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山的夜晚,月光朦胧,像是隔着一层薄雾,洒了一地冷清。拨开丛林,有一幽居隐于其中,苍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恰好映在墙上所挂的宝剑上。
宝剑发出幽幽红光,微微颤动,仿如悲鸣,转瞬过后恢复平静,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般,夜还是那般宁静且漫长。
宁漳城门口,长相俊朗的紫衣男子手执宝剑,牵着高头骏马,走进城里,在集市里四处观光,随后不徐不疾地绕进一条深幽古巷,在一家当铺门前停下。
“当铺无名,藤蔓绕花。”紫衣男子轻喃,爽朗一笑,冲里头大喊,“时一,小银子,我看你们来啦!”
一人一犬从当铺走出,时一满脸烦躁:“何人一大清早吵吵嚷嚷!”
时银子看清来人后,猛地扑进紫衣男子怀里,“范叔叔,你怎么来了?阿银好想你!”紫衣男子一把抱住时银子,撸了撸他那头松软的银发,哈哈大笑。
“啧,我还当是谁?原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范大人,怎么不躲在你的深山老林里玩弄那些破铜烂铁,倒跑我这儿来了?”时一倚在门前,一副怼死人不偿命的模样调侃道。
显然紫衣男子早已习惯,笑眯眯的,“怎么?见到老友就这态度?我风尘仆仆好不容易来到此处,不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
“请请请!”时一摆摆手,示意时银子将那高头大马牵到隔壁老王家的马厩栓着,转身邀男子进了当铺。
“你堂堂组织三绝之一,怎么连个马厩都没?”
“我不养马,要那马厩作甚。”况且便是她有马厩,也得把马牵过去隔壁。
隔壁开珠宝店的老金,将不值钱的珠宝首饰提高不知多少倍售出,赚了盘满钵满也就算了,还常常跟时银子大讲经商之道,害得那傻乎乎的时银子被洗脑,回来便逼她努力进取。如今她用一下老金的马厩,吃一点他家饲料过分吗?
谈笑间,两人来到了当铺后院,男子但见白兮悠然于院中饮茶,不禁讶然,不解看向时一。
时一耸耸肩,走向白兮,“都是同僚,不用介绍了吧。”
“不知范遥大人前来,白某有失远迎。”白兮虽嘴上说着客套话,却一动没动,自顾自喝着茶。
“不敢,是范遥不知司法大人在此,唐突了才是。”范遥拱手行礼,却本着能避则避的心态,不打算靠近白兮,不料时一却冲他喊到,“过来坐呀,站着干嘛!”
随后向白兮讨来一杯茶,放到范遥面前,“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快说。”
范遥皱了眉心,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早些年拜托你那事,可还记得?”
“前断时间,玄血剑有了动静。”范遥继续道,皱起的眉头略微舒展,“或许,他要回来了。”
2
夜幕降临,街道上华灯亮起,而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城中心那花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身穿低胸艳色纱裙,扭动那仿佛一扭便断的细腰,对着来客笑得花枝乱颤,楼内歌舞升平,香烟缭绕,给人一种似真似幻的错觉。
这边纸醉金迷,欲仙欲死,谁能料,城的那边却陷入人间炼狱,血流成河……
大清早,城中大户周家门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昨日半夜时分,周府后院突然起火,一群山匪持刀杀入,将周家洗劫一空,府中上下早无一生还。熊熊大火烧了一夜,闻讯赶来的官府差役忙活了半宿,好不容易才将火扑灭,如今空气里还弥漫着难闻的气味,仿佛在泣说着昨夜的惨烈。
听闻只有那不成器的周家小公子,在花楼流连忘返,彻夜未归,反倒逃过此劫。
“没想到一夜之间全没了,那强盗真是没人性啊!”
“可不,一场大火全给烧了,都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尸骨,实在可怜!”
“幸好还有个遗孤,张家不至于绝后!”
“指望那纨绔子弟周衍?知道他为何逃过一劫吗?府中惨遭灭门时,他在那牡丹花下,一夜风流呢!”
