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你的丈夫是个疯子，孩子存在智力障碍，婆婆像吸血鬼一样吸你的血，你想要逃离这个家吗？”这是马泽第99次问李月如这个问题，同前98次一样，李月如只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然后叮嘱他把药吃了。
刚走出房间，李月如就听见了孩子的哭闹声，她没有着急、没有慌张，而是像一个生了锈行动迟缓的机器人一样踱着步子去查看。
“你说你啊，你就是这么当妈的！”婆婆将孩子抱在怀里，厉声呵斥着李月如。
李月如靠在墙上，听着婆婆的数落。她看了孩子一眼，只一眼，便是由心底而生的厌恶。
“来，孩子哭了，喂奶！”婆婆走过来，强势地撩开李月如的上衣。
“我不想。”
“你不想什么？你有什么不想的？！”
“过来，给孩子喂奶！！”婆婆狠甩了李月如一个巴掌，转身将孩子放在了床头的位置，拿手指着李月如说：“一会儿我过来，孩子要是还哭，今天你就甭吃饭了。”
“砰”地一声，那木门被撞得掀起了一层的灰尘。
李月如将被打乱的碎发整理了一下，神情恍惚地朝着孩子走去。她盯着孩子那双明亮的眼眸，愈发觉得她的孩子不该是这个样子。
晚上吃完饭后，婆婆拿走了李月如干手工活挣来得5000元，给马泽报了一个戒网瘾的学校。
“你是不是有病啊？！给我报这种学校！”
“啪！”的一声，马泽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掌。
在厨房洗碗的李月如被吓得一哆嗦，一个不小心，碗边的缺角就划了她一个口子。
李月如刷一个碗，客厅的杯子就碎一个。
马泽和李月如的婆婆谁也不让谁，把手边一切能砸的东西都摔了个稀碎。
李月如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个，两个，三个……”
战争的结束又是以孩子的哭闹声结束，不知怎的，李月如有些庆幸，还好她已经吃过晚饭了。
马泽走过来，靠在厨房的门上，嬉笑着问她：“欸嫂子，你那孩子都五岁了吧，怎么还吃奶呢？”
李月如闻声回头看他，只见一道细长的暗红色血迹从马泽的额头上流到了脖颈处。
见李月如盯着自己，马泽回答：“这小伤，不疼。”
李月如迟缓地点点头，附和道：“我也挨过，是不疼。”
“我哥打的你吧？别介意啊嫂子，我哥现在就是个疯子，他没分寸……”
“他没疯之前也打过我，很多次……”
第二天，马泽是被几个身穿西服身材很强壮的男人带走的，他扒着车门喊婆婆救救他，而婆婆只是回了一句：“改造好后，我去接你。”
李月如记得马泽听到这句话后的眼神，绝望、窒息。像溺水的人，只能看着自己离岸边越来越远的无奈。
这和她当初逃跑，被抓回来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我们无法反抗的是，别人带给我们的命运。
2
周六的下午，婆婆带着李月如去精神病院看望马泽的哥哥马望。
快到医院的时候，路过一家大型超市，婆婆向李月如要钱买东西。
“我没钱了……”李月如抱着孩子，腾出一只手翻自己的口袋。
“呵。”婆婆一把把孩子从李月如怀里抓了过来，粗暴的将孩子脚上的那双虎头鞋脱了下来，然后在里面掏出了200元。
“呸！不要脸的东西，你藏私房钱！”婆婆狠踹了李月如膝盖一脚，李月如身子一个不稳就跪倒在地上。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对着李月如等人指指点点。婆婆像一只斗胜的公鸡，抱着孩子扭着那肥硕的腰肢进了超市。
有个小女孩看见李月如这样子，便想去扶她，被自己的母亲拦住。
“你看她这样子，估计精神上也是有毛病，万一你过去她打你怎么办？”
“我不会打人的，我没打过人……”李月如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
“我以前是救人的，我是医生……”她半跪在地上，不断地向周围的行人验证自己的身份。
而那位母亲，像是自己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一样，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看见没有，还真是个傻子。就这精神状态，还救人？别杀人就不错了……”
“快别看了，一会儿她发疯把你们全杀了……”
众人闻声似风流云散，只剩下李月如在原地苦苦挣扎。
那晚，回到家的李月如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遥远的梦。
