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前往北京的列车上，我注意到一个老人。
那个老人衣着朴素，自上了车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侧着头，一直望着窗外，再没挪动过。只有在列车经停，车上的人上上下下，十分嘈杂的时候，才会回过头，有些紧张地看着来往的人群。一副一看就是第一次出远门的模样。
若是没有发现老人手中一直捏着一张照片，或许我只会多侧目看他两眼，便不会再对其多加关注。
那是我上完洗手间回来，行至老人侧后方，发现老人一直搭在小桌板上的手心里似乎握着一个东西，从露出部分的形状和材质来看，似乎是一张照片。
我的脚步不由放缓，身子往老人的方向靠近，终于从被老人握成半圆形，半隐半现的照片里窥看到，那张照片上是一位奶奶。奶奶面对着镜头，笑容有些腼腆。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好运来我们好运来……”
突然响起的震耳欲聋的铃声吓了我这个做坏事的人一跳，赶紧收回前倾的身子，快步向前，目不斜视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这才敢一边拍着受惊的小心脏，一边回过头，偷偷看向老人。
铃声是老人的电话铃，我回过头时，老人已经将手机掏出来，接起了电话。
“喂……还在车上呢……担心啥啊？有啥好担心的……有我媳妇陪着我呢，别瞎担心哈……”
老人说话的声音正气十足，对于虽然一直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安静的列车车厢来说，如同平地惊雷。我看见坐在老人四周的人都忍不住侧目看向老人，纷纷投去烦和怨的目光。
好在老人很快挂断了电话，车厢又重归安静。
在老人挂断电话时，我已心虚地转过了头，直到车厢安静了一会儿，我才又偷偷摸摸地探出头，看向老人。
老人又回到了接电话前的姿势：双手搭在小桌板上，手里握着那张照片，侧着头，一直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
他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窗外风景来来去去不一直这样吗？
还是他在望着窗外想东西？想什么呢？
他说他和他媳妇在一起，她媳妇呢？
本次列车人并不多，列车停靠好几站了，老人身边的座位一直没人。
难道那张照片上的奶奶就是他媳妇？
为什么只带照片不带人呢？难道是因为人已经走了？
想到此，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收回了脑袋，不敢再看再想下去。带着过世老伴的照片去旅行游玩，想想还是很恐怖的。
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安分守己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一个小时后，列车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
虽说警告了自己不要有好奇心，但下车时还是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下老人的身影。
只见老人背着一个黑色背包，夹杂在人群中，顺着人群走势往外走，倏忽一个拐角，就再看不见他的身影。
内心不知是遗憾还是什么情绪。我甩甩脑袋，不再想这事。
2
第二日一早，我赶到天安门时，安检口前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以中老年人居多。
我内心呜呼哀哉，年轻人终究不比老年人起得早啊。
好在安检速度还是很快的，仅半个小时，我就成功进入到了天安门广场内。
天安门广场曾在很多地方见到过它的照片，但和自己亲眼所见还是不一样的，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我站在一侧，驻足仔细观望了一下天安门广场，忽然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昨天列车上的那个老人。
老人换了一身运动装扮，整个人看起来精力十足。走在广场内，左顾右盼，不时还转一个圈，看起来有些孩子气。
我看得好笑，但还是很快收回目光。说好不再多加关注，就不多加关注。
只是没想到，被人叫住了。
回过身时，方才还在几米开外的老人，出现在我跟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问：“姑娘，能不能请你帮我拍照照片？”
这是一个一般人都不会拒绝的请求。
见我答应，老人笑容更加灿烂，双手将手机递到我手里，嘴里提着要求：“姑娘，请你从这个角度给我拍，把城楼和毛主席都拍进去……”
见我明白他的要求，老人赶紧转身跑到不远处，从身后背包里掏出一个相框，约一个笔记本那般大小。反过来，正是我昨天见到的那个奶奶的面容。
我一愣。
老人笑着大声说：“这是我媳妇，拜托丫头给我们拍个合照。”
心里怪异的感觉更甚，但已经答应了对方，此时也不好反悔，只好抓拍了两张，将手机还给对方后，赶紧离开。
没成想老人竟粘上了我。
老人一边跟在我身后，一边低头看了看手机里的照片，赞叹说：“姑娘，你可真会拍照，我六十多岁的一个老头子，被你拍出了我年轻时候叱诧风云的感觉。”
我礼貌地笑了笑，没答话。心里安慰自己，现在天安门就开了一个侧门，要去故宫只有一条路，过了天安门后，就可以分道扬镳了。
老人开始热络地跟我聊天。
“姑娘你是做什么的啊？”
“摄影。”
“难怪啊！拍照这么好看。你都拍什么啊？时不时全国各地大江南北你都去过啊？”
“什么都拍。目前还有很多对方没有去过。”
“你这职业可真好，见识多。我和我老伴一辈子都呆在那个小县城里，哪也没去过。”
“你现在不就来北京了嘛。”
“嗐，”老人摆摆手，“要不是我老伴过世时，嘴里一直念叨着说都没来得及看看祖国，我估计我也没这胆子，替她出来看看。”
