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江南烟雨时(下)

2022-08-17 12:02:10

古风

五.别离

凌烟在庆云宫内焦急地等待着。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漆黑的夜笼罩着红砖绿瓦的宫殿,将一切金碧辉煌都吞没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凌烟快睡过去的时候,听见了凌书推门而进的声音。

凌书一脸疲惫,眼中似有些许哀愁。

“阿姐,怎么样?父皇怎么说?”凌烟已经猜了个大概,但仍然抱有微弱的希望。

“父皇已经决定让我去和亲,过两日圣旨就会下来。”凌书看向凌烟,眼眸中无悲无喜,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怎么会?阿姐怎么会去和亲呢?”凌烟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道,“不行,我再去求父皇,让我去!”

说这就要从地上爬起,往外冲去。

“凌烟,你听好!”凌书拽住她,大喝道,“阿姐走后,没能能护着你,你必须学会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在宫中生存下去。”

“阿姐已经求父皇让你与诸位皇子公主以前读书,你必须抓住机会,让别人不敢轻易欺辱你!”凌书含泪说道,“烟儿,没人能够护你一世。”

凌烟怔在原地,是啊,因为她们不够强大,只能像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因为她不够强大,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姐踏上和亲之路,自己却无能为力。

因为她不够强大,所以需要阿姐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才换得她一线生机。

“阿姐,那你怎么办呢?你牺牲自己,来换得我的平安,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凌烟慢慢往后退去,然后飞快地跑出去。凌书朝前看去,看到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眼泪已从眼眶中溢了出来,她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第二日,凌烟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样来找凌书,姐妹俩心照不宣的,都不再提及和亲的事,仿佛这事从未发生过。

又过了一日,圣旨终于下来了,姐妹俩平静地接了旨,然后开始筹办凌书的婚事。

苏启知道消息后马上赶来,凌烟与苏启在老地方见了面。

明明前不久才见过,却好像隔了好几世一样,凌烟的脸上没有了天真,多了几分与这个年纪不想符合的哀愁与成熟。

苏启说不上来此时是什么感觉,心中五味陈杂,凌烟长大了许多,却又如此令人心疼。

“阿姐五日后就要启程去北狄了。”凌烟的声音有些沙哑,“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又或者……永远也无法再见了。”

“凌烟……”苏启不大会安慰人,只好抬起双臂,给她一个拥抱。

千言万语,都抵不过一个坚实有力的拥抱,所有安慰的话语,都融入到了这一抱中。

凌烟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苏启给了她一个安全又强大的臂膀,让她所有的伤心难过都有了宣泄之地。

她靠在他的肩头,痛哭失声。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直默默陪着她,等到她哭完了,才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送她回去。

凌烟与苏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她伤心难过,他默默陪伴,她开心愉悦,他陪她欢笑,她从不需要多说什么,他已了然于胸。

凌书穿上了大红的婚服,唇上涂了鲜红的口脂,在如此鲜艳的颜色的衬托下,她整个人都光鲜亮丽了起来。

只见镜中的少女肤白如雪,眼眸中暗藏秋波,唇色鲜艳欲滴,就如一朵娇花,明艳无比,在春日中肆意绽放。

“好看吗?”凌书摸着自己的脸,轻声问身后的凌烟。

“好看,我的阿姐最美了!”凌烟把头靠在凌书的肩上,镜中的两张脸紧贴在一起,像两朵娇艳的两生花。

凌烟从没见过这么美的阿姐,就如九天仙女下凡一样,让人心生欢喜。

“过几天我出嫁之时,你不要去送我。”凌书决绝地说。

“我才不会去呢,去了,就更加舍不得了。”凌烟撇撇嘴,一脸哀伤。

凌书点点头,笑道:“那……我们说定了。”

不去也好,去了,她会忍不住回头,她不想自己去时也泪流满面。

“但是,阿姐到那里时也要写信给我。”

“好!”

