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阙
“…兹养尊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祇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懿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江菀定定站在大殿之下,虚浮的鼓声夹杂着太监有些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入冬的寒风夹杂着雪花点染着她冗杂的红衣,犹如朵朵盛放的白梅。
她抬眼淡淡的看了看墙角的朱梅,隐了几个蕾,却在风雪中轻颤瑟缩,却不似傲雪的风骨,这般憔悴沧桑。她抿唇苦笑一声,垂头便是看见那双熟悉的温润如玉的大手,玄色的衣角轻扫过她的鬓边。
“这种时候你也会走神。”那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别样的意味。
江菀歪头,发丝软软的压在彩绸之下,对上那墨色的眸子,朱唇轻启:“温宴,这种时候你也有心情打趣我。”
温宴只是扬了扬眉,伸手拦过面前那人的腰肢,青丝绾雪,点翠晃荡,江菀猝不及防的跌入他温暖怀里,他垂头亲咬她的耳尖:“皇后,不应该改口叫夫君了么。”
“这不是皇后梦寐以求的?”
江菀浑身一颤,温宴似乎是对她笑了,温和,明朗,以及……从未至眼底的温柔和疏离。
她枯瘦的身子撑不起这么繁重的衣袍,雪地的寒冷早已让双腿麻木,竟是一时间动弹不得的只能靠在他的身上,温宴身上向来有着好闻的幽兰香,幽兰就好似恰如其人一般清幽孤傲,不可一世。
他很快的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向怀里的人。任由她墨色的长发在风中飘乱。雪,迷了她的眼,江菀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是那带有磁性的声音,那一字一字清晰的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以后将是朕的皇后。是朕患难与共的青梅。聪慧淑敏,温婉贤德,特此赐封号,淑德。”
“朕以江山为聘,许你红妆十里。”
“万水千山,我只要你陪我看。”
江菀嗤笑一声,笑的头顶的凤冠珠翠也跟着震颤,明亮的眸子一闪一闪,不得不说今天的她是绝美的,粉黛红唇,眉心一点,莞尔一笑更是万物失色,像是漫天雪白里妖艳的红牡丹。
她不动声色的推开温宴,不近不远的挽起他的手,那认真的神色像是得到什么稀世之宝。
“这是臣妾的夫君,是天下的主人。是守护苍生的明君,是臣妾此生的挚爱。”
“万水千山,我陪你看。”
言罢,江菀鞋尖轻点,不轻不重的吻在了温宴的额头上,伴随的是众臣高呼的万岁,和太监拉长的一声礼成--将二人的对话湮没。
“皇后可真会哄朕开心。”
“呵……”她朱唇轻扬,“陛下也是。”
2.重楼
夜深,深秋的露水滴滴答答。
她又做了这个梦。江菀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晃悠悠的摸索着起身。
“娘娘怎么这个时辰还不睡?”秋嬷嬷听见动静快步进来重新点上了灯。
江菀悄然敛去眼底复杂的深色,不在意的摆摆手:“睡不着,别吵醒皇上,我出去转转。”
秋嬷嬷皱了皱眉,语调不禁微扬:“皇上还是总睡在里殿……”
“我吩咐安排的江小姐何时能进宫?”江菀不动声色的打断她的话,抬眼望了望窗外层层叠叠的宫檐,一时竟是看出了神。
秋嬷嬷自知失言,迟疑片刻,却终是欲言又止。江菀是她看着长大的,有些话不说她也明了。
“大概下个月大选就能了。”
江菀哑然一笑,也不再言语,任由秋嬷嬷给自己打理,披上那件她并不是很喜欢的貂裘披风。他会喜欢的吧。她垂头拨弄着腰间的玉佩。
秋夜的寒气逼人,云间的月若隐若现,哪怕是身着厚装的她都能感觉到四肢骸骨传来的冷意,江菀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手炉,枯炭还未熄,星点的火光照亮了一小方夜空。
她记得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带着满脸的真挚与欢喜,捧着那并不是很好看的花灯向她许诺要给她看满天星火。
她也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那人冰冷的面庞,凉薄的话语。
“陛下是想里殿还是外殿?”
