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何潺静坐着,两眼有些呆滞,叫人琢磨不透。
何家是外来户,也就是父辈时稍有些才干的,逐渐立足。昭和一十四年春闱揭榜后,何家的子弟皆是不错,意外的是,淳安侯府谢家竟主动结亲。
“四姑娘身子可是好些了?老太太惦记着呢,晚些时候,一家人一块儿吃顿饭……”来人是何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想来是奉了老太太的意思,直接把这外男求娶之事暗示。
“四姑娘,老奴就回了。”
徐二娘见何潺脸色并无变化,悄悄瞥了眼四周,暗自叹了口气。这家里的姑娘最属四姑娘安静,一个病秧子,能不出院就不出,院子里十分简洁,房中竟是连些摆件都没有。总归是何家的姑娘,躲不过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云,送徐妈妈。”
何潺天生瞳孔色淡,一想事情就一副痴傻样。
自分了院子,她就极少参加这种团圆的场面了。祖母身边的人亲自请她,看来是躲不过了。
大姐何洹、二姐何泠均已出嫁,剩下三姐何溪是二房的庶出,五妹妹何洛也算是长房嫡出,再有就是何潺,长房嫡女。何潺头疼,她本以为还有个三姐姐,没想到这就轮到她了。
梳洗后,何潺前往前厅。
路上遇着了父亲的填房朱氏,商贾之女,还算和善。一开始想着法子讨好何潺和何洹,遭被泼冷水,何洹出嫁,何潺搬出了东院,朱氏这才明白,这姐俩儿性子凉薄、倔得很,自己是个何逞的妻,但不是何洹、何潺的母亲。
何潺该有的规矩也得装装,“见过母亲,母亲安好?”
朱氏也尬笑,“嗯,好……”
俩人一前一后,都很尴尬地进了前厅。
“哟,四妹妹今儿个也来了?”何涌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儿,何溪笑着佯装打了他一下,“四妹妹别管他,咱们儿坐……”
何潺礼貌拒绝径直上座的两边儿,也没人敢说她半点不是。她嫡亲的姐姐如今是年纪轻轻诰命在身。
再说,谁不清楚,何潺最有可能嫁入淳安侯府,换句话说,今儿个这晚宴就是为了何潺。
何潺静静坐在了祖母边上,浅浅陪笑着,实则内心鄙夷不屑。
即使最终结果真到了她身上,她还有个姐姐,族中前景大好的兄弟甚多,淳安侯的儿子也该不会苛待她过多。
即便不受喜欢,她断然不会活成她母亲还有二婶的样子。
末了,结束后何潺被父亲叫到跟前,何逞看着眼前的小女儿,眉眼酷似亡妻,看似随和的模样,实际上性子硬得很。心中泛起酸涩,何逞一时间倒是想起多年不管的父爱,“最近身体怎么样?”
当年何潺母亲生下何潺就大出血而亡,何潺自小体弱,较旁人怕冷些,如今春末暖意渐进,倒是还好。
何潺如实相告,并不是想装可怜讨父亲的怜爱,就算是姐姐,长大后,她也极少主动去外露自己的脆弱。
“去年你及笄时因病并未大办,下月中旬,花神节,为父给你补上,”说的何逞自己都不信,又加上一句,“这是你祖母的意思。”
何潺淡淡道,“听父亲的。”
回去后,何潺便生病了。
生病假不假不知,这缥缈的婚事再一出,各院儿的长辈、兄弟姐妹都来看望。何潺嫌麻烦,直接大病,足不出户。
本来是回去后打算给姐姐写封信,点了灯,熬了半夜,一下就着凉了。
何溪第一时间去看望何潺,何潺病恹恹的歪躺着,也没客气什么,“我身体不适,别传染了三姐姐,姐姐还是早回吧。”何溪讪讪,这个家里,最不好招惹的就是何潺,脾气古怪,不近人情,祖母不喜却也得为她装样子。
何溪内心幽怨,她拼命讨好所有人,从来抵不过一个生性凉薄的嫡女,就连淳安侯府的婚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地认为偏偏落在她何潺身上。
之后再来的人,何潺直接不见了,阿云担忧,狠下心来,还是告诉何潺,“姑娘,西苑那边说您装病……”
何潺冷笑,“所以?”