她梦到自己，在一家儿童医院工作，每天治疗、照顾那些可爱的孩子。她总是会穿着一身白大褂，那大褂上没有油污、奶渍、泥尘，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那梦里，孩子会叫她天使，而不是疯子、傻子。
后来，婆婆嫌弃李月如丢脸，便不再叫她一起去，但是钱还是会在李月如身上薅。
临走时，婆婆将一麻袋的拉头丢进李月如的房间。
“在家也别闲着，我回来之前把这些都弄完！”
李月如顺从的点点头，再一次庆幸，她宁愿在家里干活，也不愿意去看望那个说是自己丈夫的男人。
李月如不记得马望是什么时候疯的，她只记得，她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马望的状态就有些不太对，会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打人。甚至有一次他差点掐死自己的母亲，于是后来，他被送进了市里的精神病院。
听马泽说，马望在里面挨了很多打，里面的人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病人都会打他、欺负他。李月如听到这些的时候，没有悲伤，甚至会有点希望，希望马望死在里面，这样，她一辈子都可以不用见到他了。
傍晚的时候，婆婆还没有回来，李月如也没有打电话询问。她坐在客厅里，看着空荡荡的房子，突然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种莫名、令人愉悦的自由的感觉萦绕在李月如的身旁。在这种感觉的簇拥下，她沉沉的睡去，一夜无梦，是难得的时候。
3
凌晨5点刚过，便有人来敲门。李月如被惊醒，她披了一件衣服去开门，开门一看是满头白发的老村长。
老人家一脸着急，张了嘴半天没说出话，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月如啊，你……你娃娃没……没了。”
办案的民警说，李月如的婆婆晚上买饭的时候，把孩子留在了病房里。正巧碰上马望发病，就把孩子掐死了。婆婆回来见孩子被扔在地上，第一时间没有报警，也没叫医生护士过来。而是跑到精神病院的主任办公室，询问马望掐死了孩子会不会坐牢。
从火葬场回来的那天，李月如和婆婆大吵了一架。在公交车上，婆婆向她要坐车的两块钱，李月如没有给她。
“你没有吗？你有钱给那些医生护士，让他们好好照顾你的宝贝儿子，没有钱坐车是吗？”
“那你有钱给你和你儿子买棺材吗？有吗？”
李月如嗤笑着，用最恶毒的语言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婆婆被李月如这一骂，没缓过神来。她已经习惯了李月如像一只温顺听话的老狗，这种带刺的话她还是在李月如刚来这个家的时候听到过。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你看我打不死你的！”在婆婆向自己扑过来的时候，李月如一个侧身又推了那老太婆一把，婆婆一个没站稳狠狠摔了一跤。这一跤，直接把腰给摔断了。
婆婆在床上躺的这一个月，她不敢像之前那样对着李月如呼来喝去，而是尽心尽力地讨好她。
“月如啊，妈有点渴了，能不能给妈倒口水喝啊？”
李月如淡漠的看了婆婆一眼，手上捏拉头的动作没有停。
“等会儿吧，我把这些弄完。”
“欸好好，妈等你。”
倒水的功夫，门口就来了人，李月如跑到门口一看，是马泽回来了。
领头的人依旧穿着那天来时的西服，他问李月如：“你们交的学费不够了，要不要续费，不续的话人也给你们带回来了。”
李月如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我婆婆摔了腰，正是用钱的时候。”
那人也没说什么，把马泽往前一推，开车走了。
李月如这时才看向马泽，走得这一个多月，人没多大的变化，倒是眼神，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中午吃饭得时候，李月如给婆婆端去了饭菜，一口一口喂她吃完后，又叫马泽出来吃饭。
“到！”马泽冷不丁地接了一句。
然后从房间里冲出来，腰板挺得直直的坐在饭桌前。李月如递给他一碗饭，他埋头苦吃起来，期间一块馒头掉在了地上，马泽立马俯下身捡起来吃了。
这可把李月如吓了一跳，伸手去和马泽抢。
“这掉地上的都脏了，别吃了！”
马泽不理，依旧大口吞咽着面前的饭菜。好像不抓紧时间吃完，这饭就会没了一样。
李月如还没吃完，马泽就端着自己的碗筷去厨房了，然后就传来了清洗碗筷的声音。