江菀扶着身后的柱子,目光扑朔而迷离迷离的看着面前的人。
那人头戴通天冠,墨色的长发高高束起,玄色的流珠低低垂下,灯影晃动间,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皇后倒是一如既往的说话不经脑子。”
她并没有接他的话,似喝醉了般依依起身,虚晃几步走到他的跟前,指了指头顶的珠坠,“这个能拿下来么,压的臣妾好疼。”
他目光微冷,说出的话也冰凉凉的:“这不是你想要的么,无尽的荣华富贵,万人敬仰身居高位。”
“你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怎会嫌珠坠压的疼?”
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江菀不气反笑:“陛下说笑了,既然臣妾的妹妹无福享受这一切,臣妾自然要代为享受,不然…妹妹的死…”
“江菀你找死!”温宴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子,一向沉静如水的眸子难得的浮上了怒意,青筋暴起的样子却并没有吓着面前瘦弱的姑娘。
她笑的张狂:“温宴你装什么。妹妹的死是你一手促成的!”
“你需要我父亲的助力,我需要借你飞黄腾达,我和阿妹不过都是你的垫脚石罢。”
温宴扬了扬唇,手上松了劲。他微微捋了捋江菀鬓角散乱的发丝,动作轻柔的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他看向她的目光中却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情愫,像在看一件损毁的绝世美玉。
悲凉,惋惜,甚至是怜悯。
“朕的皇后啊,你永远无法替代她。”
……
江菀垂眉,恍然间松了手,手中的炉火撒了一地,被深秋的寒露打湿。
3.华章
雨后初晴的秋日难得的见着几缕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宫檐撒下的只有那一小方天地。却是苍白无力,连余温都感觉不到,甚至有些寒彻心骨。
江菀依稀记得江陵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她却能时常拉着阿妹的手穿梭在那些水巷的亭台楼阁里,听雨打芭蕉,声滴漏断。
晴好的天气也不似这般寒凉,江陵的阳光是有温度的,总是照的阿妹的纸鸢暖暖的。她仰头对上了头顶那刺目的光。清冷的面上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这重楼金阙,却是再难见到高飞的纸鸢罢。
……
温宴来时江菀正兴致颇好的摆弄着殿前的白菊,秋风瑟缩下的花蕾几欲绽放却又隐去了些许孤傲。
许是从未正眼看过他的皇后,远远的看着那哪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儿,也依然掩不住她出尘的气质。
宽大裙幅逶迤身后,优雅清高。墨玉般的青丝,简单地绾个飞仙髻,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随意点缀发间,让乌云般的秀发,更显柔亮润泽。美眸顾盼间华彩流溢,红唇间漾着清淡浅笑。
云太医似是照例来诊脉的。他墨色的长发被雪白的绫带束起,一身白衣胜雪,眉长入鬓,墨玉般的眸子温润而平和,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江菀。
他似乎是很久没有见过江菀笑了。
温宴有一瞬的恍惚。
他晃悠悠的走过去,云轻寒本欲屈身行礼,他拂了拂袖便是免了君臣之间繁褥的礼节。
走近着看,才发现殿阶上的江菀倒是越发瘦小单薄,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温宴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将肩上的披风盖在了她身上:“皇后这般怕凉,怎还可出殿走动?”
江菀缓缓抬眼,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自惭形秽、不敢亵渎。但那冷傲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又让人不能不魂牵蒙绕。
“臣妾觉陛下日日操劳,公务繁忙,难得有休息的时侯,看今个天气晴好,便是自己出来转转罢了。”她朱唇轻启,慵懒的话语里带着许些倦意。
温宴不语,伸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揽入怀里,温柔的为她整理起裙摆的褶皱,低垂的眸光迭迷,令江菀有些看不真切。
“朕不许你再这般任性,身子骨本就是弱,朕就是再忙都愿意陪着皇后。”
江菀歪头靠上他的胸膛,听得见温宴厚实温暖的胸膛里的一声又一声,平稳而有节奏。
她嗤笑一声,声音轻的仅二人可听见:“陛下说话真当是同样的不经脑子。”
言罢,江菀并没有等温宴开口,便是依依退开几步,撒娇般的晃了晃脑袋,语调刻意的扬起:“陛下,臣妾已经好了许多了,可以不吃药了么。”
温宴垂眉,衣袍下的手微微攥紧,却又终是无力的松开。再抬头时,墨色的眸子里的柔情洒落了一地,他的声音温润而平和。
“无论皇后说什么,朕都依你。”
4.沉溺
江菀扬了扬唇没有再看温宴,只听她悠悠的道:“云太医送来的白菊本宫喜欢得紧,只是单这一株不免有些孤单,云太医若是不介意,可否再予本宫几盆?”