“我也会写信给阿姐的,阿姐一定要回哦。”

“好,都依你……”

凌书出嫁那天,十里红妆,皇帝给了她应有的体面,嫁妆更是一车又一车,这风风光光的排场,显示出了皇家的威严大气,亦或者,是皇帝对她这个女儿的补偿。

凌烟到底还是食言了,她偷偷跑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亲眼看着阿姐离开宫门,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逐渐消失在晨光里。

她还是想送阿姐一程,凌书全程都盖着脸,她背影挺直,似决绝,似告别,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凌烟一个人站了许久许久,阳光照耀在她的身上,为她周身镀上了金色的光,她转身向宫内走去,神色坚毅。

苏启一直在凌烟身边,他陪她送凌书出嫁,他陪她在城墙上站了许久,往后的路,他也会一直陪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他们没说过一句话,但彼此心意已通。

六.思慕

凌书走后,凌烟得到了皇帝的口谕,准许她与皇子公主们一同念书,皇后也为再刁难她。

凌烟从此过上了早出晚归的日子,整日沉浸在学业之中,她基础薄弱,有从未上过学堂,因而要比别人刻苦百倍。

苏启结束了伴读生活,到苏大将军麾下任职,两人见面的次数大大减少,但苏启还会时不时派人送一些小玩意儿给凌烟解闷。

庆元二十六年,离凌书出嫁已经过了三个春秋。

皇宫内的演武场上,凌烟身着枣红色的骑装,正在练习骑射。

红衣猎猎,似初升的骄阳,在少女姣好的容貌的衬托下,更显明艳。

少女骑在马上,凤眸紧紧盯着前方的靶子,神情专注,嫣红的唇微微扬起,自信昂扬,惊艳了不少在场的宫人。

只听“嗖”的一声响,那离弦的箭已经问问地插入靶心。

凌烟放下弓,及时勒住了马,然后抬起手,微微试了试头上的汗,她苦练了这么久,总算有所进步。

她用了三年时间,让自己从默默无闻的小公主变成了如今才学过人,骑射一绝的三公主凌烟。

她在读书时样样功课都名列前茅,得到了夫子的赞赏,在骑射上更是突出,成了全京城女子中的翘楚。

这样能文能武的皇室公主,赢得了不少人的刮目相看,甚至皇帝都对她赞赏有加。

可只有凌烟知道,这些声望,都是她没日没夜地苦读,日日坚持训练得来的,她不再是那个令人宰割的凌烟,如今也没人能够欺负她。

凌烟下了马,看到了向她走来的苏启,他比三年前高大了不少,眉眼更加凌厉,但还是带着少年时的温柔。

“你怎么来了?”凌烟好久没见他,此时他突然出现,想念一时涌了上来。

“今日正好有事进宫一趟,顺便来看看你。”苏启眉眼含笑,声音低沉,轻易让人沦陷。

“怎么样?我的箭法是不是又精进了?”凌烟得意地抬起头,像高傲的天鹅,她少了以前的唯唯诺诺,多了些许明媚张扬。

苏启笑着颔首,“多日不见,殿下的箭法的确长进了不少,都快赶上微臣了。”

“呵,不敢当,不敢当,谁不知道苏少将军武艺高强,箭法更是一绝,我一弱女子怎敢与您相提并论?”凌烟笑着调侃道。

苏启看着她明媚的笑容,一时间心跳如鼓,忘记了反应。

凌烟见他呆愣在原地,不禁感到奇怪,一张娇艳的面容凑到他眼前,红唇轻启,道:“你怎么了?”

苏启连忙低下头,慌乱地垂下眼眸,强迫自己不与她对视,但白净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一直延伸到耳根。

“没……没事。”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哦。”凌烟看到他通红的耳尖,顿时明白了什么,轻笑了一声,然后转身向前走去。

而在她身后,少年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直视她的背影,眼中炽热无比,翻滚着无比汹涌的情绪。

“殿下殿下,凌书公主来信了!”

