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雷觉得自己离秃不远了。
仿佛有数以千计的销魂夺命钳勾住了他的脑壳,这些钳子以雷霆之力往外掀着他的头皮,发出“嘶嘶”的声音。如旧屋发了灰的墙,在日夜光影轮回中,先是产生丝丝的裂痕,而后噗嗤一声,成片炸裂。李雷的头发就是这样,随着头皮成片成片地剥落。
不同的是,他的落发并非消失在尘埃里,而是化作了姻缘绳,促成了千万世人的终身大事。
这种奇葩的姻缘绳产生方式是月老告诉他的。月老说,世人结发为婚,没有比头发更适合做姻缘绳的了。
于是,为了世间的千万姻缘,李雷必须脱发。
“可闭嘴吧他!”李雷震天一吼。
他朝方向盘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这是他第一次开车上天宫。这辆车并不高级,手动档,没有天窗,和大马路上跑的四轮小车没有任何区别,除了能开上天宫外。
月老说,这是给头发奉献者的福利,以便他能与天宫互通往来,保持长久的合作关系。
谁说要和你长久合作了!想到这,李雷猛地右脚油门,左脚离合,愤懑地挂上了六档。转速表迅速动了起来,直指20,与此同时,车载导航传来月老的声音,“速度20,前方限速15,请注意控制车速。”
“他奶奶的,谁要这破车,把劳资的头发还给我!”
如果不是要找月老讨要一个说法,他绝不会开车上天,对于他这个90后少年来说,这趟旅途实在有些太长了。
2
2008年11月11日,李雷清楚地记着这个日子。
那年,他18岁,和三个朋友正促膝夜谈。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双十一是光棍节,是一伙南京大学生卧谈会调侃出来的节日。
李雷举着一罐青岛啤酒,笑着说:“值此成年并单身的喜庆日子里,祝我们年年无今朝,岁岁有女友。”
李雷语气激昂,两位朋友却没有应和他。奥运会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电视上依然循环播着各种赛场的精彩集锦。奇怪的是,大家也依旧乐此不疲地看着。
“张娟娟这一箭牛逼!等着吧,她马上要夺冠了。”
“要你说?谁不知道她这是中国第一块射箭金牌?”
张娟娟从箭筒里掏出箭来,按到弦上,拉满。三人的手不约而同地攒成了一团,心仿佛也在箭上,随着弦声一起飞了出去。
决胜在即,忽地一声巨响,电视机几乎在一瞬之间自焚。一路火花闪电中,原先飞向靶子的箭头突然调转了方向朝三人冲将过来。没有时间尖叫,眼前红光一片,李雷感觉自己的脸热得火烧一般,他拼命想试图抓同伴的胳膊,整个人都是木的,他一直在想完了,租来的电视炸了,要怎么赔。
李雷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在地上瘫出了一条小溪流的样子。他不敢回想自己趴在地上抚发恸哭的样子,太可怕了。
李雷的手抖得已经快抓不住方向盘。
他记得,当时,月老哭泣的声音比自己都大。月老嘤嘤地说着:“光棍节不是个玩笑,今年要是拿不到新鲜的头发,就做不了姻缘绳,那么以后全世界的人都得是光棍。”
李雷不明所以地听着,在还来不及问出一句“干我屁事”的时候,他的头发又被月老无情地剥夺了一大半。
没有一点点防备,18岁的花儿少年,只瞬间,黑发变秃头!
李雷永远不会忘记月老捧着他头发时,发出的那如杠铃般的笑声,声声刺耳,句句断魂。
李雷拼了命想抓住自己的头发,越怎么也触碰不到它。厚重的无力感如迷雾般将他困在了方寸之间,他只觉得头发离自己越来越远,只觉得美貌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短暂的18岁的人生也在这一刻凝固冻结。
也是在那天,月老将这辆能上天的车送给了他,说:“作为回报,【够雾车】送你了,不许拒绝。”
月老只夺走了他的头发,而他的两位好友毫发无损!