“可以倒是可以,只怕娘娘要再等几日白菊才会盛开。”云轻寒依旧是欠身,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别样的情绪。
“不急……”江菀淡淡的应着,竟是顺手折下了那含苞待放的花蕾,菊花残,满地霜,雪白的花瓣似飞雪般零落了一地。
“若是不能盛开,倒不如早早凋零。”
她忽而攸地转头对着温宴一笑,清眸流盼,巧笑嫣然,她银铃似的清脆婉转的声音如梦魇般的响起:本宫记起阿妹也是甚爱白菊呢。”
面前那人高大的身躯随着她的话语猛的震颤了,江菀也不惧地对上温宴眼里凌人的杀意。一闪一闪的泪光悄然无声的没入眼底。
温宴轻啧一声,墨色的眸子里温柔不再。
只听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叫她的名字:“江菀,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看着温宴拂袖离去的身影,江菀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娇小的身子笑的一俯一仰,头顶的珠翠也跟着零落散乱。
云轻寒抬头看着那笑的有些魔怔的姑娘,如玉的面上难得的露出一丝动容:“你已油尽灯枯,恐是时日无多……这又是何苦呢?”
“轻寒。”她止住了笑声,像是耗尽所有的力气般唤他,声音凄凉而哀婉。
云轻寒眉心轻蹙地看向她,未有言语。
江菀绝美的面容早已血色尽失,她眸光迭迷,朱唇一张一合,她问他:“你是忠于温宴,还是忠于我?”
……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江菀半眯着眸子,斜斜看着身边的人眉头紧锁的批阅奏折,她扬唇抬手将他手中的折子按下。
温宴本应是极不喜欢来寻她的,更别提清早的事依旧历历在目。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和恨之入骨的女人同窗而寝,想来倒是有些可笑的。
“陛下何必如此操心政事?”她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目光扑朔而迷离地落到了案角的折子上,“连听臣妾念诗的兴致都没几分。”
江菀依稀记得,多年前的夜半,每次他新辞方落纸,他便会迫不及待的拿来给她和阿妹吟唱,可惜红颜已逝故人去,永无再回。
温宴皱着的眉心平了几分,语气却是冰冰凉凉:“皇后倒是好兴致。”
她沉默片刻,并没有应声,反倒是闭上了眼,继续念起了她的小诗:“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江菀。”他忽然唤她,“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她垂了垂眼帘,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别样的意味。
温宴没再看她,说出的话却是字字铿锵:“我要做一个明君,让天下苍生都归顺与我,我要为她守下这一方山河太平,海晏河清!”
江菀的身子微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漂亮的眸子里悄然闪过一丝失落,她掩饰的极好,像是极为赞同般的,忽而仰头笑起来:“臣妾陪您。”
5.缠沦
北方的雨向来短暂凶悍,只有在夏日肆虐不会出现的春秋两季,尤其是在秋意初泛时,才会有这样淅淅沥沥的温柔。
帝王的一生总是有诸多要考虑的东西。权势,名利……相较之下天子的情爱倒是有些显得微不足道了。
那个给他生命,赋予他尊贵姓氏的男人,当然也可以在和他的母亲一夜温存之后同样去和其他的女人云香雨浓。
与其他的故事开始一样,适逢其会,猝不及防。
“求求您放过阿宴吧,他可是您的亲骨肉啊……陛下……”他的母亲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追上那个男人,毫无尊严如蝼蚁般跪在那人的面前,一丁点的恩泽施舍都能让她甘之如饴。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鹰面薄唇,说出的话一如既往的凉薄:“那你,替他去死?”