雪雯手里揣着刚到的书信,眼中的喜悦都要溢出来了。

“快快快!阿姐好不容易来信,快让我看看!”凌烟一把拿过来信,双手颤抖地读了起来。

这三年来,最让她满心期待欣喜的,就是凌书的来信,尽管她提到的内容千篇一律,但还是令她无比珍惜。

看着凌书熟悉的笔迹,凌烟的心也安了大半,阿姐是她在深宫之中唯一的念想,她留在这里,纯属为了凌书,为了她每年屈屈三两封的来信。

凌书从来报喜不报忧,每次来信都说的是塞外风景,草原风光,以及生活琐事。

她嫁给了北狄的三王子,三王子对她还算不错,凌烟从她的信中可以看出,她在北狄的生活很是滋润。

但这“滋润”的生活中,隐藏着多少酸涩艰辛,也只有凌书自己知道了。

凌烟小心翼翼地把信收好,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跳。

至少,凌书还活着不是,这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凌烟这样安慰自己。

比起生离,还是死别更让人痛苦,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希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逝,待凌烟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一年的秋季。

边疆突然爆发了战事,蛮夷部落突然进攻边境,比起北狄,蛮夷更加凶狠,打得边疆守将节节败退。

蛮夷一直暗自壮大实力,对此战更是准备了许久,此战恐怕是场硬战。

苏大将军亲自请战,愿携少将军苏启一起赴边疆抗敌,皇帝大手一挥,应下了。大军定于皇帝寿辰后出发。

凌烟得知消息时,手指不慎被针扎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绣到一半的荷包,神情恍惚。

在知道边疆战事又起时,凌烟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苏启本是京城中的翩翩公子,自幼尊贵无比,从未上过战场,此去,九死一生,刀剑无眼,不知他可否有命回来。

凌烟再一次感到无比恐惧和不安,她担心他的安危,就像和亲一事一样,她无能为力,只能默默祈祷。

他们也许久未见了,知道苏启正在军营中忙于备战,也未敢去叨唠他,凌烟趁此机会去了寺庙一趟,为苏启求了一个平安符。

凌烟凝视着手中的平安符,愿此符能保佑他平安归来。

她从前不信神佛,不信天命,此时为了苏启,什么都信了。

佛祖啊,愿你保佑他平安。

皇帝寿辰,热闹非凡,因前线战事吃紧,皇帝这次特意请了不少武将,特别是出征的将士,为他们践行。

凌烟终于见到了苏启,他一进殿,就对她露出了令人安心的笑容,他在告诉她,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他即将远行,前路未卜,生死难料,怎么能让她安心?

宴席进行到一半,凌烟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席,苏启以不胜酒力为借口,也跟着离席。

皇帝看着两人离席的身影,无声地笑了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与臣子饮酒。

凌烟来到明月阁上,秋末的晚风吹过她单薄的身体,带来丝丝寒意。

突然,她的身上多了一件披风,苏启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正熟练地给她系着披风。

他的手指修长,白净如玉,怎么看都不是舞枪弄棒的手,可他偏偏弃了那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奔向了如人间炼狱般的战场。

凌烟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唤道:“苏启。”

“我在。”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好似要把她的每一寸骨血,都刻在脑海里。

凌烟也看着他,她的眼眸纯净清澈,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就好似眼中只容得下他一个人。

“何时出发?”她移开目光,看向阁楼外沉沉的夜。

“两日后。”苏启轻轻地说。

“到时候……我去送你。”凌烟又道。

“好。”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看着楼阁下的灯火。

明月阁是宫中少有的高阁,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京城,眼下夜幕降临,京城一片灯火阑珊,宁静祥和。

而远方的疆场上,确是狼烟四起,白骨成堆。

苏启深知她担忧自己,但他必须去战场,哪怕马革裹尸,一去不返,也必须守护这万家灯火,万里江山。

他双手攥紧,有些犹豫,因为有些话如果不说,可能以后也没机会了。

却不知,凌烟也是这样想。

“凌烟,我……”

“苏启……”

他们目光相触,都看到了彼此眼眸中浓浓的情意。

凌烟笑了一下,道:“你先说。”

