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送嫁的人行到巷口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个人，那人一身素白跌跌撞撞闯进队伍中，还未走近大红的花轿，便被人拦住了。
他被人推倒在地，素白的衣瞬间染了泥泞，大雨滂沱中，他固执的问一个回答：“知秋，你当真是为了林府的钱财嫁给他？”
季知秋坐在轿中，红色盖头下，头上的白色纱布格外明显，她勾唇笑道：“丛哥哥，你能给我什么呢？季知秋再也不想过精打细算的苦日子了，等我嫁给林公子，便给你安排个有酒有肉的好差事。”说完，她还似笑非笑：“只靠你读那几个劳什子书，又有何用呢？”
一番话下来直说的卫丛面色发白，他摇摇晃晃的起身，只说道：“那便祝季姑娘一生虽不能夫妻恩爱，却可富贵一生。”便踉跄离开。
季知秋在轿中，却落下一滴泪来，她和卫丛数年相伴，终于在今日到此为止。
下花轿的时候，一双手顷刻被人握住，手上触感光滑如玉，一摸就是没做过粗活的公子手。季知秋忍住心下的厌恶，跟着那人进了府。
三拜之后，她和林芝树便成了夫妻。
嫁给林芝树没几日，季知秋便听到卫丛要离开的消息。那一日，城中杏花灼灼开满了枝头，季知秋躲在一处，看着卫丛离她越来越远，等到看不见卫丛的时候，季知秋才开始放声大笑，笑到最后，只剩下一脸凄然之色。
她看着身边一同尾随而来的林芝树，到底是没能忍住心底的怨气，重重的推了他一把。
林芝树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地。季知秋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要拉他起来。
只是，当她看到林芝树满面笑容之时，僵在了原地。她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开心？”
可林芝树是个傻子，林芝树听不懂，依旧只知道笑。
他笑得可真开心啊，仿佛一点都感觉不到季知秋言语中的苦涩，他看着她欢呼道：“秋秋，秋秋，你是我媳妇，媳妇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人。”
季知秋闻言，面上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屈辱，她在林芝树耳畔呢喃道：“可我不会喜欢你的，永远不会。”
彼时不过一句气话，却让日后身份尊贵的林芝树，被此言困惑一生，却从不敢开口再问。
林芝树听了，神色却极其认真：“秋秋，秋秋，可我喜欢你。”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了颤意：“所以一直在一起好吗？”
季知秋神色不耐，看了看不远处来寻找林芝树的仆从，面上极其牵强的笑道：“好，好，好，我们回家。”一连三个好字，眼中却不带任何喜色。
她牵着林芝树回了林府，心思沉沉，只盼着她的卫丛哥哥今后能奔向大好前程，再不受人掣肘。
自打卫丛离开后，季知秋在林府也懒得掩藏对林芝树的不喜，她总是在林芝树寻她之时神情冰冷的将自己锁在屋中，又或者当林芝树欢喜的给她好东西时，季知秋总将东西重新放入林芝树的怀中，对他淡淡道：“我喜欢的东西已经没了。”
时间久了，林芝树便学会了许多伤心的神色。有府中下人看不过去禀告了林老爷，当林老爷看到林芝树望着季知秋的幸福神色，便知不能拿季知秋怎么办，只是对季知秋说道：“季丫头，你以为你什么地位？你不过是因着芝树喜欢而养在我林家的一条小猫小狗。”
只是季知秋还未说话，林芝树却像一只被人抓了尾巴的猫，死命地将林老爷往外面推，嘴中还愤愤道：“你走，你走，我媳妇才不是小猫小狗。”
林老爷无奈，只是道：“季知秋，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自那之后，季知秋依旧不改对林芝树的冷漠，她时常想，丛哥哥那般人物，往后的人生该是怎样惊艳绝伦呢？可是真可惜，她再也不能陪着他了，罪人之身，就别再拖累他了。
