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是老人的姐姐,在裴家辈分极高,小孩见了那真是要叫一声姑奶奶的。妇人和他是一般年龄,那时他三年级便搬了板凳回家,她却很是吃书,一直上到初三,也拿到了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家里拿不出学费,她也不闹,拾掇点行李便随亲戚去了织布厂,二十三岁跟着家里说的亲结了婚,在何家有了两儿一女,日子勉勉强强,谁也没想到她四十岁跟着丈夫突然去了新疆,就做五金发了家,何家小女儿没两年也评了教授,转眼何家便成了这一带大户。
印象里上次见到裴家大姑奶还是两年前的新年,在路上也是这样,隔了车窗寒暄两句,叫他心里莫名有些恼火。
此番妇人叫住他是为了裴老的肺癌,好在这次她下了车,总算是让他心里平衡许多。两人聊了有十来分钟,她还绕路送他到了汽车站,这也算是医师在乡村里的特别优待,总是非常容易搭到车,顺风的或者不顺风的。
裴家大姑奶进了里屋,一众人起身来迎,一时间屋内狭小不堪,等大家都踩着瓜子壳落了座,才稍显宽裕。大姑奶跟着三个侄女唠了唠家中小辈,便把住院一事又推了出来,气氛一时尴尬,只听得焦躁的嗑瓜子声儿。二姐几分不自然地左右望望,扔下手里一把瓜子,对拍两手,一层瓜子内皮落进炭火里,了无踪迹。
“我去找找阳阳那孩子”说话间二姐已踏出了门。三姐抬了抬手,终还是没起身。阳阳是三姐的二女儿,大名裴沐阳,就是那穿着红色小花袄穿梭屋里屋外的小姑娘,也是裴老几个外孙辈中唯一的女孩。裴老唯一的孙子送了人,唯一的儿子也去世得早,裴家等同于是断了后。村人提起老人,总是一边说着他年轻时的好强抠门,一边同情他晚年的这一身病痛,无人送终。
三姐两指指腹握着瓜子旋了良久,末了那粒瓜子投身炭火,瞬间被黄色的火焰吞噬,留下灰黑色尚可见完整形体的躯壳。三姐心知自己这位姑姑富裕大方,对二弟弟又是出了奇的好,年年倒贴,如果真住院也不会轮到自己担大头,应下来怎么说是落个心安。
“过了初一就送爸上省。”
小叔公低头把弄着手里的搪瓷杯,那里头茶叶浮浮沉沉,还未完全展开,水色也是淡青,水面上水汽氤氲。一姐夫家条件尚可,但一姐却不是个当家的主,只怕出不了多少,能在踏前守这一个多月都很是吃力;二姐倒腾小本生意,手头算是有点余钱,但往时因为婚事跟本家去世的兄弟闹得很凶,和父母也是平平,又是出了名的铁公鸡,绝对不会出钱;三姐算是最孝顺的一个,可去年夫家投资酒店折了本,小儿子才将将一岁,也是给不多。倘算大姑奶担去六成,自己也得拿一成多出来,这是怎么也推不掉了。
果不其然,大姑奶代他同两个侄女表了意,他只点头应好,看不出喜怒,事情便算敲定。
“老小,中午的小年饭都去你家吃吧,让大弟妹歇歇”大姑奶说着就已起身,小叔公跟着放了搪瓷杯,泡开的茶水一口未动。
“老小,你给句实话,这钱你想不想出。”
“说什么想不想,都是该的。”
小叔公不再讲什么,似乎是叹了口气,就沿齐人高的土篱笆走着。这些年他家与裴老的老屋仅有一田之隔,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是他兜着,平时带带水果送送菜,稻季收了自家的,就立马帮忙收哥哥家的,怎么都算仁至义尽。大姐这种出钱不出人却又指挥全局的姿态才最让他窝火。
沐阳在树林里玩雪,见了小叔公就奔上来,还依着三姐教的向姑奶奶问了好,可爱的小模样很是疼人,说着来寻沐阳的二姐却不见踪影。小叔公领沐阳回了家,大姑奶折身进厨房帮忙。
这并不是一顿其乐融融的小年饭。
到了初二这天,雪已停了两日多,上省的路不算难走,一姐和三姐一早便来收拾住院的东西,二姐回了夫家,也没来个电话,一姐打去无人接,索性也不再打。三姐跟着大姑奶一道上省,沐阳留给一姐照顾。
省城那边接人的是何家小姑子,初中毕业考了师范,后来又做了大专的老师,现在跟着学校升成了大学老师,评上教授也有十年了,真真是亲戚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左右人见了都要称一声何教授。
裴老住院的日子里,何家便成了她们的歇脚地。大姑奶和这位小姑子妯娌关系甚好,一来一往两个月,三姐也算识得了这位何教授,多认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是坏事。更何况裴老一去,若可以借此和姑姑一家打好关系,那许多行事都容易得多。