苏启揽过她的腰,猛地将凌烟抱在怀里,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凌烟的耳畔,令她心神一颤。

“你……干什么?”凌烟没有推开他,闷声道。

这时,皇城四处都放起了烟火,绚烂的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一声一声,就如两人此时的心跳。

少年认真地看着她,眼眸中倒映着身后的烟火,明亮炽热,绚丽多彩,他俊俏的脸上满是笑意,低沉的声音温柔又动听。

他说:“我在年少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叫凌烟。”

烟火还在绽放,愈来愈热烈,凌烟耳畔响起了许多“砰砰砰”的声响,就好像她的心脏,剧烈又欣喜地跳动着。

凌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原来被喜欢的人表白,是这么令人喜悦的事。

她凑到苏启的耳边,轻声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喜欢一个叫苏启的少年,很久了。”

苏启眼前一亮,突然大笑了起来。他抱紧了凌烟,修长的手抬起了她娇艳的脸,俯身吻了上去。

少年的吻霸道又温柔,宣泄着满腔的爱意,凌烟惊讶了一瞬,然后双手攀上他的脖子,热烈地回应着他。

他们的头顶是绚丽的烟火,底下是京城的万家灯火,明亮的光辉映照着两个正在拥吻的少年少女,见证着少年人最真挚的的情意。

苏启和凌烟从明月阁下来的时候,两人的脸都是红的,唇色更是鲜艳的红。

凌烟还是有些害羞,不敢抬头看他,苏启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

今日他们都坦诚了自己的情意,分别时还有些依依不舍,苏启转过身,又抱了凌烟一会儿才离开。

凌烟红着脸看他离去,心跳依旧猛烈,想起刚才的吻,又羞愤不已。

七.解脱

两日后,凌烟到城楼上送苏启,她特意挑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偷偷目送他离开。

她找了许久都未看到苏启的身影,刚要转身时就被人搂住了腰,苏启从后面环住了她。

“你怎么在这?”凌烟一惊,随即转过身,看到他一身红衣银甲,好不风流。

他就那样笑着,眼眸含情,意气风发,让她一时间晃了眼。

“我有话跟你说。”苏启拉过凌烟,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等我归来,我们就成亲,我带你离开这里,一起去江南。”

“真的?”凌烟开心极了,没想到苏启竟然会带她离开。

“嗯。”苏启点点头,摸了摸凌烟的脑袋,他的力道不重,轻轻地拂过她的头发,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道别。

“我等你。”凌烟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吻,“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掏出手中的平安符,苏启一看,马上藏在了怀里,就像珍宝似的,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愿此平安符,能保你平安。”她柔声道。

“谢谢你。”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从头到脚,把她的样子都刻在脑子里,永远不会忘记。

凌烟目送他与大军离开,心里依旧不舍。

她总是在经历离别,总是在这里目送身边的人离开,离别总是那么伤感,又无法令人忘怀。

边疆的局势依旧严峻,自从大军前去支援后不再有城池失守,但要夺回被占的城池,依旧有些艰难。

凌烟经常到佛寺为前方将士祈福,为苏启祈福,好在苏启并无性命之忧,但受伤总是难免。

两个月后,一封捷报从边疆传来,苏将军大破敌军,一举夺回了许多座城池,其中苏启功不可没。

皇帝大悦,封赏了苏家许多财宝,还升了苏启的官职,苏启一时间声名大噪,成为了少年英雄。

凌烟得知此事后很是欣喜,只要关乎他的事,她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殿下,太好了,少将军又打了胜仗呢!”雪菊在一旁笑道。

最近捷报连连,苏启也立下了不少战功。凌烟只希望他平安,但对他的能力也钦佩不已,他还是他,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做到最好。

“听闻蛮夷节节败退,已经要被赶出边境了呢。”雪雯揶揄道,“少将军是不是快回来娶公主了啊?”