“别说了,指不定他能听见。”
人群里,本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几人同时看向周家大门方向。
一名华衣男子零丁一人站在门前,华冠束起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凌乱,他目光呆滞,愣愣看着衙差将那一具又一具烧焦的尸体搬出。
那人,正是众人口中的周家遗孤——周衍。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上前,动作极慢,仿佛每走一步都耗尽他全身力气,最后停在了一具尸骸前,他努力控制在剧烈颤抖的手,想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旁边的衙差见他这般模样,心有不忍,阻止道,“周公子,你还是别看了,死相可怖。”
周衍像是没听见般,一寸一寸掀开那白布,尸体早已烧得面目全非,连一旁的衙差都差点忍不住作呕,周衍却像是没事人般,不哭不语,只是握着白布的双手一寸寸收紧,重重跪在地上,磕下三个响头,抬起头时,额头已磕破,鲜血顺着他的鬓发流了下来。
他认得那具尸体,是他的娘亲。她戴着的那双耳坠,正是前个月娘亲寿辰时他特意找工匠打造的,世上仅此一对,娘亲很喜欢,日日戴着。
他曾答应娘亲,“若娘亲喜欢,阿衍再送十对八对给您。”
“无论阿衍送什么,娘都是这般喜欢!”娘亲轻轻拍拍他的手,随后笑得像吃了蜜般在镜子前摆弄了好一会儿。
周衍不知自己何时游荡在大街上,滂沱大雨将他浑身打得湿透,雨水落在他混沌的眼中,又流了出来。
自那天后,城中再无周家,也再没有人在城里见过那个不成器的周家小公子。
3
不知走了多少路,周衍脚底早已磨破了水泡,每走一步都痛彻心扉,但他已习惯了这种痛,正了正头上斗笠,眼前是一条直通云深之处石梯,他眼中终于闪出一丝希望,拄着那根半途中捡来的木棍,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登上石梯。
他还是纨绔子弟,逍遥渡日的时候,曾听过一个市井传闻,传闻这云山之上住着一位绝世高人,高人武功高强,若能得其指点一二,定能武功大涨。
从前,他把这传闻当作无稽之谈,笑笑便罢;如今,却成了他绝望里的一道光。习得绝学,手刃仇人,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石梯之上,是一大片梅林,鸟语花香,微风拂过脸庞,携起那漫天落英。
终于爬上来了,周衍精疲力竭躺在地上,仰望着云山之上那片蓝天,半眯着双眼,喘着粗气。
“你是何人?”
不知从哪传来的男子声音,周衍吓了一跳,拄着身旁的棍子起身,警惕环顾四周,却发现除他之外,再无别人。
“何人?别装神作怪,出来!”周衍拽紧手中棍子,故意提高音量,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你闯入我的住处,却不知我是何人?”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周衍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丢了手中棍子,脸色大喜,“在下周衍,不是有意打扰前辈,实在是有事相求,望前辈念我走了数个日夜才到此的份上,现身见在下一面。”
四周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刮起一阵大风,云雾散去,梅花丛中现出一室幽居。周衍揉了揉眼睛,深吸一气强装淡定,朝那幽居走了过去。
只见一名穿着飘逸紫衣的公子侧身立于梅花之下,玉面英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头发在风中微微扬起,眼眸清澈如一汪泓水,让人一见便觉如沐春风。
“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周衍晃晃脑袋回了神,朝男子单膝跪下,“周衍唐突,求前辈收我为徒。”
男子侧目,眼波微转,审视一下眼前说要拜师的少年。连日颠簸在他的脸上蒙上了倦态,本就纤细的身材更加消瘦,但丝毫不影响少年的俊朗,反倒增添了几分柔美之态。
虽说少年长得深得他心,但他并不想麻烦,“我不过是个铸剑老头,哪会什么武功,公子说笑了,请回吧!”说罢,紫衣男子轻拂衣袖,转身进屋。
周衍一把扯住男子的衣角不肯松开,目光如炬,“我已无家可回。”
男子侧身看了眼周衍,嘴角微微勾起,再转身时,周衍的手不受控制地放开了衣角,“天色已晚,若公子不嫌弃,可歇息一宿,明日便下山吧。”
周衍看着自己微微抖动的手,是那人用内力震慑所致,他果真是传说中的绝世高人!周衍微微仰起头,嘴里呢喃了一句,爹娘,孩儿定会替周家上下报仇!
第二天起来,那绝世高人不见了,周衍找遍了梅林,仍不见他的踪影。
直到日落时分,才见那人缓缓归来,脸色有几分苍白,仔细一看,那人手臂竟受了刀伤,染红了华丽紫色长袍。
“发生了何事?为何会受伤?”周衍上前,扶住男子,欲查看他的伤势。
“你怎么还在?”男子蹙眉,“不是让你离开了?”
