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子安红豆

2022-08-15 21:01:14

古风

无金可买长门赋,有恨空吟团扇诗。

这是柳玲珑死前留给沈驸马的两行诗。

她抄录在信纸上,字迹工整且清秀。

古语有言,辨字识人,若是单看这笔书法,定会以为这是哪位深居大院抒发闺怨的名门小姐所写,可其实,她柳玲珑是个风尘女子。

1

大楚永安十七年,京城万花楼花魁柳玲珑服毒自尽于顶阁之内。

“尊客可否告知,要我命的,究竟是驸马还是公主?”

那日,柳玲珑于镜前梳妆,轻含胭脂红纸,并未被手持利剑的杀手惊到,甚至不屑于瞥他一眼。

“抱歉,恕无可奉告。”

那人持剑抱拳行礼,不多一言,只是冷冷的答复,盯着柳玲珑的一举一动。

“罢了,那可否恳请大人,将桌上那纸信交予沈驸马,只是两行诗,待我死后,阁中银钱珠宝悉尽欢心。”

柳玲珑终于肯与那人对视,眼神坚定而有力,全然不似一个风尘清怜人儿。

“若我不允,又如何?”

那人只是看了看桌上的信纸,仍不露神色。

“看年纪,大人也是公主府的老人儿了,无论是公主或是驸马不愿留玲珑再存活于世上,自然是都不希望此事被京城百姓议论的。”

柳玲珑离开了梳妆台,坐到了桌前,举起银杯小酒,摇晃而并不饮,只是笑着继续说道:

“若他日仵作验尸,见我身上有打斗伤,那么坊间必然有所传闻,说公主善妒,倚仗权势,欺凌我一介风尘女,给驸马留下惧内之名。”

她饮尽杯中酒,莞尔一笑,举杯对着那人敬酒,又倒了一杯。

“又或者,是驸马抗下罪责,在民间留下为攀附权贵,不惜杀人的名声。”

听到此处,杀手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冷冷一笑,“看来,你这女子,并不简单。”

“爱之深,恨之切。”

柳玲珑再次饮下那银杯小酒,

“这两行诗是我临行前给那个负心人留下的困局,大人自可以不告知驸马,但明日,这诗句将传遍大街小巷,传于公主耳中,到时问责,恐大人将受些皮肉之苦。”

她笑了,有些狂妄,有些苦涩,是癫狂,是落寞。

无金可买长门赋,这是感叹自己出身卑贱,不比公主权势滔天,可以出重金买凶杀人,只为安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妒忌心。

有恨空吟团扇诗,这是恨自己无力改变,只能接受命运的博取同情之举,更进一步暗讽了公主善妒且心狠手辣。

“酒,有毒!”

杀手看着柳玲珑笑着笑着突然吐血倒地,连忙上前,只听她说,“自被赶出王府那日起,我便知道会有这一日。这个困局,真的思索良久,还请大人,务必守约。”

杀手感叹,无可奈何,这哪是什么存心报复,提前将此困局和盘托出予驸马解谜,是希望他在事态发酵之前有能力及时制止,柳玲珑的内心深处,仍然不愿见心上之人受难。

2

“她,死了?”

“是。”

驸马怒了,拍案而起。

“公主真是狠心。”

又失神地坐下,他并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那么,愤怒又有何用。

“那女子有两行诗托小人转交驸马。”

杀手将信从怀中掏出,毕恭毕敬呈予驸马。

沈驸马看了一眼,愣了半晌,出神许久,将信放于烛火之上,看着那两行诗被火光侵蚀,包围,慢慢燃尽成灰。

“此信,万望对公主保密。”

“驸马,还有一件事,容小人详秉。”

杀手将柳玲珑死前所留困局告知驸马,心中也不禁暗叹那女子的布局。

“爱之深,恨之切?”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沈驸马无奈一笑,“玲珑,你这究竟是想做什么?我没有喜新厌旧,实在是皇命难违…”

“还劳烦您老跑一趟,请京兆尹大人来府一聚。”