“你们说什么呢。”凌烟一脸羞涩,道,“这事还没影呢,别乱说。”

自从知道了他们俩的关系后,雪雯和雪菊就时常调侃她,让她很不好意思。

不过,她确实想他了。

凌烟在期待中过了一日又一日,战事总算告一段落,大军回朝,但苏老将军在战中受了重伤,只好回京城修养。

而苏启,则替父亲驻守边疆,归期未定。这是苏启自己的请求。

战事刚结束,边疆还不安稳,须有人守着,帮助边疆恢复民生,防止敌人再次入侵。

凌烟得知后失落了一瞬,然后笑了起来。她理解苏启的选择,在家国大义面前,他们之间的哪一点儿女情长,不算什么。

但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凌烟从未有这么无力的时刻,命运总是在捉弄她,让她无法逃避,无法改变。

庆元二十七年,年初。

正是春光明媚,万物生长的好时节,但从北狄来的消息,打破了春日的宁静。

二公主凌书在北狄病逝,举国哀痛,皇帝更是悲伤不已,几日不朝。

凌烟一个人坐在庆云宫的台阶前,抱着一叠书信,慢慢地读着,她的声音逐渐哽咽,然后把头埋在膝上,痛哭失声。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阿姐会离世,会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像她告别。

她的阿姐那么温柔善良,美丽大方,却苦于命运的宣判,落了个身死异乡的下场,如此可悲,如此不公。

凌烟将眼睛哭肿了,才沉沉睡去,凌书的离世给了凌烟重重一击,凌烟病了几日。

她躺在床上,满眼空洞,雪菊雪雯可哭得眼睛通红,知道凌烟心里难过,便在她身旁陪着她,不发一言。

凌书的陪嫁侍女清婉从北狄归来,她逢凌书之令前来找凌烟。

见到来人,凌烟从床上坐起,雪菊为她披上了衣裳,雪雯则去沏茶。

凌烟知道清婉,当初凌书不想让雪菊跟着她去北狄受苦,便从宫人中挑了一个去。

“阿姐生前……可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凌烟声音沙哑,满脸忧伤。

“公主她……想让奴婢转告您……”清婉一脸哀戚,一想到昔日的主子,不禁又落了泪。

“公主说,这是她的宿命,凌烟公主不必自责。”她顿了一会儿,又道:“公主还说,您不必被困宫内,希望您远离皇城。”

凌烟细品着她的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精光一闪,问到:“阿姐为何会无缘无故去世?她的病不是早好了吗?”

而且凌书好像料到自己会离世一样。

清婉一听到这,又掩面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她才平复下来,对凌烟说出了实情。

凌书的病一开始便已经无药可医,她自幼身体不好,再加上那场大雨受的风寒,又没有得到有效一治,这病日复一日的拖着,凌烟的身体早已到了强弩之末。

潘神医只能让让凌烟的身体从短时间快速好起来,延缓时间,并不能根治。

凌书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并成功瞒下了所有人,独自一人,选择在异乡死去,还守护了两国和平。

凌书出嫁前去见了皇帝,禀明实情,用她一个注定会死之人换得两国和平,何乐而不为?这也是皇帝这么快下旨的原因。

凌书还向皇帝换得了凌烟出宫的机会,如果有一天凌烟要离开,皇帝不会阻拦。她不想让凌烟像她一样走上和亲之路,成为一个牺牲品。

她已命不久矣,能在生前为大魏做点贡献,死后还能享有美名,已是足够了。

而凌烟,她不能一辈子都被困在皇城内,她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由飞翔的鹰,不再受命运的束缚。

她一定要,平安喜乐,幸福自由地活下去,与她爱的人一起,代替她活下去。

凌烟听完了清婉的陈述,一时陷入了沉默,她双眼一眨,眼泪又大把大把地滑落,汹涌成河。

“公主,望您多珍重。”清婉看着凌烟默默落泪,心中极其不忍,她向凌烟行了个礼,准备告退。

走到门前,又想到了什么,又退了回来。

“公主生前,还有一个心愿。”她轻声开口。

“什么心愿?”