“我先替你包扎伤口。”周衍不顾男子反对,直接把他拉进屋内,找到药箱,为他包扎。“疼不?你这几天不便用力,我留下来照顾你吧。”
“这点轻伤,何足挂齿!”前话未落下,绷带被人稍微用力一勒,他吃痛皱眉,“嘶~”
“不是不痛?”周衍冲男子道,一脸奸计得逞的坏笑。
男子别过头,不再说话。
“你伤势痊愈之前,还是让我留下吧。”周衍也不给男子插话的机会,继续道,“你唤什么?即便不收我这个徒弟,也能告诉我名字吧。”
“范遥。”
周衍抬头,刚好对上范遥的目光。无妨,来日方长,偏不信找不到机会让他改变心意,收他为徒。周衍如此想着,忍不住冲范遥咧开嘴,一个劲傻笑了起来。
范遥一愣,深深蹙眉,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4
周衍后悔了,这人绝对是个腹黑,使得好一手欲擒故纵。明明之前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没过几天便本相毕露,真把他当作贴身丫鬟一般,呼来唤去好不客气。
“阿衍,茶凉了。”
“阿衍,这菜咸了点,下次注意。”
“阿衍,替我锤锤肩。”
“阿衍,风大了,替我拿件披风过来。”
“阿衍,愣住干嘛,给我披上!”
“阿衍……”
周衍真的要疯了,奈何每次他想发作,撒手不干时,那人便摆出一副“是你自己求我让你留下来的,怎么就出尔反尔”的无辜模样,害得周衍打掉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只能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把范遥当祖宗似的好好供着。
“阿衍,你为何想学武?”范遥吞下周衍喂给他的一箸鸡蛋,冷不丁开口。
周衍没料到范遥会突然问他,准备夹给范遥的青菜掉落在地,愣了一会道:“报仇。”
简短二字,隐藏着周衍太多感情,范遥第一次看见,人的嘴唇能抖成那样。
“后院养了几只鸡,去杀了。”范遥看着周衍,面无表情,“不敢?”
“敢。”周衍擒住一只鸡,举起小刀,一刀封喉,血液喷射而出,溅到他如雪般白皙的脸上,他用力隐藏眼中的恐惧,准备伸手去捉第二只……
“够了。”范遥握住周衍的手腕,轻轻掰开他颤抖的手指,取过他手中小刀。周衍害怕杀生,他不过是想借杀鸡唬住周衍,不想周衍漂亮的双手沾满鲜血,却不曾想……
“我知道自己很胆小,连杀鸡都手抖。但你知道吗?午夜梦回我都看见那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我仿佛听见他们在呐喊,在质问我为何这般没用……我……”周衍用沾满鸡血的手抹掉脸上的泪水,染红了脸,范遥又看见了周衍眼中的决绝。
范遥取出手帕,一点一点替周衍拭去脸上的血迹,而后将周衍轻轻拥进怀里,在他耳边温柔道:
“若你想报仇,我帮你便是。”
自这天起,范遥便开始教周衍习武。
两人时常练到三更半夜,体力不支瘫倒在地上。周衍望着那片遥远的星空,伸出手想要捉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捉住。鼻子一酸,眼前蒙上了水雾,他闭上眼睛,深吸一气压制住涌上心头的思绪。
再睁开眼时,眼前出现了范遥放大版的绝美五官。
“地上不冷吗?”范遥俯下身子,冲他微笑,月光落在范遥身上,勾勒出一圈光环。
“范遥。”周衍忽然伸出手,捉住范遥的手腕,用力一拉。范遥没有防备,失了重心往周衍身上跌去,快要碰到周衍之时,范遥运功旋身,顺势躺在了周衍隔壁。
“冷不冷,现在不就知道了?”周衍侧过头,看向身旁躺着的范遥,狡黠一笑。
“若再敢趁我不备偷袭,我便让你练功练到连床也下不了。”范遥暗戳戳掐了一下周衍胳膊,装作恶狠狠道。两人目光相触,漫天星辰下,是两个男孩打闹的身影。
5
转眼之间,三年飞逝,周衍的武功进步神速。这天,范遥神秘兮兮地把周衍带到一间地下室。
“哇,范遥,在这住了那么久,都不知这里竟有个暗室。”周衍好奇地观察着周围,地方不大,四处摆放着不同的兵刃,以及铸剑工具。
“没什么特别,便没有特意说起。”此地下室是范遥的铸剑室,所有出自他手的上好宝剑,皆是在此处锻造。他从来未曾让人进入,周衍是第一个。
两人来到石桌前,只见上面摆放着两把宝剑,剑鞘上各镶嵌着一颗宝石,一紫一红。连周衍这种不大识剑之人,都能看出两把剑皆是上好货色。
“紫色这把名为紫气剑,红的名为玄血剑,它们乃双生剑,两者互补互利,互相吸引。若一把折断,另一把亦等同废剑。”范遥拿过紫气,递给周衍,“你可愿当紫气的主人?”
