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引:故人归(下)

2021-09-12 18:01:39

古风

梅花引:故人归(下)

天刚破晓,快马送着加急的信函直奔大明宫。离朝会开始仍有一段时间,信函已经送抵含凉殿外。

那是一封来自西北的急报,犹如惊雷般打破了庄严宫殿的肃穆。年轻君主李铭的睡意上一刻仍浓重,下一刻却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驱散无迹。

“禀陛下,是西北来的讣告,陇右节度使程卫薨逝。”

“什么!?”

“据都督府回报,程将军是被杀死的,现场留有梅花标记。”

李铭腰背顿时僵直,绷了一刻才吩咐道:“即刻召裴显允与程君凌觐见。”

“是!”

传讯的宫人提着灯笼急急忙忙离去,含凉殿外的水力风扇因昨夜难得的清凉而停了运转,宫殿笼罩在清晨的迷雾之中。

裴显允与程君凌二人一入皇宮,便被帶到栖凤阁。栖凤阁位于含元殿以西,曲檻回廊,四周林木成蔭,柏樹參天,也算得上风景宜人。

可惜现在无人在意风景,陛下在这个时间点同时急召两人入宫还是头一回,所以他们都有不好的预感。

沿阶梯走至二层,宫人推开阁门,迎请两人入内,阁中央端坐的正是眉头深锁的李铭。

“臣参见陛下。”裴显允与程君凌同时躬身行礼。

“免礼。”

李铭侧眼望了望程君凌,手中的讣告都被捏得出了褶子:“君凌,你要有心里准备听朕说……”

“陛下请讲,微臣在。”

裴显允已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不妙的气氛,直到李铭的话道出,一阵寒凉犹如尖刃掠过他的心头,赤裸裸划开一道口子。

“朝廷刚收到西北加急送来的消息,说你父亲他……走了。”

程君凌眼角晦暗,脚步一软,失了神,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裴显允也不相信,陇右并无战事,即便是有战事,国中上下无人不知,陇右节度使程卫是守疆域的常胜将军,他怎么可能会突然死去?

“陛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捎来的信函说,程大将军是被人杀害的……”他停顿了一下,让宫人将讣告交给裴显允看,才接道,“死相与秦老将军的一样,都留有梅花记号。”

裴显允竭力撑着质疑与愤怒,红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虽然他嘴上否认,可种种迹象都在告诉裴显允,这两件案子有着必然的关联,但是一个近在长安,一个远在边陲,即便凶手八百里快马,时间也赶不上。裴显允脑中如今是一片混乱,无法思考。

不过事实告诉他,凶手不止一名。

“显允,如今遇害之人已有两名,程将军还是位极权臣,消息在陇右一带已经造成很大的影响,都督府已经抓到了凶手并正将他押解入京,但秦老将军的死证明了事情并非这般简单,朕相信背后绝对还有主谋。”

李铭作为君主心思透彻,事情的严重性已不单单是谋害人命那么简单,而是在挑战公家的权威,所以必须尽快将幕后主谋抓拿归案。

陇右的凶手抓住了?裴显允混沌的心思忽然澄明了半分,耳边传来的是李铭下的命令。

“裴显允听令,朕命你为此案主理,并予以你一切职行之便,十日之内,必须查出真相,找出真凶。”

裴显允紧握双拳,指尖惨惨发白,拱手道:“臣遵令。”

旭日躲在云层背后,隐隐传来雷鸣,立秋将至,阴意始杀万物,风雨也渐渐次第而来。

十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虽然裴显允过往办的案子,七日之内必能揪出凶手,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死的是他好兄弟的父亲。