第二日,京兆尹曾大人亲自率府衙差役围住了万花楼,带走了一名女子。

有人认出,那是万花楼第二名怜,梦蕊。

柳玲珑服毒自尽一案审理特别迅速,毕竟事关皇家颜面,各级上下不敢怠慢。

“现查明,清怜女子梦蕊与柳玲珑素不和,妒心上头,下毒酒,写讽诗,引罪于公主,下牢待判。”

京兆尹的府上,沈驸马偷偷从后院门而入,见那白发老头曾大人想要行礼,连忙制止,“曾大人年岁已高,我今日未从正门而入,实在私事相求,不必行迎接之礼。”

两人吩咐杂役切莫声张,摆茶入偏房。

“曾大人,仍为柳玲珑一事。”

“驸马,老臣已按驸马所言将那女子下牢,不知驸马还有何指教?”

“恳求大人不要对她行刑,此事全怪我未能料理好家事而起,连累无辜女子受罪,还望大人好生照看那女子,待风波过后,悄悄找个名目,驱逐其出京即可。实在罪过…”

曾大人本喝着茶,听驸马所言,突然一惊,“烫!烫!烫!”

那老头稍整衣冠,轻声言语,“驸马,既已登台亮相,就不可再使幕布遮掩,若此事被人察觉出不对劲来,到时不止公主颜面,我京兆威严,皇家威仪皆一败涂地。”

此后,是两人良久的沉默。

“仍请大人,从轻处置。”

驸马突然跪下,示意左右不要上前,他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风尘女子而下跪,实在仁义,可风险又如何控制呢?

“哎…”

曾大人闭眼不愿见此场景,想起身快快搀扶起驸马,可怜年老无力,“老臣自会考量,驸马良善仁义,老臣自愧不如。”

走出曾府后门,沈驸马突然回头仰望府院中伸出的一枝树干,想起了些往事。

满院花飞人不至,含情欲语燕双双。

3

大楚永安十一年,沈驸马还是河东沈家的公子,沈家公新丧,沈氏分家,作为沈家第三子的沈巍分至了京城新宅而居,以方便掌控洛河周边的水运生意。

那一年,沈巍认识了万花楼的名怜柳玲珑。

上元佳节,游船灯会,作为沈家商会洛河会长的沈巍自然要大摆筵席,招待客商与权贵。

“听说,今日有万花楼的名怜坐场?”

“那是,沈公子何等人物,能请不来一个唱曲儿的清怜?”

“诸位尽饱眼福,听着小曲,舞姬相拥。”

京城万花楼,是个特别的营生地儿,不同于一般花街柳巷的谄媚,万花楼的女子分为幽怜与清怜两类,前者与寻常巷陌卖身女无异,而后者则注重歌舞容貌,选上佳者居顶阁,只迎客,不侍客。

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儒生话,不过是自我欺骗的谎言,其实往往能歌善舞者才能博得上层权贵青睐,美貌与智慧,缺一不可。

而万花楼确实深谙此道,士子赞赏而又得不到的才女永远是最好的招牌。

柳玲珑便是这样的一块招牌,能歌善舞,音色动人,吟诗作对,一手好字,又温婉可人,虽身处风流之地,却片叶不沾身,只求相互倾慕之人,自愿赎身,如此渲染,自然招客满座。

“贪色!”

沈巍出场就打了自家掌柜一扇子,而后又笑着与众人招呼起来。

安排舞姬尽客相拥的主意其实出自沈巍自己,但在外人面前,他必须保持正派形象。

有些话,能说而不能做,

有些事,要做,却不可说。

“有劳姑娘了。”

沈巍见柳玲珑,连忙笑呵呵地行礼。

柳玲珑怀抱琵琶礼貌性的笑着,对他回礼。

她知道,这种场合,这帮男子,皆为色而来,只是不可明场而谈罢了。

其实她与那帮幽怜女子本质上没什么不同,皆为卖色相而生。

但又好像有着实质性的不同,清怜儿似乎幸运些,不用卖身,但歌舞精湛的背后,是数十载挨打受饿的苦熬磨练。

“其实,我也贪慕姑娘美色。”