周衍对上范遥的目光,温柔似水,接过紫气,“早便愿意。”
两人同时拨出长剑,划过指尖,鲜血滴在剑刃,渗了进去,而后显出一道紫光一道红光,照亮了地下室。
紫玄双剑,歃血喂之,若现刀光,即被该剑认作主人,永生随之。
好久之后,周衍才无意中得知,镶嵌在剑鞘上的宝石名为“双生石”,异常宝贵,藏于深山洞穴中,有猛兽看守,而初识之时范遥之所以负伤回来,正因取双生石所致。
“还有一事。”范遥从袖中拿出一张地图,指了指上面用红色圈着的地方,“这便是那群山匪的据点。”
大火余后的烟硝,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周衍紧握拳头,指甲快要嵌进肉里。一旁的范遥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视线从未离开过周衍,“有我在,没事。”
被一只宽大而温暖的手握住,温度来得太及时,周衍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对上范遥温柔的视线,展颜一笑。只要此人在身旁,这天下便没有让他害怕之事了。
“若你想复仇,我便陪你血洗山寨。”
“谢谢你,范遥。此事我想先作筹划,他们害我家破人亡,我绝不会轻易放过。”
范遥点头,牵着周衍走出了暗室。周衍不知,范遥还有一话一直未说,等你不再执着,我们便在这幽山中相伴终老。
后来,周衍下了一趟山,回来时告诉范遥,一切都安排好了,明日他便去手刃仇人。
天色黑压压的,那小山匪浑身颤抖,连刀也拿不稳,那一紫一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山寨之中,打伤了无数寨中兄弟,更将他们的当家生擒,五花大绑起来。
那红衣男子看了他一眼,小山匪原想自己死定了,却没想那人径直越过了他。
“不杀?”只听那紫衣男子问道,红衣男子没有出声。小山匪在山寨那么多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岂有不杀之理。小山匪举起手中大刀,从背后朝红衣男子狠狠砍去。
“小心!”范遥旋身揽过周衍,躲了大刀,自己却被划伤胳臂。
周衍心下一紧,担忧看向范遥,瞬间暴怒,冷冽的目光看向那小山匪,一剑封喉,而后便听见山寨之外传来了战马奔腾之声。
“来了。”周衍朝不远处看了一眼,两人瞬间从山寨里消失。
只见身穿官服的男子,率领一匹人马杀入山寨,却见寨中当家人早被降伏,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所有山匪一一擒住,遣兵回去。
两人在不远处的山上,将山寨的情景尽收眼底。
“伤势可严重?”周衍仍挂心。
“哎呀,若不是为你,我可不会这么狼狈,太疼了,走不了了,阿衍可要负责。”不问还好,这一问,某人体内的戏精分子便按捺不住了,朝周衍伸出双手,娇柔造作要索抱!
“明明伤的是手,怎么就走不动了,讹我不是?”见他这般作妖,周衍便知他无大碍。
“疼疼疼!正所谓手足相连,手伤了,足疼怎么了……”
“好好好,我们小范范弱不禁风,牵一发而动全身,手伤了腿便不能走了!”周衍眯眼笑着,顺着范遥的语气说下去,握住他的手,“来,我扶你回去,行了吧?”
范遥成功摸上周衍的手,笑得像偷吃了糖的小孩。
“话说,那群官府的人是怎么回事?”回去的路上,范遥忍不住问。
“这帮贼子官府已缉拿多时,我便当了回好百姓,给官府提供线索。”
“可你不是说过要手刃他们。”
“确实想亲手杀光他们,可是山寨中也不全是坏人,有些逼不得已,有些被掳上山,若我全然不顾灭了山寨,跟灭我家门的他们有何不同?”周衍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极力掩饰那段灭门之痛。
“想想还是交给官府好了,也省事。指不定还有赏金,到时我便全拿来买酒喝,一起喝他个天昏地暗,管外面是何样!”
