力也很难跟上大家的进度。我虽然一直在认真上课,成绩却不上不下,在班级也只占中等。以前我还总去办公室请教,好几次都把老师问烦了。所以我就想是不是我自己不够认真的问题,后来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