十日,实在是太长了。

裴显允认识程君凌这么久,第一次见他神情如此委顿,两眼空洞洞的,魂魄像被勾走了一样。纵然他知道程君凌不过是程卫的养子,但他这位养父待他一直如亲生儿子般。

程卫是大唐的守疆大臣,其用兵如神,杀伐狠绝,六年前就曾以六千兵马破吐蕃五万大军,令吐蕃流血飘橹,兵溃如山,至此不敢纵兵劫掠,边塞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裴显允清楚知道程卫的死对程君凌的打击有多大,他需要时间去消化。裴显允默默目送程君凌离开,看着他的背影,眼内幽幽。

“君凌,我一定会找到凶手的。”

就在刚才,李铭顺道免了裴显允今日的朝会。他还说,加急的案卷文书会晚一些时间到,从陇右押解过来的凶手,将于明日申时时送抵大理寺。

谋害朝廷命官的死罪凶手是彻底逃不掉的,押解进京也就是等大理寺一纸文书定罪罢了。

裴显允加紧脚步回到大理寺,就在去见李铭之前,程君凌说京兆府后来问过姜要的邻居,说他昨日一早也不曾见过姜要出门,应该是彻夜未归。姜要无仇家,却被投池有可能是撞见不应该撞见的人或事。

可惜如今人已经死了,根本没有人知道当夜在东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裴显允也只能让大理寺的人再将时间范围扩大,尽可能再深挖看看有何线索。

三件案子出现的都极其巧合,不是有人刻意安排根本说不过去,这幕后之人将时间点以及线索都集中在一处,甚至,所有的线索指向都好像是特意要摆在裴显允面前,推着他一步步查下去。

想到这里,裴显允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网住的虫子,阴暗的角落里有织网的蜘蛛在对自己虎视眈眈,仿佛随时都能将他捕获。

这样的无力感,他从来不曾有过,但越是无力,他就越要揭开真相,他不甘心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尤其是作奸犯科之人。

血梅图案、落梅残局、梅花字条,以及红梅玉佩的少女……

裴显允重重抬起埋在手掌后的脸,凝视着卷室那本掌孤卷册。昨夜他一宿没睡,一直在案头琢磨那一册名单,一夜下来,所有资料都烂熟于心。

他仔细捋了所有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觉得原点并不在于目前能看见的人与事。

长安街上那么多人,王龙偏偏偷了季星留的钱袋,而恰巧那一日又是程君凌当值,一切都不是简单的巧合。

如果说王龙千方百计潜入县衙,就是为了这本卷册,那他是否要确认册子上的资料?

他一开始还有特别注意过王姓的收养人,奈何王姓是大姓,几乎占了三分之一。除非等户籍调来对读,否则光看名单无甚意义。

许多孤儿被领养后都会更名改姓,掌孤册上只是简单注明了收养人的名字与落户地,作为索引还需要对着户籍资料去追查,才能有所发现。再者,等西北的案卷来了后,他还得跑一趟户部。

其实事情要说简单可以很简单,要说复杂也可以很复杂。只要抓到王龙,就能顺藤摸瓜,让他供出背后的意图,但金吾卫搜捕全城那么久,仍没有一丝踪迹,这就是最可疑的一点。人,到底能藏在哪儿?

还有就是这些孤儿……

对方到底想要让自己查的是什么人?

……

鸡鸣过后,程卫的案卷如时送到了大理寺,裴显允展开一看,陇右凶案卷册的卷首写着两个熟悉的字——庄叙。

庄叙,江湖有名的刺客,身手不凡,可以一敌十,听说此人性情邪戾,认财不认主,只要给得起钱,遇神弑神,遇佛杀佛。如此看来,程卫的死是买凶杀人。

都督府能在短时间内抓捕这位刺客,应当是费了不少力气,可惜供词上他只招认,人是自己杀的。

要知道是谁在背后主使庄叙,裴显允还得等人来了,亲自去会一会他。但不管如何,案子至少有了新的突破口。

朝会结束后,裴衍去了趟大理寺。毕竟裴显允也一日一夜没有回过府,裴衍料到此桩案件的棘手程度非往常所及,他这位祖父日常虽然严厉,但对孙子还是疼惜的。

裴衍没让外头的守卫报备,而是静静入了中堂。一进去,只见案前的文书卷册已经堆叠及腰,漆黑的背板上密密麻麻写着案子的资料和相关的线索。

裴显允耳廓一动,听见是有人来,并没有抬头,以为是大理寺的同僚:“万年县的文书送来了?”

