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给我做的最后一顿晚餐

2019-09-26 14:44:41

世情

外婆给我做的最后一顿晚餐

1

距离过年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的时候,我接到了外婆打来的电话。

“丫头啊,最近工作忙不忙啊?”外婆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有些沙哑,这是因为她的手机使用年限太久,部分功能退化所导致的。

之前我曾想给她换一个新的老人机,被她拒绝了。

“不要浪费钱啦,我平常也用不到它,丫头你呀,把这钱留着,买点好吃的。”外婆拒绝人时候,脸上总是笑嘻嘻的。

我妈说,这是外婆多年人际交往留下的习惯,这样拒绝人,不容易得罪人。大家都知道的,在那个年代,人和人之间的互帮互助是多么重要,要是因为拒绝对方,把对方得罪了,会对生活造成很大的麻烦。

“不算特别忙。外婆,你打电话来,是有事吗?”这是外婆第一次在工作日给我打电话。

“没事没事,”外婆赶紧回话,隔着手机,我都能想象出,外婆在说这话时,连连摆手摇头的模样,“我就是想问问你,这周有没有时间回来啊?腊肉都熏好了,正好可以给你做你最喜欢的折耳根炒腊肉。”

“嗯……”我有些迟疑,临近过年,公司事务很繁多,我本来是打算过年的时候,带上爸妈一起回去的。

外婆很敏感的察觉到我的犹豫,赶紧说:“没有时间就算啦,我就问问。”

虽然外婆掩饰得很好,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丝失落。心一下子就软了。算啦,就回去一趟吧,反正外婆家也不远。

“有时间的,外婆你等我啊。”

外婆一下子就开心了:“好好好,我等你丫头。”

外婆家在本市辖区内的一个乡镇的一个村里,这个镇算是本市发展最好的一个乡镇,但这个村却是乡镇发展中拖后腿的一个村。

拖后腿的原因只有一个:交通不便。虽然现在每个村都通了水泥路,但外婆家所在的那个村,却是在深山里。这就造成了我每次回外婆家,都是“高速公路半小时,盘山公路一小时”。

在外公去世后,我们一家曾想将外婆接到城里,以免她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到时候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不能立即赶过来。

这事依旧被外婆拒绝了。我们还想再劝,外婆一反常态地板起了脸,生起了气,坐在火坑边的小竹凳上,背对着我们,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傲娇模样。

我们一家三口面面相觑,最终长叹了一口气,妥协了,开始了”每月至少一回家,每周至少一电话“的生活。

当然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的,城市的生活太繁忙,回到乡村反而能得到放松。

2

驾车驶下高速后,方向盘往左打,行驶没多久,就踏上了前往外婆家必经的盘山公路。

盘山公路对于新手司机是一个不小挑战,一时上坡一时下坡,弯道多且大,有部分路段甚至没有设置护栏,要是一不小心打滑,便是坠山而亡的命运。

虽然危险,但路上遇到的风景也是在其他地方看不见的。因为有弯道和上下坡,所看见的风景都是在不断变化的,始终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

一路欣赏着风景,出发前因工作而不爽的心情渐渐消散。

不多久,就到了外婆家附近。

农村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个大院子,常用于晾晒粮食,家家户户都有钱购置车辆后,也可以用于停车。

只是,外婆家的小院子门前,却有三两层台阶,我的车开不进去,于是我只能十分无奈的将车停在了路边。也好在这是农村,放在城市里,被贴罚单不说,还可能招来一顿骂。

将车停稳后,从后备箱里将给外婆买的一些物品提领出来,三步做两步,快步踏进了外婆家的小院子,开始嚷嚷:“外婆,外婆!”

外婆人没见到,倒是见到了趴在房顶上的李大叔。听到我叫嚷,李大叔低头看了看我,笑着打招呼:“小金回来了。”

“欸!”我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将物品放到外婆家门口,然后后退两步,仰头望着李大叔,问:“李叔你在房顶上干什么?我阿婆呢?”

“你阿婆说这两天感觉房子里漏风,我给她检查一下。你外婆进屋里给我拿东西了。”

外婆家的屋子,还是那种老式的瓦房,时不时就容易出点问题。前些年我外公还在的时候,两位老人还想着推翻老屋修一栋两三层的小楼,这样我们一家回去时住着也舒服。但还没来得及付诸于行动,我外公就过世了。

外公走后,这事也就暂且被搁下,之后再提起,外婆就摇摇头说:“算啦,都住了这么多年,有感情了。现在又只有我一个人,没必要弄得那么好。”

我们都知道外婆是不舍将和外公住了那么多年的屋子给拆了,加上房屋还挺坚固,虽然偶有漏风漏雨的问题,也只是因为瓦片,不是因为房屋本身,也就没强求。

上头李大叔刚回答了我的话,下头屋子里就传来外婆的声音:“来了来了。是丫头回来了吗?”