她有些吃力的抬起头,目光浑浊地凝视着那个曾许她一生无忧的男人。他是一个睿智的帝王,同样也是一个薄情的丈夫。
咚——
他就那么安静的倚在门边,像个局外人般陌生地看着那个称之为母亲的女人撞死在了那个人的脚下。
血,染红了他明黄的长袍,宛如点点盛开的妖艳的梅花。
母亲的双唇嫣红不再,纤细雪白的指尖在血泊里挣扎,她好像要说些什么。
他废了很大的劲才看清。
“阿宴,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啊……”
-
江菀觉得他好像又做梦了,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灯,跳动的烛光映着他因常年征战而略显黝黑粗砺的面庞,褪去了少时的稚气,五官却依旧清晰立体,染了沧桑。
他就那么瑟缩在床榻的角落里,谁都不会想到平日里征南战北,不可一世的帝王现下却眉目紧锁,浑身颤抖着哭的近乎哽咽。
案角的折子散落了一地,江陵淮水决堤几个字刺得江菀眼睛生疼,她又转头屏息凝神地看着温宴把自己抱的那样紧,像生怕失了什么似的。
良久,她终是伸出手,拉过他的紧紧相握,好似用劲此生所有的力气。
她感觉到仿佛又回到旧时的寒夜,他和她还有阿妹互相倚靠着取暖,三人的温暖足以抵挡那些风霜。
即使严酷少恩,狠心决绝,不惜逢场作戏,针锋相对。他对微不足道的她还是留有情意,她明白这份相通的心意,未曾变过。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
温宴似是忙了不少,极少来这重华殿了,倒是云轻寒出宫巡诊归来时会时常给她带一点宫外的小玩意,桂花糕、糖人或是蜜饯。江菀都会浅笑着收下,礼貌的回他一句谢谢。
只是她最想要的那几盆白菊,云轻寒却始终只字未提。
温宴不来,她便乐得清闲地倚在窗边写写画画,画中的女子是一张山明水秀的清丽的脸庞,算不上一眼惊艳倾国倾城,但是柳叶眉弯弯有着南国才有的温婉雅致。轮廓柔和,仿佛烟雨中群山相拥的黛色朦胧。
她的阿妹真美啊,同南国的白菊般娉婷玉立,而那昔日眉黛夺将萱草色的姑娘曾将她一生中最美的笑颜留给了她。
“阿姐,你要比我更爱他。”
江菀忽然间慌了神,手中的画笔咔嗒一声滑落到了案桌上,使那画中美人清秀的面容上晕开了墨迹。
6.霜降
江菀没想到温宴会忽然召见她。
许是繁重的国事忙到让他焦头烂额的地步,他才不得不宣召他的皇后屈尊移驾宣政殿。
宫灯孤影下的天子好似苍老了许多,岁月流逝的痕迹已深深刻入他的双鬓。
她听见屋外有些才子佳人风月传说里常念叨的梧桐细雨,隐隐约约,一阵阵,一阵阵,却又不忍狠心划下休止的一笔,敲着木格窗,泠泠似碎玉。
大殿下跪着的是沈将军。他低沉的嗓音合着稀碎的雨声一字一字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江陵大堤年久失修,淮水已淹没数千亩土地,适逢北方又大旱,本就颗粒无收,江淮一带的灾民臣实属不知如何安置…”
“皇后的意思呢?”殿上那人头也不抬的打断了沈将军的话,他重重地按下手中的折子,揉了揉发涨的眉心,沙哑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
忽然被点名的皇后秀眉轻蹙地抬眼看向温宴,半晌,才听她缓缓开口:“大堤失修那就给工部施压,将军应该是知道怎么处理贪赃枉法欺上瞒下之人的。”
“这……”
“沈将军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就先退下吧。”他实在是累极了,话都不愿意多说,曾经高大魁梧的身躯如今却如风年残烛般脆弱不堪,江菀第一次意识到她要面对的东西是如此的沉重。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好像从未做到过真正的心如止水,这种深刻隐晦又不易发觉的情绪让她不敢又舍不得走远。
尘嚣太浓,鲜血太烈,兵荒马乱的时代,那些位高权重之人不得不亲自杀出一条血路,在这芸芸众生寻求一条活下去的路。
就像她亲手把她的妹妹送向高位,就像他亲手了解了他父亲的性命一样。
后来的江菀真正明白这些道理时,已经太迟太迟了。
“陛下若是撑不住,就不要太难为自己了。”
温宴却并没有接她的话,他握笔的手颤了颤,眉间的阴翳也一扫而空,看向江菀的目光温柔而平和。
她从他的眼里看见过很多的东西,战争杀伐,苍生天下……还有,那个名叫江曦的姑娘。
而这次,他如玉的眸子里却是干干净净的只能看见她。