上元节后第二日,沈巍赴万花楼付赏金,掌柜的互相对账结算,他被小厮引至顶阁喝茶听曲。

沈巍品了品茶香,继续说道,

“我想说对姑娘一见钟情,但仔细想来,这其实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女子声色之香让男子倾慕,也不算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如此想来,风流与下流也不过在一念之间而已。”

沈公子笑着盯着柳玲珑,此刻的他特别想看她的表情。

柳玲珑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公子此话何意。”

“若我强行为姑娘赎身,不知会如何?”

“清怜赎身不同于幽怜,玲珑可选择不接受。但玲珑深知公子权贵之重,若当真如此,请恕玲珑无礼,让公子见一场自刎血色。”

“哈哈哈哈,玲珑姑娘果真与众不同。”

沈巍喝下了那盏茶,悻悻然离去,“玲珑,我还会来的,我说过,我实在贪慕姑娘美色。”

5

此后三年,每逢佳节休沐,沈巍便来访顶阁,他的权势虽不比皇室王族,但也是万花阁不敢得罪的人物之一。

毕竟是风尘之地,上层权贵为了声名自不敢来,但他沈家是商人之家,才不在乎什么名声。

“公子当真非我不娶?”

“玲珑,一见钟情与见色起意虽是一体,但仍有不同,我为你坚持了三年,你觉得,我对你的贪色与旁人无异吗?”

玲珑笑了,她走到沈巍面前,摊开了手。

手心里是一颗水晶骰子,而骰子中有一颗红豆状的宝石。

这是几月前沈巍特地令人专门为玲珑打造的挂坠,以表相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玲珑念出这句诗,又讽笑着将此挂坠还予沈巍,“可你知不知,这句诗所表达的除了相思入骨以外,还有一层意思,是对变心,对喜新厌旧的质问。”

沈巍一介商贾出身,自然不懂那么多的诗词歌赋,只觉得这句诗写了相思又与玲珑相配,便以诗表情,谁曾想会是如此结果。

“我对你的相思没那么多深层曲折,就是单纯的喜欢,你若不悦,扔弃即可,何故留至现在?”

玲珑的手,突然的微微颤抖,她盯着沈巍的眼睛,那眼眸中确实只有热爱的星河。

“年底,便是我十九生辰。”

玲珑突然坐下,眼神无色,

“公子若仍奴家对有心,府门相迎,奴家自会前往。”

若是三年前,柳玲珑名盛京城之日,她的阁外,权贵满堂,可三年过后,姐妹中色艺称奇之人比比皆是,她的阁外只剩沈公子一人。

十九芳华,在这京城众多清怜之中,已称不上惊艳。

于是,她也知道,清怜的命运,最终大都是嫁予商贾。

权贵只愿玩乐,不会让风尘女子入门。

儒生才子则更瞧不上她们,只想着娶个名门闺秀以踏步仕途。

只有商贾,愿娶风尘女为妾。

5

大楚永安十四年,柳玲珑入沈家为妾。

“这是?”

一日,沈巍手捧桃花赠予玲珑,

“花香赠美人。”

“花色一般,香气仍是一般。”

玲珑还是冷艳的,她习惯了冷眼看世间,多年歌姬清怜生涯,她见过太多男人,贪色慕香,喜新厌旧,若非适时被沈巍毅力打动,她宁愿于顶阁终老。

“那我便焚尽洛河周遭桃花林,独留此一枝,这便是全京城最艳,最香的桃花。”

“沈公子好似已是二十有三了,还是如此孩子气吗?”

玲珑笑了,她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哪怕自己已不是豆蔻花蕊的年纪,眼前这个男人依旧视自己为珍宝,单此一条,便足矣。

沈巍揽美人入怀,细嗅花香,突然有了兴致。

“怎样?美人,夏日将至,晴空万里,可愿随我泛舟洛河上?”