“外婆!”我赶紧迎上去,一边甜甜的叫了一声,一边接过外婆手里给李大叔拿的物件,爬上立在房檐上的移动木梯,将东西递给了他。

房顶修缮好后,我和外婆一起留李大叔吃午饭。李大叔拒绝了:“不啦,家里弄好饭了的,只等我回去了。你们赶紧吃吧。”

农村人说热情也热情,陌生人到了家里,都得千般挽留对方留下用餐;说不热情也不热情,大家都懂,留人吃饭只不过是客套话,若非特殊情况,都不会留下。

3

送走李大叔后,外婆转身就进了厨房。

老式的瓦房最大的弊端就是采光不好,大白天的,还得开着电灯才能看清。

而在农村最大的好处就是,永远不缺食材,随手一拿都是可以吃的。

外婆在灶台边转悠着,一手从挂在墙壁上的竹篮里拿了一把豇豆,一边带着歉意跟我说:“丫头,腊肉我没来得及煮,午饭就先随便吃点了哈。”

我坐在灶台前方的烧火口,将木柴往里放,听见外婆的话,歪着头回了句:“外婆做的我都喜欢吃。”

外婆瞬间笑开了脸。

外婆做饭并不是特别好吃的那种,外公和我妈都曾吐槽过外婆做菜明明按部就班,出来的味道却总是不对劲,吃外婆做的东西只能叫填饱肚子,不能叫做吃饭。

我却觉得外婆做的东西好吃极了。听我妈说,小时候我经常不乖乖吃饭,就是因为觉得爸妈做的东西味道不如外婆,吵着闹着要吃外婆做的。

几乎每次回婆家,我妈都要在我和外婆面前吐槽这件事。一般这个时候,我就傻乎乎地笑着,偎在外婆身边,也不顶嘴。外婆呢,也只是笑着,然后伸手摸摸我的脑袋,一副祖孙俩好的模样。

将食材都准备好了后,外婆从土罐里用炒勺舀了一勺凝固成雪白膏状的猪油,放进已经被火烧得十分热烫的,农村特有的大铁锅里,瞬间膏状化为液体。紧接着将葱姜蒜丢进去爆香后,加入干辣椒段,煸炒出辣味,再把切成小段的豇豆丢进去,用炒勺翻炒两下,放盐放酱油,一道菜就这么做好了。

我端着盘子在一侧,见菜弄好了,立即凑上去。我觉得农村的这种大铁锅,令人最感到愉悦的就是,在锅里看着就一丁点儿,老觉得不够自己吃的菜,盛出来却是满满的一盘的满足感。

外婆如法炮制又炒了一个白菜帮子,用白菜叶子煮了一个汤,午饭就算做好了。

外婆家的屋子昏暗,我一般是不喜欢在屋内吃饭的,总觉得很压抑。奈何现在是深冬,又身处深山里,若是像夏天一样支一个小桌在院里,我觉得我会被冻死,只好将就着在屋内,将门打开一个缝,一边烤着火一边吹着风,享受这顿饭。

将饭菜摆上桌后,我拿着碗到厨房添饭。似乎是我们这里特有的煮饭方式,先将米在开水里煮的七分熟,捞起来滤一会儿,然后将米饭放进甑子彻底蒸熟。这样煮出来的米饭,松软,有嚼劲。还很适合用来炒饭,不用像电饭煲弄出来的米饭,需要用炒勺狠狠地将米饭碾开。

外婆吃饭很少,一碗饭都没见底,就放下碗筷了。然后搬着小木凳,坐到门边,急得我直唤她坐到火边来,以免吹着凉了。外婆只笑着摆摆手,说没事。

老实说,我觉得我外婆也挺倔的,还是不听别人话的那种倔。

我只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一般我吃饭完,外婆总会凑上来帮忙收拾,这样她就不会坐在冷风口了。

正刨着饭,就听见外婆说:“丫头啊,今年过年你去你奶奶家吧。”

我皱起眉:“为什么啊?”

“你都好几年没去你奶奶那边过年了,这样不好,他们会有想法的。”

“有就有吧,无所谓。而且我要是过去了,你一个人怎么过年啊。”

外婆只是笑笑,没再接话,这个话题就算过了。

4

在我小时候,我们一家过年,都是一年回奶奶家过,一年回外婆家过,两方都不偏颇。

改变是发生在我初三那一年,忘了当时是什么场景,因为什么原因,我妈跟我说:“我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啊。在你刚出生那年,你奶奶跟我说,把你送人,然后趁着计划生育还没有开始实施,再生一个。我咋舍得啊,那么小一个,我舍不得,就把你留下了,不然还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景呢。”

我妈当初跟我说这些话,本来目的是想让我心疼她生我养我不易,让我听话,别老惹她生气。却没想到,起到了另一个效果。

或许也是因为当初正处于青春期,觉得既然奶奶不想要我,那我也没必要去看望她。那年过年,我哭着闹着不要去奶奶家。

爸妈劝也劝了,骂也骂了,我犟着死活不愿意去,爸妈叹了口气,很无奈地问我:“你不去,你一个人在家我们怎么放心?”