“好,管他外面是何样!”
那一夜,他们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两人躺在梅花树下,望着无垠星空,觉得自己很渺小很平凡。若能一直在对方身边,平淡一生,倒也不错。
月光洒下,照在紫玄双剑上的双生石上,散发着幽幽光芒。
6
时一端详了玄血剑许久,仍不见有何异样,“可是感应错了?算算这玄血也是老家伙了,出点毛病也不奇怪。”
“不可能,紫玄双剑是我花了很多心血冶炼而成,还嵌了双生石,岂会轻易出错,你以为是凡夫俗子的烂铜烂铁吗?”范遥给了时一一个大白眼,继续道,“你当年可是答应了我的,若我寻不到紫气,你也妄想知道那人……”
时一慌忙伸手捂住范遥的嘴,狠狠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若再多说半个字,就别想轻松踏出这门口。
顺势偷瞄了一眼白兮,依旧面无表情喝着茶,没有半点异样,时一不禁蹙眉。
她扯过范遥的衣裳,将他拉出后院,“以后不许在白兮面前提到那人的事,懂?”
“为何?”
时一颔首,向前走了几步,蹙眉作思考状,“我怀疑……”
“怀疑什么?”范遥好奇凑了上前。
“哪来那么多废话,不许就是不许,若你再问,我便不帮你!”
范遥服了软,不问就不问,毕竟他最关心的还是紫气,至于他俩的事,就留给他俩自个儿解决。“那你打算怎么找?”
时一把范遥带到一条没人的后巷,微微一笑,解下了腰间冰玉酒壶。
“你该不会是想?”
“以妖气驱剑,再以剑找剑,是最快的方式,若你不是我多年好友,我才不会浪费这上等美酒。”
“可是……”范遥蹙眉,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妖王内丹的人,着实不想时一这么做。
“别废话,还想不想找到他。”这件事放在范遥心中那么久,也是时候给一个结局了,时一举起酒壶,正欲喝下。
“不许。”身后传来声音,白兮掠过时一身旁,夺过她手中的酒壶,“喝酒伤身。”
“司法大人,你怎么会在这?”对于白兮忽然出现,范遥深感讶然。
“路过。”白兮把酒壶收走,决定先由自己看管,免得一不留神,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又喝了,“想寻紫气剑,我有一法。”
只见白兮捻诀,左瞳变成紫色,二指轻触玄血剑,玄血剑剧烈抖动,从双生石中射出一束红紫交缠的光。三人顺着光芒看去,像是指示着一个地方。
“这是?”范遥略微惊讶。
“光线所指,应是紫气剑所在的地方。”
“不是,我说司法大人你真是深藏不露啊!”这可是道门最高法术之一,千里寻妖。非法力高深者不能使用,范遥更加讶然。
“不过是一些道门法术,不足挂齿。走吧。”白兮没有多作解释,拉过时一,往光束所指方向走去。
范遥不再多想,加紧了步伐,跟上前面二人。
“周府?应是这里了。”三人站在一间府邸门前,看了眼门前牌匾,时一问道,“可要进去?”
也是姓周,难不成当真是他?范遥许久未这般紧张,轻轻敲了三下那扇大门。
7
自剿匪一事后,周衍总有些神不守舍,起初范遥觉得他大仇终于得报,需要些时间缓过来罢了,但几天观察下来,并非如此。
他时常呆在书房,看一些行兵打仗的书籍,有时会跟他说说国家安危,谈谈内忧外患,他时常看向远方,范遥不知他在看什么,他亦没有说。
“阿衍,你可是有心事?”范遥把早已凉掉的茶倒掉,再添上。
“剿匪不久后,我曾下过一次山。”这事范遥是知道的,那天周衍下山置办些家中用品。“在山下,我遇到了李大人,就是带领人马前来剿匪的那位将军,他在城中招兵。”
“他看见了我,与我说如今前线战况紧张,许多小国联合起来想要攻打我国,若前线失守定会民不聊生,有意招我进军队,一同抗敌。”
周衍手里拿着茶杯,却一直没有喝下。
“那你怎么想?”
“范遥,我想与你在这里,喝酒、赏花、习武,安安静静过完下半辈子。”周衍抬眸,直视范遥,“可是,如今战争四起,民不聊生,国家一日不安宁,百姓一天不温饱,那山贼劫匪便屠之不尽,仅凭你我之力,更是无法改变什么,仍会有许多人像我一样,一夜之间痛失家人。”
“我想上战场,杀外敌,护这家国平安……”护你平安。
“何时出发?”