经过简短的交流，我心中对老人的害怕已经减少了不少，在老人说自己是为了完成已逝老伴的心愿才带着照片出来旅行后，更是对其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好奇。
我不由主动挑起话题：“那你儿女们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那肯定不放心啊，还说要给我抱团，我都给拒绝了。我老伴以前就常说，一群人出去玩是最没意思的，到哪都跟走马观花一样，还不如自己结伴，想去哪去哪，轻松自在。”
我笑起来，心中对那个已过世的奶奶有了不少好感，那位奶奶的所思所想，比起现在的年轻人并无不及。
待过了故宫门票检查，老人问我：“丫头你往哪走啊？”
我是一个随性的人，在不担心经济的情况下，我一向对什么感兴趣就做什么。现在，我对这个老人有了兴趣，所以我决定，跟着他。
我笑一笑：“我今天没想法，只是想着随便看看，随便拍拍。不然，我们一起？”
我这个提议显然符合老人的心意，老人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忘年交旅行二人组成功组队。
3
老人姓陶，我叫他陶叔。我姓郝，他叫我郝姑娘。
陶叔是个十分健谈且十分会夸赞他人的人。
“郝姑娘，你这拍照水平真棒啊！”
“郝姑娘，你这光影咋拍出来的啊，简直太厉害了！”
“郝姑娘，你这人干活实在，为了拍照连形象都不管了，你要是给别人打工，老板肯定喜欢死你了。”
……诸如此类的话，在组队之后半个小时内，我不知道听了多少次。
我不是第一次听刚认识的人夸我，但却是第一次这么密集的听同一个人夸我。
从一开始的害羞，到最后的哭笑不得，转变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陶叔你就别再夸我了。”
“为啥？做得好为什么不夸？人是需要夸赞的，夸赞才会令人更好的成长。”
我再次哭笑不得，不再跟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转而说：“陶叔你还这教育理念还挺先进啊，你儿女肯定都很优秀吧？”
“嗐，我就是个暴脾气。”陶叔又是一个摆手，“这都是我媳妇说的，她说教孩子不能总是打骂，要多夸他，多和他讲道理，不然会让孩子自卑不自信，还会产生什么逆反心理，容易走上歪路？嗐，照我说那有这么麻烦，做错事了打一顿，知错就行了。”
我点点头，感叹：“还好你有一个好媳妇，不然我只能默默替你一双儿女默哀一分钟了。”
“呿！你这丫头乱说话，人活得好好的呢，说什么默哀。”
我笑笑，没反驳解释，又问：“你和你媳妇是怎么认识的？”
“家里介绍的……丫头帮我在这儿拍一张。”陶叔走到杏花树下。同一棵树下，至少有三组在摆姿势拍照的人。我十分艰难的寻找角度给他拍了一张。
陶叔看了以后，例行公事般夸了我一句，才接着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嚷嚷着不要被包办婚姻，要寻找真爱，但就现在大部分年轻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女样儿，谁找得到真爱，人都不认识一个。”
“那就算是包办婚姻，也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好运，遇上你媳妇这样一个好的对象啊。”
提起他媳妇的好的时候，陶叔就忍不住露出一副得意的模样：“这倒是，我媳妇的好那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当时我们村的小伙子，都特羡慕我能娶了秀儿这么一个好媳妇。就一点不好，太腼腆了，吃完饭带她下去跳舞的时候，扭扭捏捏的，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不如我！”
说着，陶叔还忍不住骚弄了两个姿势，微微昂头定在原地两秒后，得瑟地眼光看向我。我十分极其配合地拍了拍掌，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4
陶叔是一个三句话不离他媳妇的人。
不论我们在交流什么，最后都能扯到他媳妇身上去，仅一个上午的时间，我已经完全知晓陶叔和她媳妇文秀从包办婚姻，到生子，再到如今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
在他的口中，文秀“栩栩如生”，令人难以置信文秀是一个已经过世大半年的人。
“我家秀儿名字秀气，人也秀气，脾气也秀气，刚结婚的时候，跟我说两句话都会脸红，搞得我一个暴脾气的人，别说不敢对她说重话，连声音大点都不行，会吓到她……太胆小了，太胆小了！”
“偏偏这么一个胆小的人，居然还有一个看世界的梦想。只是从来没跟我说过，要不然早带她出去。虽然以前穷，但总有一点点闲钱，带她出去玩几次还是可以的，就是不跟我说……”
“要不是儿媳妇经常看见她在看旅游节目，问了她一句，估计全家人都不知道她想去外面看一看，玩一玩。也怪我，怪我太粗心大意了，明知道秀儿是个害羞，喜欢把心里话藏着掖着的人，却从来没思考过为什么喜欢看旅游节目……”
“秀儿这人呐，操心的太多，牵挂的太多。知道她想到处去玩的时候，儿子闺女都想给我俩报团去玩一玩，她还拒绝了，说什么报团就是走马观花，自由行才是真正的旅行。嘿！现在好了吧，走马观花都没得观。”
“然后我就说，那就我俩去，自由行。秀儿这个不识好歹的，又拒绝了。说是放寒假了，孙子孙女独自在家会饿着。这不瞎扯嘛，现在外卖这么发达，怎么可能饿着他俩。”
“说白了就是瞎操心！有啥好操心的啊，又不是三岁小娃娃。你说秀儿这人是不是瞎操心，以前我在工地干活的时候，都跟她说了工地供饭，还走个七八里路来给我送饭。”
我插嘴：“或许秀姨只是想和你一起吃饭。”
陶叔顿住了，过了好久，才听见他低声嘟囔：“真是粘人！粘人精！这么爱粘人咋不粘好粘久一点呢……”
我偏过头，假装没看见陶叔用手擦拭面庞的动作。
5
陶叔是一个极爱拍照的人。
让我帮忙拍，自己拍，自拍，人物事，花鸟鱼虫猫，建筑、风景、文物……样样都拍。
我问他：“你为什么什么都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