“说您不愿嫁入侯府……”
“不用管。”
花神节前几日,城南郊外有诗会,淳安侯府的子弟会出席。
倒是二房的三公子何淇拐着弯来请何潺。
“几位妹妹都会去,四妹妹也一块出去走走。奥对了,大伯说四妹妹体弱,叫我照看些,正好,届时你跟在我身边便好。”
“嗯好,先谢过三哥了。”
何潺浅浅笑着,算是答应了。
纵是阿云这个榆木脑袋也看出了,她家姑娘,不日便要出嫁了。
诗会那日,何潺一身素净,发上只有一只木簪。朱氏面上挂不住,硬着头皮把何潺叫回房内,硬是塞了一对种水极好的玉镯。
何潺道谢,只戴了一只,另一只随手套在了何洛的手上。
何洛喜出望外,兴冲冲地想拔了自己的珠钗,何潺阻止,“母亲给的,咱姐妹一人一只,谢我作甚。”
何洛傻呵呵的,自顾欣赏去了。
何溪看着这出姐妹情深,心酸又上心头。一时攥紧了拳头。
到了城郊,下了车,何淇向何潺示意。
“三哥,怎么你只带四姐啊?”
“你四姐身体弱,我多照看些,还请五妹帮我看着些你二哥哥了!”何淇好脾气地回答。
何洛笑意盈盈,“好嘞,这还有三姐,我们一定会管住二哥不让他捣乱的……”
正好何涌安放好了马车,走过来,“说我什么坏话呢?老远就听洛洛在那叽叽喳喳了……”
“秘密!”
“哎,你这小孩……”
“三姐,我们走……”
“好……”
何淇与何潺来到了湖心亭,只有几位公子哥。样貌举止都是极好的。
“这是四妹,宋将军夫人的胞妹。”
何潺拘谨地半低着头,在旁人看来是害羞了。
其间何潺安安静静,偶尔帮忙布茶。悄悄打量半天也没看出,哪位是她该关注的人。倒是一位公子,没大仔细看,模样概是极好的,冷冷清清的,完全在这之外,从头到尾未言一句。
“何四小姐读过些什么书?”
“啊?”何潺正在发呆,倒是一愣。众人也都温柔地笑了。
何潺脸上一红,“随穆老先生学过几年,识些字罢了。”何淇倒先替她回答了。
众人纷纷赞叹。
穆营是谁?不是有钱有势就请的起的,关键是他肯教,况且是女弟子。
母亲去世后,何洹随父亲赴青州上任,而何潺被送去了嘉庆长公主那,何潺打小儿算是当今琳琅公主的伴读,后来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了之。
穆营是宋将军的舅父,再因着何洹这层关系,何潺得了机会,也有能力把握住机会。
诗会寻常,何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
突然有人挡住了风口,是那位清冷不语的公子。
距离不算近,何况他并没有看向她。
还是沉默。
他为何不参与?
就见何溪走来,“四妹妹!”
故作惊讶,“这位是——”
“……”
“在下冒犯了,只是稍作停留,这就离开。”
何溪满脸我不会告诉别人,但是又很为难的模样。
“三姐,在外,还是老实点。”何潺冷冷道。
何溪讪讪,那边何洛招手,还是离开了。
“四姐呢?”
“她不愿过来。”
“那好吧。”何洛略有失望,虽然何溪和她相处久一点,但她其实更喜欢和四姐姐待一起。
另一边那位公子向何潺道歉。
何潺淡淡道,“与你无关,本就是家姐无理,叫你看笑话了。”
“在下谢衍。”
姓谢?淳安侯府了。
“那你是故意在这了?”
“受何三公子之托。”
何潺笑了,何溪若是还不长记性,回府后乱说,自有她的苦。
二人随意谈论着。
何潺说什么,他都能回应。言谈举止间,何潺只觉得,他不会比何淇差,怎就名落孙山?