“是我。”

谁知对方的声音一入耳,他就立即起身:“阿翁,你怎么来了?”

“我今早都听陛下说了,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刚瞧过西北的卷宗,暂时看来是买凶杀人,主谋还有待细查。”

裴衍巡视了他身后的背板和案上堆杂的文书,眼角余光恰好撇过右上角那本墨绿色的掌孤名册。

“县衙的掌孤名册不该在卷室吗?此事与名单上的人有关?”

“这我也仍在调查……”不过经裴衍这么一问,裴显允倒是想起了程君凌说的一件事,“对了,阿翁,君凌昨日与我说,他抓窃贼后遇见了您,说您是去见秦老将军?”

“没错,昨日我是趁着半日休沐去找秦老下棋,只是没想到晚上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那阿翁您去的时候,是否有发现任何异样?”

“异样倒是没有,我们就是一如往常对弈,后来我想起中书省有要务处理,便回去一趟。当时秦老还嫌我不记性,走得早。”

裴衍回答后,见裴显允沉思不已,苦口婆心道:“我知道程将军薨逝,陛下令你尽快将凶手绳之于法,好早日慰藉他在天之灵。这些日子,都要辛苦你了。”

裴显允才回过神来:“不辛苦,都是孙儿该尽的职责。阿翁也莫要伤神了,我会尽己所能,找出真凶的。”

“那我也不打扰你了。”

裴衍刚要走,裴显允执起掌孤名册对他说:“阿翁我送你,顺道去一趟户部。”

两人才跨出大理寺的大门,县令张阳替裴显允抽调的文书已经送到门前,时间掐得也是极准。

“裴少卿,府衙的人说,这些都是你要的户籍卷册。”

这位万年县县令的办事效率还是颇高的,他知道裴显允要资料要得着急,所以连夜让衙内所有人加班加点,一早就快马送到。

裴显允本来是让手下先将文书搬入内,不改行程先去户部协调一声,然后再回来阅读资料,裴衍也大概能猜透裴显允的心思,问道:“你去户部,也是要调取名单上的户籍资料吧?”

“是的。”

“争取时间,我替你去吩咐一声。”

“可是……”

“不用可是了,我是你阿翁,又不是外人,不过就是交待一声罢了,资料还是得你来看,就这么说定了。”

“那就有劳阿翁了。”

裴衍背身而去,眸内半明半暗。

根据万年县的户籍资料,名册上的孤儿,有过半仍定居长安,其他的都随收养家庭落籍长安以外。大部分孤儿的来处都是不可追寻的,唯一登记在册的除了名字便是随身之物,裴显允阅览过所有户籍资料,发现都没有太大的问题,现在就只剩下长安以外的户籍。

要查长安以外的户籍,就必须到尚书省户部去。户籍关乎国家经济税收,各州府记实后都需要呈备中央户部一份,所以按理来说,天下户籍都能在户部查阅。

裴衍刚才说的争取时间,就是让裴显允专心留在大理寺先看长安的户籍资料,他就担任传话筒,让户部尚书调取长安以外的户口资料来。

本来要抽调相关文册,需要正式文书报请户部尚书,幸好李铭已经予以裴显允行事之便,节省了文书审批的繁复程序,所以裴衍也才会说是交代一声的事情。

名单上所有涉及的户籍资料,在难得的短时间内齐聚大理寺,翻查之下,独有一个名字追查不了去处。

孤儿姓杜,名希之。掌孤名册上说,收养他的是一位益州的商贾,只是这位名叫胡光迟的商人的户籍已经不在了。

户籍不在有两个原因,一是被除籍,二是户籍登记仅有户主一人,且户主已亡故。朝廷规定户籍三年一造,但新籍造好之后,旧籍并不会马上废弃,而是要保存一段时间。州县留五比,尚书省留三比,一比为三年,则州县需保存户籍十五年,尚书省需保存九年。