“要中秋了。”温宴的语气欢快而雀跃。
“我们一起回江陵吧。”他用的我们。
帝王的许诺向来都不是单纯的约定,江菀自然也深刻的意识到这一点,她忧国忧民的丈夫自然是放心不下江陵那数以万计的灾民,放心不下那南国故土之下长眠不醒的白菊。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无论温宴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她都不会拒绝。
江菀敏锐的察觉到自己大约快走到尽头了,而这次,她不再走向曲折的楼阁,不再走向巍峨的宫阙,不再走向荣华浮绘,不再走向波澜诡谲,而是走向刻骨铭心的恨了这么多年后的虚无和释然。
“好。”她轻声应道,“我们……回江陵吧。”
7.交易
江菀向来不喜热闹,长久不梳妆打扮的她竟然是连绾发都生疏了许多,温宴难得的兴致颇好的看着面前的人儿,眼角漾出些许笑意。
“流云髻倒是比双环增色许多,朕的皇后这般不修边幅倒是白白浪费了这份姿色。他打趣般地按住了江菀纤细的指尖,接过她手中的发簪,小心翼翼地将她不留心散乱的发丝绾好。
江菀的动作僵了片刻,她转头迎上了温宴扑朔迷离的眸光。女为悦己者容,而她心里那块空落的地方却是始终未再放的下别的东西。
支离破碎的欢喜早就不知道许给了谁。
江菀扬唇,清冷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现下并无旁人,陛下若是不嫌演的累还是歇歇吧。”
他伸出的手触电般地缩了回去,指尖的余温也一点点消散。
江菀起身理了理冗杂的衣裙,只见那人的眼底微不可查地删过一缕悲伤,却终是被无尽的嘲意取代。
“如此甚好。”
……
出行的队伍浩浩荡荡,中秋如期而至,温宴也如约履行带她回江陵的约定,六军不发只为侯皇后的到来。
温宴目光扑朔而迷离的看着不远处款款而来的江菀,大概是从未正眼看过她的皇后,一时竟是看出了神,身穿淡绿色宫装的江菀,淡雅处却多了几分出尘气质。
“陛下可是喜欢臣妾穿这身衣服?”
她漂亮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声音温润而平和飘忽忽打断了他的思绪。
温宴对上她微凉的目光,嘴角不经意的扬起,他轻点江菀的眉心,话语间尽是宠溺:“朕的皇后,甚美。”
“呵。”江菀垂头,指尖下意识的划过腰间的玉佩,攸的传来的凉意倒是让她从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中回过神来。
她没再言语,眼底的眸光轻闪,竟是看不出是悲是喜,江菀有意无意的绕过了温宴的身侧,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队浩浩荡荡的向城外进发,长安的繁华和纸醉金迷对从未出过宫的江菀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诱惑,满街飘香的桂花酿,悠悠传来戏曲的吆喝,还有琳琅满目的珠翠更是看花了她的眼。
“阿宴你看那个纸鸢!”
一直靠在窗边哼着小曲的江菀忽然转头看向面前的人,一贯苍白的脸上难得的浮现出一抹红润。
突如其来的话语中带着像孩童吃到期待已久的糖那般的惊喜,骤然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对上那人深邃的一眼望不见底的目光,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很快的又被敛去。
温宴有一瞬的恍惚。十年光景转瞬即逝,他好像丢掉了很多的东西,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叫她阿宴的姑娘,也曾肆无忌惮的向他诉说她的欢喜。
那个姑娘还活着,却又好像已经死了。
“你叫我什么?”他没有用朕,声音轻柔的仿佛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良久,却是无人应声。
“皇后喜欢,朕去为你买来便是。”他不再看她,转头便喊停了车队。
江菀透过珠帘看着那人沧桑沉重又小心翼翼的背影,看着那卖纸鸢的老板娘惊的对他三跪九叩,只觉得眼角酸涩,颇为讽刺。
她困倦的揉了揉眉心,并没有看向回转的温宴,语气波澜不惊:“今在宫外,陛下保护好自己。”
温宴叠纸鸢的动作一顿:“皇后这是在关心朕?”