2
卫丛走后的第二年，林老爷带着许多护卫去西南行商的时候，林府遭了大难。
那可真是令季知秋心惊胆战的一夜，冲天的火光里照的盗匪手中的银刀闪闪发亮，仆人的鲜血顺着大刀划落在地，季知秋躲在床下看的浑身发冷。身旁的林芝树虽然出奇安静，但是他们俩人到底是被人发现了。
只因有怕死的仆从指出了少爷和他夫人都未离开，谄媚地给盗匪说要是抓到了他俩，林老爷回来会献出更多的钱财来。
最后，当季知秋和林芝树被人拽出来的时候，那仆人便被一刀刺穿了肚腹。
盗匪头子色咪咪的看着季知秋搓手道：“小娘子长得真是貌美，可惜跟了个傻子怕是没享受过男欢女爱吧，不如和老子我共度……”盗匪头子话未说完，林芝树已经挣开了抓着他的人，死死的抱住季知秋不放手。
季知秋躺在冰凉的地上，身上是傻子炽热的身体。傻子抱着她任由盗匪一刀刀刺向他的胳膊，就是不松开。
最后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官差来了，盗匪头子面上一怒就要拿刀朝林芝树头上砍去，刀没落下，身旁人道：“保命要紧。”
一声口哨响起，盗匪们便匆匆散去。季知秋触手之下一片滑腻，全是傻子的血，她愣了愣，抱着林芝树就放声大哭，赶来的官差们看着此景面面相觑，最后只能道声：“节哀。”
恰在此时，林芝树颤巍巍抬起一只血淋淋的胳膊，轻柔的给季知秋擦眼泪：“秋秋，别哭。”众人惊醒忙去叫了大夫。
因此等林老爷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一片血腥空荡的府邸，宝贝儿子和季知秋都不见了。等他去医馆寻到了其乐融融的两人，了解事情始末后，便从镇上买了大刀带着护卫们出了镇。
之后，镇外十里的盗匪都被林老爷带着的一干护卫杀了个干净。名声传到杏花镇时，满镇唏嘘，只有季知秋听闻的时候，面上先是一笑，便继续温和喂着林芝树喝粥。
荷花开得时候，季知秋和林芝树已经成了镇上人人艳羡的好夫妻，时常有姑娘前来拜访季知秋，说一些：“林公子皮相不错，只是到底是个傻子，季姑娘可有意找个妹妹一同照顾他？”
每每此时，季知秋都会冷下脸，道一声：“林家的事我做不得主，不如你去问问林老爷？”几番下来，季知秋也明白不是杏花镇的人看不上林芝树是个傻子，而是林老爷看不上杏花镇的姑娘，只是他一介商人，怎么满镇的姑娘一个都看不上？偏偏选中了她？难道只是因为她的身份？可她是罪人之身啊。
季知秋想不通，索性便不想了。林老爷是个好公公，林芝树也是个不错的夫君，她以后对林家人在可亲一些。
季知秋这想法不过半月之久，便听说卫丛回来了。侍卫两列，官袍加身，好大威风。她心中雀跃无比，只觉得卫丛此行是来看她的，觉得她虽然再也伴不了丛哥哥身边，但还能和丛哥哥说上几句话，便是极大幸福了。
卫丛给林老爷递了拜帖，上门的时候并未去见季知秋。季知秋远远的看了他一眼，只能看到紫袍飞扬，尽显风流，只是卫丛从始至终未曾回头。
自卫丛和林老爷来往的越加频繁，季知秋的心也在一直下坠，直到卫丛回京城那日卫丛都没来见季知秋时，她的心终于跌在了谷底。
她蹲在柜子里默默地哭，她那傻子夫君就不断在柜子外扮鬼脸逗她笑，在林芝树伸进胳膊要抱她时，她终于忍不住对着那白嫩的胳膊咬了下去。
恨意深深，可在快咬出血时，她眼眶红红的抬头问他：“傻子，你不知道疼吗？”林芝树见此，却对她灿烂一笑：“秋秋不哭，我不疼。”
就在那一瞬，季知秋的心继那次血夜后再次动摇了。
3
承平十年的时候，已经是季知秋嫁给林芝树的第四年。当林老爷有意无意地透露卫丛官居丞相，要娶李太傅的女儿时，季知秋终于忍不住问林老爷，上次卫丛回来时和他都说了什么时，林老爷端着茶杯若有所思道：“其实也没说什么，他就说感念当年我的救命之恩，托我今后待你如亲女便好，就了却他一桩心愿。”
季知秋闻言后，整个人如坠冰窟，她又问：“当年事他都知道了？”
这时林老爷又笑看她：“官袍为紫，只有一品到三品的官员能穿，你说他知不知道？”季知秋终于死心，失魂落魄向门外走去。