“玲珑,愿往。”

她只是轻媚一笑,却可以俘获这个男人的心。或许,喜欢真的只需要一眼。

6

大楚永安十五年新春。宫内人至沈家宣读圣旨,皇帝下令,嫁安阳公主予沈巍。

“恭喜驸马爷。”

宫内宦官将圣旨交予沈巍,立刻笑眯眯的谄媚奉承起来,“这安阳公主可是皇上最疼爱的小女儿,正值二八芳华,皇上心爱公主,不愿其远赴封地成婚,特命老奴在这京城周边寻一处宅院修缮公主府,这样不仅公主仍能经常回宫省亲,驸马爷在洛河的水运生意也不会耽搁,可以随手处理,可见皇上十分看中此次联姻…”

沈巍愣了愣神,随即笑脸回应着那群宦官的讨好,待送走了他们,才敢放下警惕,瘫软在椅子上。

皇上当然看中联姻,那宦官几次提及沈家生意,实则也是在敲打沈巍,之所以会有这场莫名其妙的联姻,就是因为皇室想通过沈家掌控水运生意了。

沈家不仅在洛河,在大楚境内各主要大河交汇处均设有商会,靠着水运,将北货南运,南货北调,做着皇商采购,也做着坊间大宗物流,甚至偷偷成立了漕运匪帮,有着些灰色交易,因为控制着船舶与码头,情报网发达,可以做些浑浊的水下勾当。

皇家想要的,不仅是明面上的富商沈家,也想要暗地里的匪帮沈家,皇家想通吃,最好的方式便是培植领头人,下嫁公主,通过皇室宗亲的关系,介入沈家生意,若将来诞下男婴,日后更可凭借这半身的皇室血脉,便可不认沈家的长幼亲疏,倚仗皇权,立此子为掌权人,收沈家商会为皇室生意,收沈家匪帮为皇室暗卫。

此时的沈巍,正摊坐在椅子上,挠着头发捶着头,想起他去世的老爹曾不时叮咛的话语,切莫露富,时刻谨记藏财。

可他自来了京城,由是为了得到玲珑的心,花费了数万银钱,置办赠礼只为博美人一笑。想来如此做派,定是让皇家察觉到了沈氏家族的财力惊人。

大哥二哥早早娶妻生子,去了边关,去了小镇,皇家嫁女,必然只能选自己,早知当初娶玲珑为正妻多好……

但毕竟,世俗少见,娶清怜为正妻的。

“恭贺沈驸马。”

“玲珑!”

沈巍散去左右仆役,偌大的厅堂只剩两人。

“莫说你看不出此间门道?”

沈巍上手拉玲珑入怀,此刻的他,只想静静地抱着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吮吸着她身上的香气。

“玲珑可不敢揣测圣意。”

其实她心里有想法,但又如何敢言。

“沈公子,小心,隔墙有耳,毕竟您之后,便是驸马爷了。”

“隔墙有耳?”

沈巍突然惊醒,既然皇家有意收夺沈家生意,那这府院中是否有耳目,真不得而知。

“罢了,还有些时日,美人,还有一日是一日,可否赏光,陪我后院池塘垂钓?”

沈巍明白,若有一日,迎娶公主过门,那玲珑的存在,恐是皇家不悦的。

事关皇室颜面,怎能留一个风尘女子与公主共侍一夫,惹人耻笑。

更何况,驸马就该一生守着公主一人才是本分。

“玲珑,若真有一日,我逐你出府,会怨我怪我吗?”

“当然会。”

玲珑可不是别的女子,她灵巧而绝不温顺。

“哈哈哈哈,这才是当年让我痴迷的玲珑。”

黄昏垂钓,在夕阳的映照下,各色晚霞将天空染成彩色,池塘边的两人,相互依偎,抚摸着对方,无限温存。

大楚永安十六年,夏至,公主府落成,大婚,安阳公主带着她的使命踏入沈家门。

同时,柳玲珑于沈家后门悄然离去,留下那句诗,题字于书房案头:

满院花飞人不至,含情欲语燕双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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