户部并没有胡光迟除籍的资料,那就说明此人已亡故,时间至少多于九年。若他死去超过十五年那将会无从入手。

收养后又再次变成孤儿,这也不知该如何说是好。但胡光迟这个名字,裴显允依稀有印象,他记得自己曾见过这个名字。

他从小记性就极好,蓦地想了起来:“对了,是悬案册!”

十四年前,益州发生过一宗纵火案,户主当场死亡,有一名证人的供词说看见起火前,有人从屋子里出来。可惜那名目击者是个痴儿,益州府本来是想以他的供词不可信任为由,将案子判定为意外。

至于最终为何会归入悬案册,则是因为现场只发现了户主的尸体,但同在屋中的儿子却不知所踪,坊间一直有传是放火行凶,可是官府也尝试追查过这名孩子的下落,最终无果,只能备案存档。

那名纵火案中死去的户主便是胡光迟,离奇失踪的孩子便是杜希之。

“杜希之……”

鬼推神就间,裴显允脑海闪过一幕旧时回忆,他记得程君凌背上有过大面积烧伤残留的疤痕,他说是小时候留下的,但其实自己也记不清具体是怎么来的,因为六岁那年的程君凌,发了一场高烧,醒来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裴显允不由自主冒出一个想法:程君凌会不会就是那失踪的孩子?

像这样的联想,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无可否认,有些事情一旦被掩盖得太久,迸发出来的力量就更伤人。

雄鹰掠过高挂于大理寺上空的艳阳,往更高处俯瞰戒备愈来愈森严的长安城,现在全城的金吾卫都在加紧搜捕王龙,表面上是抓逃逸的窃贼,可只有官家知道,他涉嫌秦森凶杀一案。

一声洪亮的鹰叫惊空遏云,它展翅飞过安兴坊。

晴空下,慕容瑾恰好从玉骨楼走了出来,她抬头凝视了一眼天,露出若有所知的神情,随即提步向前。

一阵清风穿阁,吹动女子的裙诀翻飞,风如牵丝又落在了大理寺的案头上。

裴显允并不打算坐以待毙,因为杜希之的事情,他决定先去找程君凌。

他还想……去昭云阁探探底。

殊不知,裴显允去了程府才发现,程君凌已经告假离开长安。他心中咯噔了一下,程君凌在这个时间点离开长安,无疑只有一个可能。

——他要去找庄叙!

裴显允眉色一变,怕他这位好友冲动行事,复身上马毅然追着去了。

离明德门十丈距离的御街上,一辆马车与打马出城的少年堪堪擦身而过,马上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深深映在了车内人的眼中。

慕容瑾放下窗幔,吩咐了一声随驾的车夫,那是一位已经变了样子的人。

“屠岸,我们回去吧,该准备明日的秀选了。”

扬尘的马匹与瑰丽的马车背道而行,两者渐行渐远。

马上的裴显允寻思,以庄叙明日申时抵达大理寺去计算路程,押解队伍大约已经到了长安城周边,进京的路线只有一条,只要沿着这条路,自能碰到押送的队伍,但他必须比程君凌快。

从小到大,裴显允的骑术就没赢过程君凌,早知有今日,他宁可当初也学武。

程君凌为人有情有义,当年裴显允母亲去世,远在陇右的他二话不说就直奔长安,当时裴显允身边至少还有家人,可如今的程君凌,却是连唯一的亲人也没有了。

想着想着,驾马的少年心头一酸,眼眶也似乎湿润了。马鞭啪啪响着,裴显允握在手上的缰绳没有一刻松过,所过之处卷起尘土飞扬。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是啸啸的风中听见前方的马蹄声响。

“程君凌!你等等我!”