“她说,她想去一趟江南,她想看看江南的烟雨,想看看母妃的故乡。”说道着,清婉又想起了凌书说这话的神情。

凌书望着账外的天空,天空碧蓝如洗,偶有几只雄鹰飞过,广阔浩渺,可她仿佛看到了什么,温柔地笑了起来。

“公主在看什么?”清婉问道。

“清婉,你知道江南吗?”

“奴婢怎么不知,江南美景,很是醉人。”清婉也喜欢江南,那可是一个温柔的地方。

“江南,是我母妃的故乡,有生之年,我一直都想去一趟,去看看江南的烟雨,听听那里的吴侬暖语……”

凌书眉眼柔和,似陷入了最美好的梦境,梦里有母妃,又凌烟,有如画的江南。

可惜,她此生再也看不到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凌烟扯出一个笑容,道:“阿姐的心愿,我会帮她完成的。”

清婉看着与凌书相似的脸庞,心中似涌过一丝的暖流,凌书公主的妹妹,果然和她一样,是一个无比温柔的人呢。

凌书的葬礼在几天后举行,皇帝要回了她的骨灰,为她举行了无比庄重的葬礼,送她风风光光出嫁,又让她风风光光下葬。

凌书被封为镇国公主,她为大魏做的贡献会载入史册。生前不能如意,死后尊容无比,这是许多人的命运吧。千古帝王如是,位高权重者如是,皇室公主,亦如是。

凌烟看着阿姐葬入皇陵,受后人敬仰,不知该悲叹还是高兴。毕竟许多人,连身后名都不曾有过。

苏启得知凌书离世,立马写书安慰凌烟,他迫不及待想回京城陪陪她,可是他不能,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凌书下葬后的几日,凌烟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在等苏启回信。

她已经将所以事情告诉了他,包括阿姐去世的原因,以及她要离开的决定。

阿姐已经不在人世,苏启又远在边关,若大的皇城,以无她可牵挂之人,她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困了她十几年的宫城,终于可以,拥抱人间烟火。

凌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终于,得以解脱。可这代价,却无比令人心痛。

雪雯雪菊很舍不得凌烟,但她们衷心为她高兴,凌烟凌书吃过很多苦,经历了生离死别,却还保持一颗纯真的心。

她们不属于这里,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苏启很快就来了信,心中就写了两个字。

等我。

凌烟顿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留了下来。苏启总是最懂她的人,他们之间,总是不需要太多言语,就能明白彼此的深意。

苏启,我在江南等你,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离开皇城的那一天,凌烟去见了皇帝,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时隔多年,这是她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

“你来了。”皇帝好像知道她要来,早已坐在上首等着她。

“儿臣拜见父皇。”凌烟向他行了个礼,干净利落,挑不出任何错处。

“你……还是要走?”

“是。”凌烟抬眼看着他,眸中无悲无喜,却无比坚定。

“罢了,你走吧,朕答应过书儿,不会拦你。”皇帝轻叹了口气,掩饰住内心的悲伤。

“多谢父皇成全。”凌烟直起身子,像外走去,她的背影如此坚决,又如此孤寂。

皇帝一直凝视着她,透过她,好像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很多年以前,她也是如此,决意离开,一点都不留恋。

他后悔过,愤怒过,悲伤过,却也无法挽留。大殿内静悄悄的,无人敢出声,显得无比空旷寂寥。

自古帝王多薄幸,可帝王,确是世间最孤寂之人。

随着宫门一点点打开,那昏黄的光一点一点照射进来,凌烟抬起手,挡住刺眼的光,嘴角微微扬起。

一人一马,在夕阳下不断前行,最终消失在了皇城外,只留下浅浅的马蹄声。

尾声.江南

庆元三十年,江南某小城。

“哎!你们听说了没?”茶楼内,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起了话头。

“什么啊?”旁边的好友问到。

“苏启,苏少将军归京啦!”

“苏少将军回京啦?”