也是灵机一动,我脱口而出:“我去外婆家。”

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我爸他兄弟姐妹多,兄弟姐妹的儿女也多,只我一个不去也不会怎么样。而我妈这边,外公外婆只有她一个女儿,又因为计划生育,只有我这么一个孙女,我要是过年去陪他们,他们肯定很高兴。

于是那一年,我们一家人兵分两路,我爸妈去奶奶家过年,我去外婆家过年。

至今我还记得,我爸把我送到外公外婆跟前,他们俩老人惊讶又惊喜的表情。我那颗青春期的坚硬的心,就这么被人砸了一个口,露出柔软的内心,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我是第一次一个人和外公外婆过年。觉得,很冷清。

和奶奶家一个堂屋都坐不下的热闹景象相比,三个人坐在火堆前,相坐无言的外婆家显得格外寂静,完全不像是过年。

我低着头,火光将我的皮肤印得通红。我的眼睛湿润了一下,又被火烤得干涩。我不敢想,当我们一家到奶奶家过年的时候,他们俩个人,是怎么度过一个春节的。

外公外婆对我的欢迎,从年夜饭多到连桌子都摆不下,只能叠放在盘子与盘子之间就能看出来。菜太多,人太少,自然只剩下一个后果:之后几天都吃剩菜。

这直接导致我在外婆家过年的那几天,胖了,又瘦了。胖,是因为吃肉太多;瘦是因为吃的都是同一堆菜,吃腻了,吃不下了。

吃完年夜饭后,我陪着外公外婆坐到电视机前,开始看春节联欢晚会。

外婆家的电视机,是我家去年刚换下来的,很厚重的一台,放在桌子上,显得很敦厚。屏幕也没有我们家刚换的液晶电视屏幕宽大,清晰又轻薄,但在那小小的屋子里,却恰恰好。

春节联欢晚会的喧嚣声稍微驱散了只有三个人的年的寂静,有了一些过年的气氛。

时间随着春节联欢晚会的播放到了深夜,我困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余光中,我看见外公伸手进衣襟里。我忽然紧张起来,一年一度的大戏开始了。

外公颤颤巍巍地从衣襟里掏出一叠钱币,很薄的一叠,对折起来的厚度,也就只有我平常写作业用的本子那般厚。钱按照大小顺序理得整齐,外面是粉红色的。

外公将对折着的钱打开,两只手指动了动,外面的三张,也是仅有的三张百元钱币被数出来,然后,递到了我眼前。

我下意识地,客套话和推辞的手势,顺势而出:“外公,你这是干嘛啊……”

外公拿着钱的手灵巧一躲,往下一压,把我的手摁住,只说了两个字:“拿着。”

我顿了顿,没再说话和推辞,接过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拿外公外婆的压岁钱,却是拿得心情最为复杂的一次。

那以后,我没再去奶奶家过年,往往只是初三以后,我爸妈来外婆家拜年后,再把我接去奶奶家拜年。

外公走后,更是如此。

5

睡一个午觉醒来后,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腊肉的香味。我循着香味走到厨房,果不其然在灶台烧火口前看到了外婆的身影。

屋子没有开灯,就只有火光透过烧火口照亮一小片天地,外婆就坐在这片光亮里,低头在绣东西。

那时候的人可真是多才多艺,裁衣、刺绣、木艺……随便一样搁到现在的人当中,都是牛逼的代言人。但在那时候的人眼里,却是因为生活不得不会的东西。

“阿婆,你在做什么呢?”我抬脚走进去,顺手将灯打开,“怎么都不开灯。”

“随便做点小东西。”外婆笑呵呵的。

“这样很伤眼睛的。”

我一边絮絮叨叨着,一边走到灶台前,掀起那个直径约一米的大锅盖。在掀起锅盖的瞬间,雾腾腾的水蒸气扑面而来,我的眼镜瞬间被雾气所笼罩,看不清眼前。我一手胡乱的擦了一下眼镜片,一手摸索着将锅盖放到一旁,再顺手操起一对长筷子,往锅里的肉拨拉了两下,问:“阿潘,肉煮多久了?”

“煮挺久了,你用筷子戳一下,能戳进去就可以捞起来啦。”

听完,我果断竖起一双筷子,直直往下冲下去,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阻力,筷子就已经戳到底,只差一点点我的手就要与腊肉亲密接触。

我笑起来:“熟啦!”我手一个用力,直接将插在筷子上的腊肉从锅里给捞出来,放到一旁的不锈钢盆里,再如法炮制将其他几坨腊肉也捞了起来。

外婆也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走到我身边,直接用手拨拉了一下刚捞出来的腊肉。肥瘦相间的腊肉颤动了一下,散发出更多的热气,像是在借此击退觊觎它们美味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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