再有人过来时,诗会已结束。
何潺坐久了,猛地起身,险些摔倒,幸得谢衍扶了一把。
双颊微红,何溪轻轻道谢。
“下次出门,记得带着披风。”
“嗯。”
回去的路上,何潺继续发呆。
她鲜少见何家子弟外的男子,谢衍,是个怎样的人呢?她回去要写信问问姐姐。
何溪也是安静,心情看起来不错。何淇倍感欣慰。
回到了何府,何潺见过父亲,又与朱氏客套几句,被塞了好多首饰,可算是能回房休息了。
次日听闻,二房又闹腾了,何溪被禁足。
何淇并没有提及她什么,只说了些谢衍的好话,帮她带了大姐寄得早了些的礼物。
“多谢三哥了,我知道三哥的为人,就直说了,阿潺还能在家里待上多久?”
何淇顿了顿,何潺因为体弱多病,一直没有定亲,现在定下来的话,寻常的官家小姐也得等上两三年。二人的年纪都在这了,淳安侯府的意思也不会太久。
“大概明年这个时候再要晚些,不过四妹放心,一切礼数都不能缺,三哥也会帮你置办着。”
这般快啊。
何潺失魂落魄的,躲在屋里,概是昨日的风,她有些不舒服。没再请大夫,只自己裹起来。
姐姐又寄来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封信。
她的婚事,姐姐也知道了呐。
倒是没怎么多说什么,叫她与朱氏好好相处,母亲给她留的店铺姐姐给打理着,日后慢慢都交给她。
只两三天,何潺身体便好了很多,破天荒地不仅去给老太太请安,还去了朱氏的院子。
何洛开心得很。平常朱氏不叫她去打扰四姐姐,四姐姐如今自个儿来了,还给她带了好多小玩意。
何洹明晃晃地偏心何潺,有事无事都给她攒着东西,到一定数量了,便给寄来。这是所有人都有的礼物中,单给她一份的。
所以,何潺不是没有什么,只是不便摆在明面上。
朱氏也明白其中,何潺和她疏离,现如今,她就要嫁人了,她这个名义上做母亲的,也该教教一些管家之类的了。
到底了长大了,听话也懂事了。
何潺恭恭敬敬,朱氏教得也用心。
包括花朝节给何潺补办的及笄宴,朱氏狠狠下心,自己多出了好些钱。
何潺并不在意这些外表,但还是感激她。
“四妹,谢衍送来的,补的及笄礼物,还有就是——过几天,差不多谢家便会来人了,你做做准备。”
何淇不仅操心自己还得管何潺的事,主要是二叔二婶亲自交付,大姐姐也写信送礼叫他帮衬,还有自个儿母亲的敲打。
大姐夫如今战功赫赫,何洹实际心底儿只认这一个妹妹,他多帮点,总归对自己没有坏处。
何潺接过,一块上好的暖玉。还有,红豆手链,精致得很,应当不是什么过于贵重的首饰,但是真的很好看。
细看,写了她的名字,他倒是用心了。
也不怕自己觉得他轻浮。
何淇说得没错,不过几日,谢家来了人。
何潺安静地坐着,任凭他们商量。最后的时间留给二人。
说来可笑,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
除了名字,她对他一无所知。
直到谢家的人走了好久,朱氏喊了她半天,何潺才回过神来,她的后半生,就这么定下了,明年春末。
朱氏絮絮叨叨,商量着她的嫁妆。
何潺生母的那份,她是绝对不会动的,如今剩下的都给何潺带走,其余的商铺房产啥的都在大姑娘手中,何洹也说过会在何潺婚期给整理好。
至于朱氏给的,她还有一双儿女,不能给太多,但也是尽心了。
何潺善解人意,自个儿够多了,更多的那不是她的生母,也算仁至义尽了,“母亲的多多留给五妹妹吧……”
回去的路上,叫阿云远远地跟着。
理理思绪。
“四姑娘,谢府复杂,只要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
“四姑娘一切可与在家时一样。
“谢衍不才,唯一一点可以保证,此生不会有异腹子。”
他概是说了好多,何潺只记得了这些。
说的好听,谁能保证?
何潺面貌多像母亲,典型的江南女子,温婉秀气。加上体弱,确实会惹人心疼。
家中纵容她,也是有怜惜的。
她是不相信,一个只见过她两面的人会爱护她一生。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
入了夏,何潺生病的日子少了,偶尔会与朱氏出门。
“阿潺,来来,快过来,大姐儿来信了!”朱氏兴冲冲的,何洹之前也给她写过信,难得见她这般高兴。
“母亲,大姐姐那儿是有什么好消息,这般高兴?”何潺走了过去。
“最晚年前,洹姐儿回京!”