七年前的时候，卫丛将她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对她说：“小姐，卫丛今后不读书了，只为你活着。”
当年卫丛是季府管家远房亲戚的儿子，因着是平民身份，也好读书，管家便经常给他买书，卫丛也经常会带些吃食给管家，一来二去，便得了季丞相的赏识，继而便与季知秋有了来往。
那年季知秋年仅十岁，尚为懵懂，不知道卫丛为何会冒着杀身之祸救她，却也明白，背着自己的少年都为自己搭上了什么——大好前程和背井离乡。
在那之后，卫丛便带着自己在杏花镇住了下来，三年里情愫暗生，便也许下了及笄之时嫁给卫丛。
可惜，天不遂人愿。
季知秋及笄那日，被镇上的恶霸堵在了巷子口，卫丛赶去的及时，可他一介书生也被打了半死，那恶霸还扬言要剁了卫丛双手，让他这辈子拿不起笔杆，看卫丛还怎么养她。她抱着晕倒的卫丛无助的蹲在巷子里。
卫丛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的时候，她仿佛记起了三年前的噩梦。林老爷和林芝树便是在这时出现的。那年她跪在林老爷面前，不断磕头求他救救卫丛，林芝树忽然发疯的跑到她面前：“不许跪，起来，起来。”
林老爷见此眼睛一亮，问她：“救你们一次，那往后要次次救你吗？”
季知秋一愣，眼眶泛红道：“求老爷救他一命，往后做牛做马季知秋都毫无怨言。”林老爷闻言，随即一笑：“季知秋，好名字，芝树你喜不喜欢他？”
林芝树在一旁笑得眉眼弯弯：“喜欢，喜欢秋秋。”
林老爷便笑道：“如此甚好，那你便给我家树儿做媳妇吧！”
季知秋一愣，说道：“可民女已有心悦之人。”林老爷闻言笑道：“季家之女，你只要一天是这个身份，你心悦之人便永远出不了头。”
季知秋僵在原地，虽说不知林老爷怎么知道她的身份，但林老爷分明是趁火打劫，可是他说的不无道理，而且卫丛哥哥必须要找大夫了。她咬着下唇，恭恭敬敬道：“岂敢不从！”
林老爷便知道她这是答应了，万万没料到卫丛被送去医馆后，她又开口道：“卫丛离开那日，劳烦林老爷派两个人暗处护着他，送他入京。”未等林老爷继续询问，季知秋便继续道：“他一介草民，留这里恐恶霸还会上门，我会出言让他离开，也免得民女日后惦念。”
林老爷一寻思，也不管季知秋话中有几分真假，当即答应了。
自那日后，卫丛和季知秋便没见过，醒来后便听人说，“姑娘攀了高枝，每日被傻子少爷精心伺候着，已经记不起他这个旧人了。”
他能下床的那日，便是季知秋嫁给林芝树的那日。
这么一晃，便到了今日，季知秋为人妻的第四年里，卫丛成了大官，季知秋为何嫁给林芝树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却没能如季知秋所想，原谅她，还能同她说说话。难道真是因为她当年狠话说得太过？
可如今，卫丛要娶李家女，当年参与举罪萧家季家之事的李家。季知秋一想到此事，便对卫丛也没了相见之意。
4
那日之后，季知秋和林芝树有了夫妻之实。林老爷从此放下心来，虽说有点对不起卫丛，但若自己死了，林芝树的余生倒也不用担忧了。
季家人在情爱之事向来决绝，当年季知秋的大姐因为李太傅也是参与害季丞相的一员，当场在李公子面前自杀，季知秋虽然做不到在卫丛面前自杀，可对卫丛的念头也确实该连根拔起了。
他去娶他的李家小姐，季知秋从此和他再无干系。
往后的日子里，季知秋对林芝树越来越好，起初因着他一句喜欢而让季知秋嫁给他所引起的怨恨也没有了。
京城里，卫丛来往于官员之间，寻求当年萧家季家的旧属和门生，开始谋划起为萧家季家平反的事来。暗涌之下，如履薄冰。毕竟卫丛要干的，是要推翻当朝帝王往年决策的旧案，此案若翻，便是要打当今帝王的脸。
而这些，季知秋通通不知道。
承平十一年，季知秋诞下一子，林芝树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傻子，时常手指戳罢婴儿软绵绵的脸蛋便看着季知秋傻笑。
季知秋望着他不语，眉眼却逐渐柔和了。只是这般光景没过半年，季知秋便听到了两个护卫的谈话：“卫丞相当真好本领，两年还没过去便替当年的季家和萧贵妃平了反。只是，京城传闻李家下狱那天，李小姐没了踪影，难不成被卫相私下救了？”