然而,裴显允的喊声似乎被前方纵马的少年忽视,他又是接连几记用力的挥鞭,在风声啸厉间与程君凌并驾齐驱。

“你来做什么?是怕我用私刑吗?”

裴显允知道他只是气郁在心,答道:“你不会这么做的。”

“那你还跟来?”

“你就当我是来办案的。”

时已近黄昏,日影渐渐西斜,远山的暮色染红了半片天空,两匹快马终是在日尽之前,遇上了押解队伍。

少年遥遥望去,押送犯人的是程卫的副将宋夏杰与十几名亲兵,宋夏杰瞠目认出了程君凌,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程君凌已从马背一跃而下,抽出长剑直蹚身后的囚车而去,手中的剑刃在转腕斜挥间,将盖在车上的毡布一挑而开。

“庄叙!”一声嘶吼划破长空,程君凌像是一头杀红了眼的猛兽,大声质问,“为何杀我义父?”

他高举长剑,声如洪钟,眼里充斥着无限的愤怒与怨恨,只要右手一落,白刃就可如利箭直穿木栅,取了里头那人的性命。

囚车内的庄叙一身棉布衣,头发乱垂,似乎是听见了“义父”二字,倏然抬眼:“你就是程卫的义子?”

“是!”

此时此刻,独有裴显允敏感察觉到,庄叙说的那个“就”字很微妙。加上庄叙本来是垂首瘫坐的,但不知为何,他听到程君凌的回答后,眼内骤然闪过一丝澄亮。

第一个念头闪过裴显允脑中的是,他认识程君凌?

不对,他不曾见过程君凌,但庄叙显然在别人的耳中,听说过程君凌。

不过是一刹那的时间,裴显允从庄叙的眼神中抽了丝,却未能沿着丝线去剥茧。然而从怀疑到否定,对这名经常在嫌犯身上察言观色的少年来说,往往不需要过多纠结的时间。

裴显允毅然抓住程君凌的手,将他握住的长剑徐徐按了下去:“我来。”

他摘下腰间的鱼符袋,亮出里头的牌子,简单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大理寺少卿,裴显允,程大将军的案子已经交由我主理。”

庄叙的瞳孔霍然一缩,取代而来的是满满的敌意。

“告诉我,是谁主使你杀人?”

他低头不语,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宋夏杰走了过去道:“这一路上我也问过,他都是这个样子。”

裴显允心中有数,他凑近木栅,凛然逼视庄叙,换了个问题:“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知道杜希之是谁。”

庄叙藏在浏海后的眼睛动了动,微微上翘嘴角的透露着不可名状的含义,有人和他说过,姓裴的都很聪明,果然没错。

庄叙的表情仿佛让裴显允抓住了剥茧的希望,他继续旁敲侧击:“一个收钱办事的江湖刺客,死到临头也不打算供出主谋,那只能说明主使你的并非是金钱……”

裴显允挪了挪眼珠,向着程君凌的方向,接着说出结论:“而是情义。”

对方冷哼了一声,轻蔑的语气道:“姓裴的,你与其有时间在这里逼我说出幕后主使,还不如去直接问问裴衍当年他做过什么。”

裴显允脑袋一嗡,不理解庄叙为何这么说,嗓子忽地哑了,良久才问出一句:“你究竟是什么人?”

