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赴丧之行,三姐特意带了沐阳一起,一路上跟何教授谈了不少沐阳志愿的问题。这直接促成沐阳后来进了何教授所在的大学,去学了医。
沐阳印象很深,那次还未到灵堂,三姐就交待让她跟着上去磕头。她进了门,看着上桌正中的黑白照,白花斜扣,背后是色调单一的花鸟屏风,照片上的人像所有故事里的奶奶一般安详和蔼,对视一眼就让人眼眶莫名有了湿意。沐阳跪在青色的圆毯上,匐身磕了三个头,不轻不重,起身时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就好像是自己真的送走了那个苍老的灵魂般。
1997.03
裴家大姑奶刚嫁到何家来时,文丽还只刚刚上师范,那时父母说中这门亲就是因为看上二嫂上过初中,人又踏实本分,过门后更是觉得她勤快肯吃苦还机灵。文丽和父母一样,也很是喜欢这个嫂子,知道她当年因为家里穷考了师范没上,比着自己也是多添惋惜。虽相差了四岁,可这妯娌间却像是姐妹。
文丽师范毕业,在那所大专里当了六年普普通通的老师,带解剖学的理论课,本也以为人到中年,日子就这般平平淡淡不会再有变。谁想当初带她的吴老教授有心筹备学校的人体标本馆,文丽觉得,这就是她人生骤变的机会。事实上,她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她主动去问进度,没日没夜地给吴教授帮忙,整理资料,做预算,跑前跑后忙了一个多月,又几经修改,人体标本馆的建设方案终于通过了。
吴教授是项目的主负责人,她打副手,就这么跟着老教授开始了二次学习的生涯,方向也从教学转向了科研。
筹集制作人体标本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从方案审批到标本馆开放,足足花了两年。但最艰难的不是制作,而是筹集,说白了就是买尸体。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参与人体标本制作,吴教授年事已高,她便一家一家医院地谈,同意的病人本来就没几个,好不容易碰到愿意的,坚持入土为安的家人当然是不同意,曾经有很多次,她也一再想放弃。监狱里的资源,大多都被知名的高校和科研机构买走,交警大队里无人认领的尸体,能遇上的概率又微乎其微。那阵子,她几乎看不到标本馆建成的希望。
六月初,天已完全热起来,吴教授自月假后有近六天没来学校,她一个人两边忙着,备课也多少疏心了些。
那日她在实验室,看着做好的右下肢标本,肌肉的颜色由红转为浅粉,纹理清晰,区域分明,总体已有塑化的感觉,旁边还有左下肢,病理脏器标本,手骨上肢骨和脑部切片。
它们来自一个中年男人。一个没有孩子的鳏夫,还因为工伤欠了医院不少钱,被迫出院后卧病在床,时日无多,只有一个同村的侄儿时常来看看他。文丽亲自找去他家,承诺给他一笔足够付清债务还有余的钱,并找人照料他,条件便是去世后尸体交给学校。这是谈得最顺利的一桩了,男人答应得很快,文丽拿到那按了手印的一纸文书后算是办妥一切。
只等了不到两个月,男人便去世了,是很严重的肝癌,那个已被黑色癌细胞群吞噬小半,硬化得如同破旧的海绵般的病肝也被教授做成了病理标本。看着那个肝,文丽总是想起姥姥说年轻时拿着布票领布回来做衣服,剪下的哪怕只有瓶盖大的布都不会扔,块块收起来,多了能缝个冬天的背心。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好像身处在那个资源匮乏的时代中,她想做好的衣服,究竟还要多久呢?
吴教授再回学校时,带回两大箱制好的标本。她搬着一个精细的端脑标本跟在教授身后,顿时觉着自己的无用,像是被谁扇了一巴掌似的难受,可摆在她面前的,是丰硕的成果,尽管那里面没有她的汗水,还是要挂上笑容。文丽觉得自己像是勤恳的黄牛,在不知千里马的存在时尚可自我欣赏,可此时对比太过明显,教她看见自己双倍的劳动换来的收获是多么贫瘠。
她放慢步子跟紧前面的步子,短短一段回廊快到了头她才压住心里的失意问起标本的来源。教授不喜不怒,交了她两份文书。
“别的路子,也可以试着走走,确认稳妥找找有没有可以谈的吧,时间不多了。”
简陋的实验室很快又只剩了文丽一人,她小心叠好两份签了字的声明书,那上头两个人,都姓吴。声明书没有本人签字,只有家属的手印,地址是本省很偏僻的一个小乡村。她不是不懂吴教授的意思,这是要找守得住口的,买家中刚去世的亲人,当然,越年轻越好。这种事情,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一来难得谈,二来一但被人知道,买的卖的都是免不了遗臭万年。就算是自己的父母,怕是也不会认她这个女儿,思来想去,文丽觉得,这件事是只能和二嫂说。
文丽心不在焉锁了实验室,挎着包要去上课,脑子却在飞速运转中。
她听二嫂说过,裴家的小孙子出生时人中裂开,现在只能每天挤了奶水用奶瓶喂,如此还是会流出大半来,小孙子的进食很成问题,也让这并不富裕的一家苦不堪言,有意送走这个头孙。
这孩子,要送人,谁家会收呢?很可能就东家去了西家,颠沛流离,还会被人指指点点,在这么穷困的时代,一定活不下来的吧。饶是活下来,也一定不是值得记忆的一生。
文丽脑海里不断强化这个念头,内心却焦乱如麻。
她想要这个孩子。
倘若能有一具婴儿标本,那标本馆建成,一定不久了。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有血有肉,她在用自己假设的人生,用一种拯救一个家庭的姿态,否定这个孩子未来的一切可能。她不知该怎么对二嫂说出口。
明明她也知道,那孩子是典型的唇腭裂,虽说进食成问题,但只要肯养,还是能养活的。等他大了,医疗也定不会似这般落后了,治好的希望只会越来越多,说不定等下去这个孩子还有机会过正常人的生活。
她开始常常往家里跑,见了二嫂却每每欲言又止,她开不了口,心里却不能放下念头,只能旁敲侧击地同二嫂打听消息。
1999.11
标本馆建成这年,学校出资翻修实验楼,她望着被扔在一堆废砖中实验室简陋的红木门,曾经透过它,看到的是设施勉勉强强的解剖实验室。她就是在那里跟着教授做课题,洗了不知多少支试管,写了不知多少份实验报告,直到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列在论文第二作者的那栏。
她一直视教授为恩师,同时又总是觉着,好像也没到那程度。她还是个助教时,教授带她,每天整整资料,还还仪器,还要定期去打扫药材标本馆,不定期改改作业,除了工作,教授也没有教过她什么别的,时间熬够了,她转正,也是情理之中。
后来她跟着教授组建人体标本馆,接触到教授的课题,也是她主动帮忙,杂活累活做了不知多少,诚然,她学到不少,但每样都是她深夜里熬来的,连机会,都是她自己拼了命追上的。教授从未想过要拉拉她,若不是她记下的厚厚三本笔记,恐怕她早已在课题答辩中被刷下去。
面对吴教授,她经常纠结于感恩与不屑两种情绪里,一边肯定自己,一边否定自己。有时文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励志典型,有时文丽觉得自己罪恶无比,为了抓住机会,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
两年前,她在二嫂生日那天,拉着二嫂出来吃了一顿,也许是艰难万分地提出了她的想法,给裴家三万,就说是她一个中年丧子的同学想要这个孩子,不介意孩子的残疾,唯一的要求是这孩子和裴家不能再有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