这一切,直到一年后,双十一购物节的横空出世,李雷和他的朋友才清醒过来,原来真的不是梦。
3
人们渐渐淡忘了光棍节本来的意义,那些黑发浓密有光泽的无知人类,只知道这天是打骨折的日子。
几乎没有人还记得这一天,曾经叫光棍节。更没有人知道,是谁拯救了这个注定单身的世界。是有人用自己视若珍宝的头发换来了姻缘绳,换来了够雾车,换来了这普天同庆,男默女疯的日子!
可是李雷不敢忘,十三年过去,每每到双十一这天,他都心如刀绞。
当人们在网上调侃着双十一是个令人头秃的日子,双十一将十几瓶霸王加入购物车的时候,李雷才是真切地哭了。
没有人知道李雷这十三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朋克,帅气,精致的五官恰如其分地融合在巴掌大的脸上,尤其是灰黑色帽檐下那一双明澈的眼睛。说话时,他会笑盈盈地把脸转向你,目光强烈地交汇,让你无暇注意,帽子底下的那一片荒芜。
李雷秃头的时间久了,头顶的毛孔也全部愈合。帽子摘下后,阳光会顺着头皮温柔地反射到墙壁上,许多年过去,李雷依旧害怕这光影,他的声线会带着颤抖,然后吞吞吐吐地说起,18岁,他的头发是如何在一夜间成片剥离。22岁时,他交往4年的女朋友如何说出分手。31岁的现在,他又经历了怎样35场失败的植发手术。
这个曾经耍酷爱笑的男人的命运,在月老的蛮不讲理下,迅速脱轨并跌入深渊。
“为什么受伤的是我?”
当李雷将这句质问发布到【脱发者联盟】的网站后,迅速引起热议。在大家句句流泪,字字沁血的叙述中,他意外发现,除了自己外,居然还有其他几十位秃头患者有着相同的经历。
这些患者和他一样,清楚地记得月老出现时的每个细节。更令李雷奇怪的是,他们也都是在08年11月11日那天晚上,一夜变秃。除了他们之外,其他脱发患者都没有这样的记忆。
其他人都是自然脱发,只有我们几十个人是被迫脱发。难道只有我们的头发可以做姻缘绳?可是,为什么是我们?如果只有我们几十个人的话,那么其他人脱掉的头发又到了哪去?
问题如杂乱的毛线,缠绕着李雷,彻夜彻夜不得安眠。
从青葱少年到脱发大叔,从单身再到单身,经过慎重的考虑,李雷他们终于决定,十三年后的今天,他要上天!他要去寻找夺发仇人,活得清楚,死得明白!这一次,他只想大声告诉月老,头发消失的第不知道几天,真的好想好想谈恋爱。
4
“是月老的姻缘签!”李雷欣喜地叫喊,指着窗外兴奋高呼。他欣喜地叫着,飞行几百万光年,跨越十三年的生死茫茫,终于……
兴奋一定会传染,不然够雾车头树立的,缝满假发的红旗也不会飞扬地如此欢脱。
他斥巨资买来的假发,一针一线,用时三十三天,熬瞎眼才缝了上去。这是他受害十三年后,终于振臂一呼时最有力的呐喊。
很快,四散在大气层的姻缘签注意到够雾车发出的发丝信号。它们立刻聚拢起来,调整角度,从斜上角朝车辆迫近。乘着红色的光,气势汹汹冲了过来。
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巨大风压,李雷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它们要袭击我!”
姻缘签的飞行速度远超这辆破车,根据弹道的偏倚定律,它们的弹着点明显就是冲着发动机来的。
系好安全带!
李雷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胁迫着自己,把自己按在车厢内动弹不得,连哭都没法哭。狂风在车的周围肆虐,车辆已经发生了偏倚,李雷屏住呼吸,咬紧牙关,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作为司机,他必须护住全车人的生命安全。
“车辆在上坡途中遇到大风,方向发生偏移应该怎么做!”李雷扯着嗓子大喊,乞求车上有行车理论满分的人给予他帮助。
鸦雀无声。
李雷忘了,车上没有人,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紧急制动!