庄叙一脸森然,笑得鬼魅:“既然你已经查到了杜希之,其实也离真相不远了,只可惜你还是太年轻。”

他说话的眼神瞟过程君凌,听着意有所指,却让人猜不透。庄叙虽然是替人办事,但即便不用那人的吩咐,只要他进了京,到了大理寺,都会要求见一个人。

只是没想到,现在的时间早了那么一点点,但既然话都说开了,他也没有隐瞒的理由。

庄叙双目似剑,一个抬眼,自报真实身份:“我本名不唤庄叙,我叫杨虎,陇右将军杜昱的副将杨虎。”

杨虎的话犹如巨浪卷来,拍打着裴显允的心岸,思绪顺着潮水肆意扩散开去。

杜昱。

杜希之。

杜昱是先帝亲封的左金吾卫大将军,当年他出战吐蕃,英勇战死,奠定了唐军在大战中胜利的关键。

武阶一役,虽败犹荣,唐军以三千精兵杀敌一万,最终无人生还,但谁又想到,原来杨虎没死。

杨虎微青的眼皮一张,视线停在程君凌身上:“虽然我不想说,但你认贼作父那么多年,也是该醒醒了。”

“你胡说!”程君凌扣着木栅的手指,刮出了血丝。

“我没有胡说,你的亲生父亲是杜昱,你就是杜希之。当年害死你父亲的人,就是程卫!”杨虎的声调一句句地提高,最后的一句就像是一道惊雷迎头劈在程君凌的身上。

心底的猜度一旦变成了明晃晃的事实,细碎的痛楚还是不免涌上裴显允的胸口,他说是程卫害死的杜昱,当年武阶一役,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撒谎!”程君凌一时接受不了,千针密扎的痛苦只能化为否定。

“我为何要撒谎?”杨虎真诚的眼神灼灼刺目,将程君凌的惊愕烧得更为猛烈。

“当年我和杜将军奉命为先锋出战,在武阶杀得天昏地暗,程卫就在背后,是他按兵不动,见死不救。若有援军,杜将军根本不会死!”

杨虎起身,整张脸贴近了木栅,俯视着程君凌:“他之所以收养你,就证明他做错事,心虚!”

有些事情,像是拨开了一层云雾,渐渐露出背后的隐情。

如果杨虎杀程卫,就是为了复仇。

那祖父呢?难道秦森的死与祖父有关系?

“你还知道什么?秦森究竟是谁杀的?”

杨虎仰首大笑:“我说了,你就该去问问那位忠心耿耿的相爷。还有,别说我不提醒你,王龙应该也快要动手了。”

风声骤停,四周忽而静謐,落日余晖在城郊的土地上渐渐消去,推着各人的身影融进灰暗。

裴显允揪着杨虎的衣领,眼中盛怒:“你认识王龙?”

“不……我不认识王龙,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叫王龙。”

“他叫魏屠岸。”

魏屠岸,前陇右节度使安嗣命的副将。

安嗣命这个名字背后,牵扯着前朝的禁忌。而魏屠岸一个死去的人,却被告知,他仍活着……

杨虎枯槁的双眼被黑夜裹成幽泉,将沉淀于底的浑浊瞬间喷薄而出。

黑鸦自夜空掠过,闻声不见影,独有瘆人的鸦声透背寒凉。

长安城城门紧闭,城外城内皆有人彻夜无眠。

昭云阁附院内,季星留将自己困在房中,半日不曾饮食,方默也守在她房外,半步未曾离开。梦魇般的寒意还绕在她胸间,久久不能散去。

昨夜,是他第一次见沈明衡——昭云阁的幕后东家。

沈明衡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玉佩,摊在掌心挪向季星留。

她一瞧之下,眼皮颤颤而动,手下意识寻着胸口,自己的玉佩还挂在脖子上,但沈明衡手中的那枚竟和她的一模一样。

他为何会有和自己同样的红梅玉佩?

“这枚玉佩是我父亲留下的,像这样的玉佩一共有三枚。”沈明衡用眼神示意慕容瑾,她也便撩起手袖,将做成手链的玉佩也展露在季星留眼前。

红梅玉佩一共三枚,沈明衡说,那代表着忠诚不移。

……

“你不是想知道是什么人要杀你吗?”

沈明衡等季星留点头后,才继续说下去。

“要杀你的那个人,你见过……他就是当朝宰相裴衍。”沈明衡的声音清冷寒峻,仿佛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足够让人心头一震。

季星留睫如蝴蝶,不可置信地眨着眼:“怎么可能……?”