“可不是嘛,听说他这几年在边疆立了不少战功,前些日子,还平息了西北内乱!”一个小厮经过他们身边,插了一嘴。

“那可真厉害!”

“苏少将军可是大魏少有的英才,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前途不可限量啊!”茶楼老板听到他们的谈话,也加入了进来。

在众人兴致昂扬地谈论着苏启的时候,坐在茶楼一角的白衣女子正慢悠悠地品着茶。

她戴着白色的幕篱,一身白衣飘飘,与这喧闹的茶楼格格不入,只是那幕篱下,嘴角已经悄悄勾起。

一群人谈论着苏启在疆场上奋勇杀敌的故事,那是一个热血沸腾,慷慨激昂,讲到关键之处,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突然有人打断了众人的故事,众人都不满地盯着他。

那人轻咳了声,道:“你们可知,苏少将军回京后都做了何事?”

众人清嗤,有人说:“还能何事,封官加爵呗!”

那人神秘莫测的笑了笑,“错!”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道:“他啊!可真是个奇人,竟然辞官啦!”

“什么?辞官!他疯了不成?”

“正值前途无量时,怎会辞官!”

面对众人的不解,那人更得意了一会,道:“他说如今天下太平,边疆安稳,要辞官去找他的心上人!”

众人又一惊,又有一小厮问道:“他的心上人是何许人也?让他连官都不做?”

那人摇了摇头,“这……鄙人也不知。”

众人唏嘘的唏嘘,感叹的感叹,八卦的八卦,茶楼又沸腾了起来。

而那“心上人”,在听道他们谈话后,拿着茶杯的手一抖,差点没把茶水溅出来。

凌烟定了定神,还是有点不可思议,他竟然辞官了!

“话说苏少将军要辞官,陛下不让啊,几般劝说不成,只好给他留了个虚职,日后朝廷有召再回朝效命。”那人又说到。

“陛下圣明啊!此等英才,若让他辞官,可是朝廷的一大损失!”一老者感叹道。

“确实!确实!”众人竞相附和。

凌烟听了一会儿,然后结了账,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茶馆。

暮春三月,杨柳依依。江南烟雨朦胧,行人撑着伞,缓步行走在雨幕中。

一女子站立在湖边的亭中,静静地欣赏着江南美景。

她一身白衣,衣袂在微风中飘扬,宛若立在冈中的一朵雪莲,纯白而美好,温柔又坚强。

她白玉无暇般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坚定地望着远方。远方细雨迷蒙,亭台楼阁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似真似幻,分不清天上人间。

突然,一个身影在烟雨中越来越清晰,只见他一袭白衣翩翩,撑着油纸伞,渐渐走出雨雾制造的仙境,缓缓向她走来。

他的面容依旧俊美,就好像时光从未流逝,他还是当初的那个少年。

他带着眷恋的目光走进,那漆黑如深潭般的眸子里藏着无法言说的深情。

她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眼神交接的那一刻,似有万千思念倾泄而出,如面面春雨般,缠绕在彼此的心头,无需任何言语,便已是千言万语。

她冒着细雨,从亭中向他奔去,雨水打湿了她鬓边的碎发,浸入了她洁白的衣裳,她无暇顾及,只想马上到他面前,和他紧紧相拥。

她正想着,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面前,抱住了她。

他一手将油纸伞撑在她头顶上,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他们贴在一起,毫无缝隙。

凌烟感受着他的体温,聆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积攒了一些年的眼泪奔涌而出,她的少年啊,终于找到了她。

她在江南烟雨等了多少年,终于等来了她的少年。

她无比庆幸,能在最美好的时光里,遇见最温柔的少年。

他也无比感激,能在自己青葱年少的时候,喜欢上这样温暖的少女。

从今往后,他们将一起携手,看遍这江南烟雨,走遍这大好河山,这漫漫余生,他们一起共白头。

【全文完】

江临晚照
江临晚照  VIP会员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伽叶:如何能为离于爱者? 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即为离于爱者。 伽叶:释尊,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如何无我无相,无欲无求? 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又是江南烟雨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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