猛打方向!
轻踩脚踏板!挂抵档!溜车了!溜车了!
李雷彻底慌了,在脑子里闪过无数科四答案之后,一脚刹车踩下去,方向盘猛地往右一打。
失声尖叫。
毫无意外,够雾车在空中肆无忌惮地翻转了起来,70°,90°,120°,李雷惊恐地嘴巴大张,头顶到底帽子飞离了出来,在车厢内肆意游走。他奋力地抓着帽子以及车厢内时不时还能掉出的几根幸存的头发---再没有什么比在阳光下暴露秃头更可怕的事情了。
姻缘签还在对他穷追不舍,红色的光完全覆盖住了李雷的视线。
“跟他们拼了!”
也许是帽子的剥离和头发的掉落激发了李雷强烈的抗争欲,李雷突然发出了霸气的嘶吼声,振聋发聩。
月老要阻止我上天!他怕我们揭露他干的丑事!凭什么让我脱发!他问过劳资吗!劳资说我愿意了吗!干他的!”
李雷的眼里蹦出火来,那是足以和那红光抵抗的极度愤怒的火光,够雾车在空中已完全翻车,他却没有哪次开车能像现在这般目光坚定。
一抬,二踩,三挂档,李雷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高喊,哐当巨响,车头结实地嵌进空中的陨石,瞬间车毁人昏。
穷追不舍的姻缘签也在这一刹那,朝车屁股猛地插了进去,小车突突地向前冲了好几下,红光消失,力量散尽,车头也没有从陨石中挣脱出来。
5
李雷在月老府中醒来,已是七天后的事情了。
天色昏沉,天宫各府结束工作,正在纷纷关门谢客,人们听见月老府里,叫骂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从各自的府中冲了出来,火速赶到了月老处围观,透过虚掩的门栏朝里头不停张望,看见月老和一个秃头男人扭打在一起,让人惊奇的是他的手,固执地抓着月老的头发,拔草似的,一撮一撮的,石板地上掉了满地。
月老嘴上疼得哇哇大叫,手却不曾安分,他依样画葫芦的要去抓男人的头发,一次一次的,全部落了空。
李雷率先开口,他咬着后槽牙,说:“揪我头发?都被你偷光了,我怕你揪吗?”李雷突然大叫一声,腾出手从桌上抄起一瓶黑墨水,伦高了从月老的头上倒下去,月老猝不及防,雪白的胡须登时有乌黑了起来,一愣在那里,李雷的笑容渐渐消失,愤懑地说,倒是让他年轻了几十岁?干!
眼瞅着秃头男人一直在上风,围观的人也没了看头,渐渐散开。月老却突然发起功,拾获一旁的大扫帚,冲着李雷一顿猛打。李雷不敌,一路后退,月老则冲到了门前,将虚掩的大门紧闭,李雷听到月老骂咧咧说了一句:“靠!疯狗乱咬人!”