裴衍,裴显允的祖父……

他怎么可能会要杀她?他为何要杀她?

沈明衡眉目间隐然有一股逼人的寒意,犹如多年来凝结而成的霜雪,冰封千尺,冷淡得悄无声息。

“十七年前,就是裴衍逼死了我们的父亲。”

季星留只感觉自己立在冰上,沈明衡每说一句,就像利刃狠狠凿在冰层,旁观无人。

“我们……”

她差些以为,沈明衡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兄长。但很快地,她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无论是眼前人的长相,还是慕容瑾同样拥有的玉佩,都明确告诉季星留,他不是。

“十七年前,裴衍借御史大夫沈文谅之手,上奏皇帝弹劾兵部侍郎崔察与陇右节度使安嗣命勾结,诬陷俞王谋逆,判一干人等满门抄斩,诛九族。”

“我的父亲安嗣命,阿瑾的义兄与你的父亲俞王,皆死于大明宫中的禁军刀下。”

月色清晕,凝结在季星留脚边的冰霜渐渐崩裂、割断。破冰入潭的她浑身裹着幽寒,心口犹如重鼓敲锤,魂魄碎了满潭。

“俞王……?怎么会……”

沈明衡那琥珀色的目光若电,有些事情由不得她不相信。

“你姓季,名星留。汉诗有曰:星留俞,塞陨光,照紫幄,珠熉黄。”

他像是一个智者,强调着自己的推论,但转眼间却又像在自言自语,“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其实我早该知道是你……”

季星留知道他在强调什么,沈明衡唸的那几句出自两汉《天门》,一首汉武帝祭天的乐府诗。只是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居然是这么改过来的。

也对……

她姓季,去掉那一撇,就是李,李唐的李。

自沈明衡道出自己的身世后,季星留早已木然无措,好不容易寻回一丝意识,周遭的一切却山呼海啸般改变了。

原来这些就是自己执着的答案……那又如何?

她生于佛门,向来是个活得通透的人。她将所有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后,理智如醍醐灌入他的脑袋,她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她告诉自己必须保持清醒去面对这一切。

沈明衡说的是真的吗?他的父亲是安嗣命,那沈明衡为何姓沈?裴衍又因何故要陷害他们的父辈?

即便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很残忍,知道更多只会为当事者带来更多的痛苦。

那一夜,沈明衡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她知道了沈明衡之所以姓沈,是因为他是沈君谅的养子。当年沈文谅之所以会查出安嗣命与崔察有勾结,还是因为武阶一战杜昱之死。

吐蕃一战后,军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传,是安嗣命嫉妒杜昱战功,所以让程卫按兵不动,不发援军,导致武阶一战杜昱阵亡。

沈明衡说,当年李勖为杜昱的死痛惜不已,加上传言就更觉得是安嗣命胆大狂妄,于是以此为由下令御史台大夫沈文谅调查安嗣命。

可安嗣命是谁,他可是雄霸一方的节度使,面对这突入其来的罪名,自是不肯入京受审。当时天下百姓看在眼中的是:安嗣命大胜吐蕃而归,却换来了金阶上被弹劾的荒谬。

偏偏安嗣命和崔察都与俞王有着不浅的交情,他们都为安嗣命求过情。李勖生性多疑,且又长年带病在身,事态逐渐发酵,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说安嗣命与朝臣亲王暗中勾结。