“左丞现下辅佐的是三王爷…”江菀垂眸,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温宴手上的纸鸢,澄澈的眸子又明亮了几分,攸的话锋一转,“陛下竟是还记得臣妾的喜好。”
温宴抿唇,将最后一根线绾上,扯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雪白的纸鸢经温宴之手的修改变得更加小巧精致。
“你刚刚叫我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陛下。”江菀浅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纸鸢,不等他回神便是又补上一句,“这是交易。”
8.衷情
然而这次算不上愉快的江陵之行,却是还未到达目的地便中途折返。谁都不会料到,皇帝的行踪竟然早已被人摸了个透彻。
垂帘翻飞,人仰马翻。那闪着寒光的剑峰一剑刺到他面前时,他的皇后义无反顾的挡在了他的身前。
温润的血溅了温宴一身,钻心彻骨的痛让江菀的意识一点点的涣散。她看见面前的天子,惊慌失措地抱起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听见他声音沙哑的发颤地叫着她的名字。
江菀觉得有些好笑。
多年前那日,血气方刚的少年终是弑了天下,换来百年。他血色的眸子却陌生的看着那倚在门边候他凯旋归来的人儿,冰冷而充满恨意的话语,成了她一生的梦魇。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她松了劲儿,手中的纸鸢无声的坠落,染了血色。
……
初入丞相府,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是在秋日,细雨微微,无声滴落,落到身上,却又让人感觉到凉意悠悠。她垂头哼着短歌,揽着书卷上连廊,迎面走来的便是温宴。十二岁左右的少年模样,却并没有孩童本该有的稚气。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与他同龄的男孩子和一群下属。
她悄悄地打量着那个被称之为殿下的少年,尖足翘顶黑马靴,伴着祥瑞福灵盖面,深蓝色的无纹锦袍,宛若流动的丝质,润着内敛的光。大海一般沉静,墨色云痕连边底,腰间的玉佩雕弓胜在疏朗,不在精细,浑然天成。
骨节分明的手提着上好的弯弓。能感觉到玄铁的冰冷和质感,这样的装束简洁素净,又不失身份,自有气度,丝毫不像往日江陵街上见到的只浮夸子弟。
他身旁的男孩却清瘦沉稳,眉宇间的神态深沉而温和,一双乌黑的瞳孔已寻不到少年的浮躁与天真,双眸清冷而敏锐,不近不远的跟在温宴的身后。
圣旨来的猝不及防,她大抵也是天下人议论过的,当朝嫡长子的太子位被废,皇帝竟然将一个宫女贵妃所出的庶子立为了太子。虽说荒唐,却皇帝荒淫无度的年代又本在常理之中。
册立没有几天,就连妃位也尘埃落定,谁也没有料到太子会亲自向皇帝请求赐婚丞相府的嫡女江曦。
命运是如此的弄人,又一次让两个本该此生毫无交集的人碰到了一起。只那一眼,便是注定再难割舍分离。
待几人走近,江菀低头恭顺的往一边退了几步,让出道来欠身行礼。
“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丞相的长女江菀吧”少年忽然顿了步伐,转头看向一旁的她,“江家二女倒是真如外头传言那般美的水出芙蓉。”
他的声音温存而平和,江菀只是那般谦卑的低着头,未有应声。一双温润如玉的手却是伸到她的跟前,扶起了她欠屈的身子。
只听他道:“不用对我行如此大礼,长幼尊卑嫡庶有别,不过是些束缚人的东西。若你妹妹真为我妻,我倒还要尊称你一声阿姐。”
她应了一声,抬头与少年的目光相对,他也在看她,一直抿着的双唇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微笑。眼底的光柔软直至心底。
“人的记忆可否由自己操控?若是可以,我想用更多的篇幅去刻下更少的相聚,用更多的位置,去留给更多的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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