季知秋藏在门后一时间想起许多旧事，想起来当年有人举报萧贵妃勾结萧家季家谋害太子，彼时太子危在旦夕，圣上大怒，萧贵妃处死，萧家季家满门抄斩。
季知秋母亲却在听到消息后，用金簪刺到她的胸前，让人将尚有知觉的她丢在了乱葬岗。季家满门抄斩的那日，季知秋被卫丛领着挤在人群中远远看着。
刀刀下去，季家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她母亲的人头就在她的脚下，可她不能哭，不然母亲费尽周折救得她一条命就白费了。
她将满腔嘶吼憋在心中，跟着卫丛一步步离去。那时候，卫丛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以为她会和卫丛一直生活下去，可那恶霸让她明白，不论在何地，平民百姓都是被欺压的那个。
季知秋回过神时，心想卫丛从未忘了她，可她和卫丛也再回不去了。
承平十二年，杏花镇来了大人物，太子亲临杏花镇和卫丛一起将流落在外的萧贵妃之子接回京去。
那时候，林芝树和季知秋的孩子已经会咿呀学语，卫丛来得时候，便看到高大的杏花树下季知秋满面柔和的抱着一个白嫩的孩子，指着一旁的林芝树说道：“宝儿，唤爹。”
那孩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却看向了卫丛，咿呀着要让他抱。
树下的两人抬起头向他看来，一瞬间，花落如雨，季知秋半张了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怔怔看着卫丛。杏花落在卫丛的肩头，卫丛却好似未察觉一般。
他怔怔看了她们半响，突然哑声说了句：“甚好，甚好。”
他撩袍下跪道：“请四皇子安，请四皇妃安。”
季知秋向后退了半步，惊恐道：“丛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丛抬头看她，似笑非笑：“季小姐，你说这流年似水究竟变得是我们谁？”季知秋不明白，卫丛也不打算解释，起身便打算告辞，季知秋忽而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卫丛，我不明白，你知道我是为何嫁给芝树，可你上回回来却不曾看过我一眼，如今你这般又是何意？”
卫丛一愣，他想说：你难道不是因为知道了林芝树是皇子身份，才愿意与他生儿育女？可实话太过伤人，如今他被嫉恨冲昏了头脑，连思考都不愿了，只是苦笑：“是卫丛活该，至始至终放不下季小姐。”便挣脱袖子，扬长而去。
5
卫丛离开的路上，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回身去了林府将林老爷打了一顿，一介书生拳拳下了狠手，林老爷却一点不还手，甚至还屏退了护卫让他们拦着季知秋和林芝树。
等卫丛冷静下来的时候，两人坐在石阶上，卫丛问他：“为什么？”
林老爷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说道：“我平生最对不起萧絮，所以我容不得芝树在我死后出一点茬子。”
萧絮是萧贵妃的闺名，萧贵妃未嫁给皇上之前和林老爷是青梅竹马，而林老爷便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林将军。
卫丛问他：“所以我当年给你讲的条件你给知秋说了多少？”
林老爷看着卫丛，呵呵一笑：“我对她说，卫丛谢了我救命之恩，让我待你如亲女之后便离开了。”
卫丛听完一时气血上冲，林老爷却继续道：“若不是她幼时我见过一回，早在她冷落芝树时，我就把她杀了。”
卫丛冷笑：“林老爷好大威风，看不上我家知秋为何还不告诉她实话。”林老爷闻言幽幽笑了：“因为你啊，一旦季家萧家平反，芝树就要回京，我也不知还能活多少年，算来算去，也只有你能护着他，因为我知道季知秋是你拼命也要护着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