“what?你个糟老头子臭不要脸。”
6
月老顾不上辩驳李雷的话,他迅速从姻缘轮上拽下一段姻缘绳,把他勒在地上,然后将另一端帮在姻缘轮上,咒语念动,红绳紧紧勒入李雷的骨肉。开始他还嗷嗷大叫,嚷嚷着要拔光这糟老头子的胡须。随着红绳越发浸入,他是造不动了,连呼吸都乏力起来。
月老喘着粗气,席地坐下,呼哧呼哧地说:“现在可以老实了吧。”
李雷被勒得口不能言,眼睛却不肯示弱。月老知道,这个誓死捍卫头发的人眼里写着的都是,你这老头迟早要凉。月老更知道,是告诉他真相的时候了。
“行了,都别瞪着我,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
说罢,一抬手将李雷携风卷到了红屋之内。
漫屋的红绳飞舞蹁跹,金辉闪烁的墙上,挂立着千万千万人的姓名。李雷一眼瞥过,姓名上至炎黄,下至狗蛋,跨越千百万年。
有的红绳已然左右紧密互联,有的红绳却还在对另一端寻寻觅觅。
“这就是你们的头发。”
李雷在惊叹中回过神来,顺着月老的声音望去,一台在角落里的织绳机正紧锣密鼓地工作着。
月老说,“从黑丝到红绳,你们的每根头发都要经历十六年的严丝密缝才能变成高质量有灵性的姻缘绳。你们看,”月老将一根头发从机器上拿起,递到李雷眼前,“对你来说,失去的只是几根头发,可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拥有的却是爱情啊。”
月老紧咬着唇,眼里闪着泪光。他正说着一件极其伟大的事情,李雷差点就信了他的邪。
“所以呢?我说我要成为超级英雄了吗!凭什么拔我头发!”
李雷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像整形医院门口每日活跃的医闹患者一样,那么坚决,那么愤恨。
李雷是再也忍不住了,只见他一脚掀起了地上的红色丝绒地毯,一手将月老的胡子揪住,光秃秃的头向右甩了一甩,好不威风。
“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休想糊弄我!今天不把头发还给我,就是闹到玉帝那,我也不怕你!凭什么他们能拥有爱情,我就不能有爱情。十年了,单身十年,谁又懂我的苦楚!”
李雷咒骂不停,说至动情之处,更是声泪俱下,“我女朋友就是因为,因为,因为我头上反射的光照到了她的脸,她怕晒黑才和我分手的……”
李雷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十三年来所有的怨气在这一刻凝结,“鱼死网破吧!”
7
电光火石之际,月老奋力挣脱,旦见他转身一边,织绳机前面的石头竟显出李雷前女友的样子来。
“你可闭嘴吧,女朋友为啥和你分手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李雷整个人扑到了石头前,抚摸着前女友的脸,眼里心里闪过的全是两人在一起时恩爱的画面。月老明明在他耳边说话,他却听得一点也不真切,只是隐约听见他说:
你个钢铁直男,给你匹配好的女朋友都被你气走了。
你自己好好想想,女朋友为了见你盛装出席,结果你指着人家问,腮红是不没画好?人家化了个咬唇妆,你问她是不是嘴唇太干都发白了?
“可……这和你偷我头发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钢铁直男凭本事单身,从头刚到尾。你们的头发是最好的姻缘绳原料,质量上乘,钢铁般坚韧,和其他一扯就断的绳子一点都不一样!”
“还有这种操作?”
李雷听到这才回过神来,摇着月老的肩膀,涕泗横流:“所以我没得救了吗?”
“你这话就不对了,”月老挣脱开来,笑道:“不是你,是你们,世间每个脱发的人都是有后天原因的,他们对伴侣的好坏决定了发量的多少,像你这种属于二档不好,罚无头发十三年,日子一到头发不掉了,女朋友也就来了,若你真诚待她,头发就会慢慢重新长出来的。”
“真的吗?”李雷用手将鼻涕一抹,顺手擦到了月老胡须上。
“当然,别忘了,你是成就别人姻缘的超级英雄,我又怎么能亏待你呢?”
“可是……你说每个人脱发的人都有原因,为什么只有08年双十一那晚秃头的人记得你?”
“双十一你还不明白吗?光棍节脱发是天选之子,我必须亲自动手。”
李雷听后,心满意足的离开,临走时还向月老飞了三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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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为什么骗他说天选之子?”月老的童子问。
“小孩子不许说话,我不骗他,怎么圆我那天忘了带注秃失忆水的工作失误。”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玩具车送给他?”
“小孩子开什么车?把门焊死!一个都不准上!”月老说罢,朝李雷的背影望去,心想,瞧这帅小伙,常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