李月如听见了，忙喊道：“马泽，你放着就行了，一会儿我一块就洗了。”
马泽没应声，出来的时候又报告了一声。
“碗筷已经清洗完毕，我回房间了！”
这时的李月如才意识到，婆婆把马泽送去的那个戒网瘾学校是多么的可怕。
4
此后的几天，马泽在家里依旧会沿用自己在学校时的习惯，后来，连带着李月如也习惯了。
某天夜里，李月如出来喝水，看见马泽坐在客厅沙发上哭。她想问问发生了什么，想了想，又退回了房间。
第二天的中午，趁着天气好，李月如在院子里洗衣服。马泽端着一个盆子也走到院子里，和李月如对着，也洗开了衣服。
撸起袖子的时候，李月如看见马泽手腕上有伤痕。
“你手腕怎么回事，自己划得？你想自杀？”李月如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担心地看向马泽，对方依旧不发一言，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自从马泽回来，李月如和他说得每一句话都搭不上。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他听不到任何人说话。
就在李月如以为这场谈话又是以自己的自言自语结尾的时候，马泽开了口。
“我好像懂得你了。”
“什么？”李月如一时没听明白。
“我跑了很多次，每次都被他们抓住，一旦被他们抓住我就会被打个半死，然后在厕所里过夜。”
李月如猛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逃跑的时候，她搭上了去往市里的公交，可还是被婆婆和老村长一行人拦了下来。他们拽她下了公交，在大马路上就开始打她，打得李月如在牛棚里躺了三天。期间婆婆下了命令，谁也不许给李月如饭吃，想看看她的命是不是特别硬。
就在李月如马上撑不住的时候，马泽给她扔了半块馒头。此后的好几顿，马泽都趁着在院子里抽烟的功夫，给李月如扔点东西吃。
“我想回家，可是他们不让。于是后来我开始乖乖听他们的话，就为了他们不再打我。”马泽说着，哭了起来。
李月如看着马泽，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自己。
“李月如，你不想逃吗？”
“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当中，没想过离开吗？”这是马泽第100次问李月如这个问题。
这次的她，没有回答。
那天下午，李月如在房间里坐了很久，她看着墙上挂着的福娃挂画发呆，回想着自己是怎么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
或许是被打怕了，不敢再逃跑。或许是有了孩子，没办法跑。又或许是心中的那团火被浇灭了，再也燃不起来了。
凌晨四点刚过，李月如拿着包裹出了门，出门之前，她在客厅的桌子上放了500元钱。
然后她打车去了精神病院，这是她第一次打车，司机师傅笑话了她好久。
“女娃娃怎么连个车都不会打？被家里人看得紧不让出来玩吧！紧点好啊，女娃娃就是要被保护好的！”
5
在医院前台登记过后，护士领着李月如去了马望的房间。
这是马望住进这里后，李月如第二次来看他。由于马望之前的行为，目前他已经是院里重点的看护对象了，病人家属只能在房间的玻璃窗外来看他。
李月如坐在椅子上，看着房间里的马望像一个孩童一样窝在床上的一角玩着玩具，她心里就愤恨，她甚至想冲进房间杀了他。为此，在来之前，她特意买了一把水果刀。
“这种人很可怜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说不定哪天自己就杀死自己了……”有路过的大娘看见马望这个样子，摇头说道。
李月如站起身走到玻璃窗前，马望正好也看见了她，很兴奋地跑过来同她打着招呼。
李月如死死盯着马望，说了一句：“你最好可以死在这里，别给任何人添麻烦，尤其是你的弟弟。”
马望听不清李月如在说着什么，他也不认识李月如是谁。他看着李月如的嘴一张一合的好像在同他讲话，他突然很开心，拍着手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又跑回到床上玩玩具去了。
李月如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气很好，阳光照耀在她的身上，仿佛这个人是发着光的。
她再一次坐上了去往市里的公交，这一次再也没有人阻拦她了。
李月如有些渴，从包里掏出杯子的时候，从里面带出了500元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