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吟

2019-10-03 18:48:49

爱情

木头吟

三爷唱了四十年白戏了。

镇上人叫他“三爷”,是因为他是个手艺人。60、70年代的时候,有一门手艺就是有路子的能人,称呼一声“爷”,一点都不过。老人们叫,下一辈也就这样叫,到今天没几人记得他的名字。

三爷祖上是唱木偶戏的,木偶戏有很多种,他家的木偶戏是用白话唱的剧,也叫白戏,祖上还出了个“白戏状元”,三爷就常常念叨着祖上荣光,感叹下戏楼的落寞。

三爷爱唱戏的很,走过戏楼总能听到他在唱,是天天在唱,你不喜欢听得多了还能哼两句,可惜没人买他的戏票,哪怕只是一杯奶茶的钱。

所以戏楼里进来进去的都是老人,街坊邻里的老头老婆子没钱,他也不收他们的钱,常常抓两把瓜子花生就当票子了。

他不仅爱唱,他还会做,他家的木偶都是自己做的。

正规的木偶做法是先画好图形,做出模板,再对照着一针一刀的磨。可三爷家小时候穷到吃泥巴,他的两个哥哥小时候就是饿死的,更别提上学了,画画那就是洋气上天的事。

三爷什么都没有,但他什么都敢干。

他不会画,就拿泥巴捏,拿手扣,最开始都不成样子。但捏得多了,手感来了,后来他闭着眼睛都能丈量好木偶的样子五官。

他开始用木头做木偶,一个个刻又一个个磨,磨得手都肿大了几分。多年下来就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方法。

渐渐地,木头做成小生、花旦、丑角……涂了红,梳了头,披了衣,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漂亮极了。

后来每次跟她谈起做木偶,他手舞足蹈,侃侃而谈。

他说啊,做木偶得“一点二磨三刻”,功夫长久着呢。点睛就是画眼睛,不是个寻常活,画丑画歪不要紧,得有神哩!磨就更得下功夫了,用砂纸磨出木头的晕泽,刻之前磨一次,画完又得磨一次,不容易,不容易啊。

他说完总有些感伤,功夫太多了,开始信誓旦旦来学的弟子已经走的一个不剩了。

木偶有了,戏就要琢磨怎么唱。

三爷不识字,祖上传下来的曲谱他都看不懂,但白戏唱念最要紧,他得找个人教他读。当时家家都不富裕,镇上没几个读书的。他踌躇半月,终是舔着脸堵了她下学的路。

她读高中,在他眼里就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他红着脸,送了她一个照着她样子做的木偶娃娃,她看了半响,收下了这个“学生”。

她嫌他笨,认字认不全,唱戏到学的快,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他嘿嘿笑,也不辩解。

三爷拉了个草班子,乐器东凑西凑的,勉强凑齐活家伙。

可他又愁,戏班子没有女声,他奔走许久总找不到满意的人选,拖了久了,他一咬牙,自己上了。他照着她说话,掐着嗓子唱,最开始只好意思在她面前唱,她调笑他“惺惺作态”,可他每次唱完了,又下力气鼓掌。

戏班子就这样唱起来,唱着唱着还真唱出了点名堂。十里八乡有个红事总要出钱请他演一场。

白戏好唱,只要学会唱法,几个人就可以唱起一台戏,他出了名,有了钱,还娶了镇上最好看的姑娘,那时候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日子,“爷”的名头就是当时有了。

可他不满足了。

草班子不是正规的班台子,他琢磨着琢磨着祖上的风光,心里就念着念着开个戏楼。

可他从一无所有到今天,娶了个漂亮的娘子,总不想亏待她,置办了“三大件”当聘礼,镇上的人说他阔气,说她有福,他听着舒坦,可钱也流水一样没了。

开个戏楼啊。三爷翻来覆去的想。

夜里听着他睡着了都在惦记,她烦了,一枕头砸醒他,骂他傻,骂他痴,骂他疯。他被骂的羞愧低头,此后闭口不再念起。

可一段时日后,她给了他一笔钱,婚前给她买的金链子再也没戴过。

三爷的楼最终开起来了。他想了半天想不出好名字,舔着脸让她帮着起,她念过书,在他眼里就是个了不得的人。

她正在洗他的衣服,三爷整日做木偶,衣服得搓狠了才能去掉颜油,听着他问,调侃着说叫个“木头吟”得了,跟他的主人一个德行。

后来,镇上多了个“木头吟”戏楼。

戏楼在镇上风风雨雨立了四十年,风光过,颓然过,最终随着小镇的呼吸平静。

三爷守着他的“木头吟”守了一辈子。彩电进入家家户户的时候,戏楼落了灰,他整夜整夜失眠,摸着她的脸,他用画了一辈子木偶的手艺给妻子化了个漂亮的妆,克制的吻了吻她的脸,跟她说对不起,眼里有点闪,像积着泪。

她拉着他的手说,又不是活不下去了,守着它吧,我和你。

三爷开始做小木工,一些有趣的挂件小玩意,她日日清晨过去给木偶擦灰,仔仔细细的,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三爷夜里就回到戏楼开一场戏,场场听众里都有她的身影。她看着丈夫脸上藏不住的满足,脸上总是带着点不明显的笑。

可戏楼最终卖了。

木偶没人要,他一个个的搬回家,再一个个锁起来。

她生了场大病,年轻的时候拼的太亏,老了就受了病痛的侵袭。病要做手术,要很多钱。他和她生了三个孩子,可最终只凑到了手术费的零头。

那一夜他坐在“木头吟”戏台上,一遍遍摸着他的木偶,最终做了个决定。

从手术台被推出来的时候,她掉了一滴泪,他看着她笑出了泪花。

她和他都默契的没再提过“木头吟”,他拐了出门的脚,再没从戏楼经过。

她经过一次,戏楼被拆了一半,剩下的戏台在喧闹里落了灰,像是闭上了眼的木偶人。

三爷没了戏楼后也没闲着,他日日磨着他的木偶,他做木偶做了几十年,现在闭着眼睛都能给木偶画上眼睛,木偶的眼睛画得好,眼睛闪动的时候像是活了。

家里的木偶越积越多,但都锁在房间里,没有再登台的一日。

三爷突然倒了。

镇上的人都很惊讶,三爷身体看着可硬朗的很。

只有她懂他,木偶戏是他的命,“木头吟”卖出去的那天,他的命就断了。

她坐在他的床头,拉着他的手跟他说话,她说她一辈子想问又不敢问,在他心里木偶戏重要还是她重要,但躺在手术台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他从来没负过她。

她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送了个木偶女孩给她,她看来看去都不像自己,藏了好多年,可惜后来动乱的时候丢了,一直想叫他给她再做一个,就是没好意思。

又说她骂着他傻,笑话他乱用名字,可“木头吟”挂上楼前的那天,她的心里欢喜的在落泪。

她说了好多好多,他在她的碎碎念里闭上了眼,说到听不见,她的泪才落了。

人一走,家里就空荡荡的,她一个人常常坐着坐着忘了时间。

某一天整理房间的时候,打开了很久没动过的首饰盒,里面有一条金链子,链子上串了一把钥匙。

他的所有都被锁在门后,钥匙却一直都在她手里。

她打开了那扇门,门里很多很多木偶,它们静静陪着她,中间有个小女孩,一笔一划刻的像凝尽了匠人的心血,眼睛弯弯的,像极了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她抱着它,泣不成声。

木头吟,木头吟,木偶磨着爱情,奏成一曲白头吟。

逐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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