信上道,回来检查何洛和何洵的功课,并会考虑带何洵去两年北疆,或者送去穆老先生那。
何潺感觉有些好笑,朱氏的心思都写脸上了。
何洹回来那天,一家人在外等着,“姐姐!”何潺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在外叫嚷。
何洹第一个冲向她。
这看看那看看,“长高了……”差点没忍住掉眼泪。又抱了抱她,贴在耳边道,“乖乖的,姐姐待会儿去找你……”
“嗯……”
何洹一一向长辈们行礼,周到地照顾弟弟妹妹们。不多会儿,分完礼物,何洹回了朱氏那,毕竟答应过的。
“母亲近来安好?洵儿呢?”她一边给何洛编着北疆姑娘的辫子,一边与朱氏说着话。
“上学堂着呢,估计也快回了……”
又问了何洵的学习状况,朱氏也不大懂,囫囵了几句。
“嗯,洵哥儿聪慧,母亲不必担心。过几日我再考考他,不急的,哎,洛洛,编好了,你叫母亲瞧瞧!”
何洛兴冲冲地,小心翼翼顶着头,“阿娘!看我!”何洛好动,肤色偏暗,脸上因为激动红红的,复杂奇怪的发辫和头饰,倒也和谐,灵动活泼的美好。
“嗯,好看好看……”
“回头看看给你带的衣服,正好一整套呢,今天就早些休息,下次还给你打扮……”
“嗯嗯……”何洛自顾欣赏,小孩子开心得容易。
何洹坐了会儿,就去找了何潺,卸下伪装,看着她就心疼。
终归,妹妹还是长大了,也成了何家的牺牲品。
宋时凛说过,谢衍表面温和谦恭,实则心思缜密,未必是良人。
罢了,牵扯过多,何洹是插不了手,但若妹妹受了欺负,她绝不会叫谢衍好过。
“就这样了,姐姐当年不也对姐夫一无所知吗?遇到了就是遇到了,我会过好自己的生活的。别担心……”
何洹只待了一日,便前往宋府,处理宋大小姐的事情,直到年后元宵夜,才得闲,得了何逞的允许,带几个孩子去了灯会。
何潺是头回见那宋大小姐,瘦瘦小小的,眉眼温和,神态和姐姐很像。
“四姑娘!”她客客气气,笑得有些勉强。
“嗯……二小姐。”何潺讪讪,她是姐姐的小姑子,比自己年长了些,听说是逃了婚跟别人走了。印象并不大好,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姐姐偏生叫她俩一块儿待着,也不知什么意思。
“四姑娘有什么想要的吗?”
“嗯?”奥,她在说那花灯。“我自个儿看看先。”
“嗯……”俩人并肩在后面一起尴尬地走着,无言。
“阿潺,你先过来!”姐姐突然叫她,何潺松了一口气,抱歉地对宋时沅点了点头,小跑过去。
是谢征。
“去吧,安全把阿潺给我送回来!”
“宋夫人,一定。”
何潺从一种尴尬陷入另一种尴尬。谢征拢了拢她的披风,叫她跟紧些。
“刚刚与你走在一块儿的是宋家姑娘吧?”
“对,你认识?”
“我想应该告诉你,她的庶妹,曾与我订过亲。”
“……”告诉我作甚?何潺停了脚步,有些生气。
“最后不了了之。我与那宋家二姑娘未曾有缘,更未曾有情。我这样跟你说,确有冒昧,但,淳安侯府不安生,有人定会叫你听到些流言蜚语,倒不若我跟你先说清楚。
“我们只正式见过三次面,一些情话,你应当不会信。
“但我曾经的允诺绝无虚言。”
谢衍只能尽最大的努力解释和保证。
见他面色严肃,何潺有些好笑,她信还是不信,都改变不了一些事实。
只是看个人的选择和舍取罢了。
“好。”何潺笑着,把手伸进他温热的手掌里。
耳尖忍不住发烫。
“我想要那只荷花灯。”
“好,等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