在省城里窝了许久不出头的二姐家磨磨蹭蹭半月才来了一人,是二姐的公公,银河大队的队长,人称刘队长,六十出头的年纪,人却精神得很。来时两手空空,一口一个亲家,拉着裴老说个不休,“我做这队长是没几个油水,一穷二白,可对俺亲家,那是没得说,每年的低保补助,我就这么把话撂给上面,抹了谁也不能抹了裴家的,要是这都不能给亲家做,我倒不如不做这大队长了。”
裴老艰难地点了点头,算是表意,旁边大姑奶早听这话就不甚欢喜,借口买水果出了病房。三姐气不过跟他呛声:“刘叔这么上心,怎么不见二妹夫来这看看,都在省城里,坐车也要不得半小时,平日倒见他骑个电瓶到处溜。”
刘队长干笑两声:“你二妹跟妹夫不是开年忙生意去了,这才叫我这老头子来看看亲家,还是三姐你多担待。”
三姐心里窝火,像是谁不要忙生意,谁家老的没来看似的,可当着裴老面也不好吵,半笑着拂过去了。三姐心里头也清楚,要说裴老还有啥遗憾,无非就是没个儿子养老送终,女儿再如何也是别人家的,那孩子又杳无音信,都不知是死是活。任她怎么问了姑姑都说打听不到,连小叔都让她别管了,说什么早不是裴家的人了。那大概是父亲最悔恨的事了,裴家上上下下都闭口不提,尤其是大哥去世之后,三姐也知不该再三问那孩子,让姑姑难做人,可父亲若是能看上一眼,应该就能安安心心地去了吧。
裴老的院住了两个月,伴着药水夜里头的疼痛稍有减缓,最终是在睡梦中安安静静地去了,也算体体面面。裴家给办了场风风光光的丧事,若是裴老晓得了,不知是会心疼钱还是高兴这排场。
二姐从省城赶回来,未进门便哭得泣不成声,直喊着裴老一生受苦多又去得早。三姐风风火火,做事麻利,一连三天都在和小叔公一起忙前忙后招呼人;一姐平时温声温语,做事细致,将来账都一笔笔细细记下了,跟着裴老的旧账本对账。许多都是旧时的回账,欠了账不来人吃酒的也不在少,肯实打实填钱的更是寥寥无几,毕竟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家没儿子,上了账谁还?数多数少都得当是扔了。
办事的钱基本都是大姑奶出的,回的账她却没收,平分了姐妹三家,二姐算是捞到大便宜,再不提兄长和裴老当年赶着她嫁刘家的不是。一姐不亏不赚,也算是给父亲送了终,倒没说什么,收拾收拾回了夫家。三姐吃了闷亏,心里多少有火,却不能得罪姑姑,毕竟自己这样一算是没给父亲花什么钱,总也不能说自己拿得少。
大姑奶回新疆前,把省城里的两间旺铺低价租给三姐,只说自己路远也不方便找人租,要三姐先租下来再自己处理。三姐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才是捡了大便宜的那个,倒租这两间门面就有够自家忙一年了。也是这之后,三姐一家对店铺一事守口如瓶,但与大姑奶家往来却越来越频繁,有心走亲戚,哪里怕什么远。
2015.09
大姑奶住院的消息传来时,沐阳刚刚高考完,三姐家的小儿子也升了初中。小叔公身子依旧硬朗,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他在老家种自家和裴老家的两份田,每天扛着锹在田里穿来穿去。裴老去世后,他算是卸掉了一个担子,反是越活越显有精气神。
大姑奶的病来得很凶,发现不久就住了院,肺癌恶化极快。一如后脚跟着裴老去世的张医师,听闻是早晨在院子里收着腊肉突然就晕倒了,脑溢血没有抢救过来。成为一时的饭后谈资,这一片老老少少多少都被他扎过针,也被不少人背后骂过庸医,甚至还有一见他就哭的小娃娃,这样一个家家户户再熟悉不过的人突然就去了,叫人唏嘘不已。他一生坐过不知多少人的车,可忙碌半生给儿子买的奥迪却一次都没坐过,最后一次在轿车里感受风声还是坐着大姑奶的奥迪到汽车站,四分钟的车程。他想,原来奥迪坐起来是这感觉啊。
这边三姐和小叔公两家探病的计划刚定下日程,那边就来了消息,人已经去了。小叔公搭着何家车同去新疆,三姐这才知,小叔和何家也一直有往来,亲戚这东西,倒真是有钱的跟有钱的走。好在自己,也算是这个圈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