自古以来,金阶上的波谲云诡人所公知。俞王在西北一带,深得民心,这对于李勖来说,就是个威胁。

当时裴衍官至左散骑常侍,既为李勖之师,也是他身边的智囊顾问,为其出谋献策。而沈文谅本来是地方官,因忠直不二调任京中御史台,无论在朝还是在外均不站派系之争。

沈文谅一身正气,却万万没想到,正是因为自己正直的声誉,成了这场权力斗争中,一枚能被利用的最好的棋子。

从一开始,李勖要除掉的,就是俞王。而杜昱的死是一根导火线,无论是俞王与安嗣命、崔察的通信文书,还是程卫的供词,裴衍都天衣无缝地呈在了沈文谅面前。

若不是沈文谅无意中偷听到裴衍与李勖的对话,天下人都会被蒙在鼓里。这件事对于沈文谅的打击非常大,他知道自己很快会有杀身之祸,所以心灰意冷离开朝堂,也用自己的方法拼死护住了安嗣命的遗孤。

沈明衡说自他记事以来,就一直在重复做一个梦。

梦里的他还是个孩子,梦中血腥漫天,剑光杀戮间,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倒在他眼前,沈明衡认不得他们,因为那些人的脸是模糊的,可梦带给自己的感觉却是亲临一般。

直到他得知自己的身世,他决定重回长安复仇,为此他夙夜匪懈,做了个计划,他要让裴衍与李勖的后代知道,当年他们的父辈是如何地卑鄙与恶劣,他要将血淋淋的真相展露在天下人的面前。

他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复仇。

“所以秦森是你们杀的。”

慕容瑾声段玲珑,话却如冷风:“秦森是我杀的,我义兄就是死在他刀下。”

“那姜要呢?”

“他是秦森和裴衍派来调查昭云阁的……”

调查昭云阁?秦森和裴衍是怎么知道昭云阁的?

沈明衡阻止慕容瑾说下去,对上季星留的眼:“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为何不问问裴衍为什么要杀你?”

慕容瑾说得对,季星留是个如火狐般聪明的丫头,她不会那么容易受人摆布,即便是在过去足以吞噬现在的情况下,她仍能冷静下来,反客为主。

“他查到你是故人之子,要杀你灭口!如果当年俞王真的涉及谋逆,他为何不上报朝廷?下抓捕文书,而是要派刺客暗地行刺你?”

沈明衡说得对,裴衍为何要杀她?季星留怎么会不知道,那是因为她是俞王的遗孤,他不能让这一切曝光。

单单是要消化这一切,就要费很大的力气。至于沈明衡的问题,季星留回答不了。

最终,她只问了沈明衡一句:“所以,我能做什么?”

夜里的冷风悄然入户,茫茫长夜,季星留耳边一直回荡着沈明衡的话。

“我要你配合我们。”

她其实早料到这是个局,却未想过自己作为一枚棋子被摆在棋盘上的位置,居然是至关重要的棋眼。

说到底,让季星留恐惧的,不是沈明衡的布局有多恐怖,而是作为俞王遗孤的她,找不到任何能拒绝的理由。对于当年捏造证据诬陷她父亲勾结朝臣谋反的人,她应当恨之入骨,也该为了父亲蒙上不白之冤而报仇雪恨。

但原来当真相坦露在自己面前的一刻,并没有那么容易能放下。

像这样的血海深仇,要怎么做才能得消解?要怎么样做,彼此才能到救赎?

她在想自己的父母,也在想裴显允。

她还在想,当年父母为自己改的这个名字,是不是就是希望她不忘自己皇室血脉的身份。不然,他们就应该改一个完完全全无法联想的姓名,至少这样她可以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放下。

她在想,裴显允知道这件事情吗?随即又觉得自己想的问题过于可笑。这一切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沈明衡要让裴显允亲手得出真相。

她握着手中的玉佩,在烛火下影影绰绰泛出微光。

“师父,我该怎么做……”

风过无痕,窗外滴滴答答下起了雨。

竹林寺的木鱼声夹杂雨中,犹在耳畔。渐渐地,金刚经的经文一字一句浮现脑海。

晨光熹微,不知不觉已是隔日的早上。

裴显允与程君凌赶回长安也是清晨时分,两人远远地就看见裴府家仆在明德门外候着,神色慌张,看样子是出了什么事情。

“郎君不好了,阿郎他……不见了。”

“什么,阿翁……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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