“明早便出发。”
“若我不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偷偷离去?”
“不是的,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周衍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不敢看范遥。
“罢了,你走吧。”范遥放下茶杯,消失在梅林里,直到周衍离开,也没有出现过。
而他离开前与周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我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临行前,周衍在院子中等了好久好久,始终不见范遥出现,他拿起包袱,走出梅林,走下那条长长的石梯,一步三回头,仍望不见那抹紫色,他定是生气了,不想再见到他了。
“阿衍,你怎么走得那么慢?我都要变成望夫石了。”林荫道上,紫衣男子站在阳光斑斓中,笑容如微风轻拂。
“范遥!”周衍擦擦眼睛,定睛细看,果真是他,“你没有生气?”
“气啊!但若你不在,我气谁去?想想便觉得不值,只好跟上,继续生气咯!”范遥抬手遮了遮阳光,“大傻子,还杵着干嘛,走啦!”
周衍瞬间笑开,眉眼弯弯,朝范遥跑过去。
范遥望着奔向他的周衍,若你想护这家国平安,那我便在你左右,护你周全。
8
两人顺利入了军队,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很快,范遥被册封为将军,周衍成了他的军师。两人这配合天衣无缝,一人前线冲锋陷阵,一人幕后挥斥方遒,战无不胜。
范遥很少让周衍上战场,因范遥始终不能忘记那日,鸡血溅在周衍脸上,他眼中深深的恐惧。周衍怕血,只是为了国仇家恨,一直隐忍。
又一役胜利,敌军死伤无数。夜里,范遥遣军队扎营休养治疗,除了几名巡逻士兵外,大伙都歇下了。
范遥与周衍两人在帐内,听着四周传来的阵阵虫鸣,竟有几分闲适之意,周衍拿出纸张,提笔随意写写字,范遥在一旁安静看着。他们从前在云山,经常这般,一人写一人看,大半天便过去了。
范遥经常说,我家阿衍这手长得可真漂亮,就该舞文弄墨,吹箫抚琴,耍那长枪大刀真是浪费了。
周衍想说,待战争结束,我们便回去云山,我为你卸下戎装,洗手做羹汤。但他始终不敢说,生怕这是一句无法兑现的承诺。
“报!”一名巡逻士兵冲进来,打破这半刻的美好,敌军杀来了!
范遥皱眉,对方明明伤亡严重,为何这么快便能卷土重来?
“糟!我们中伏了。”白日一战只是为了让他们放下警惕,夜晚进军才是敌军真正的计谋。
“将军,对方有十万大军,我方兄弟白日之役已伤亡严重,援军尚未达到,恐怕……”
范遥抬手,士兵不再说话。周衍紧握范遥双手,“我随你上战场。”
“不行。”范遥拿起椅子上搭着的红色披风,为周衍披上,系好,眼眸里透出难掩的深情。“你有别的任务,去找援兵。”
周衍看了范遥半响,最终只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替范遥理了理被大风吹乱的发丝,柔声道:“答应我,活着等我回来!”
晚风鼓起披风,一抹红色在夜色里飞扬,周衍带领十来名士兵驾马而去。
范遥穿上铠甲,手持玄血剑,走上高台。
看着眼底的将士,他深吸一气:“今夜大战,势必是一场恶战,无人知结局如何?周军师已率领小分队回去找增援,在援兵到来之前,你们可愿随我应战,誓死护国?”
“誓死追随将军!”低下响声一片。
“好,那我们便杀他个片甲不留!”
夜幕之下,黄沙飞扬。将士策骑冲锋,拼死厮杀,鲜血喷溅,零落成泥。凄冷的月光下躺了无数具尸体,受了重伤卧跪在地的战马发出嘶鸣之声,如同呜呼呻吟。
范遥从死尸堆里爬起,身上布满无数深深浅浅的刀伤,鲜血溅红双眼,他发疯般嘶吼、砍杀,全然不顾……
他答应了阿衍要护这家国平安,便要一护到底!
“范将军!”
范遥倒下之际,援兵及时赶到,形势逆转,他们反败为胜。
人群里,范遥寻不到少年的身影,他拖着染满鲜血的身躯,走向随周衍离开的士兵,拽住他的衣领,“啊衍呢?”
“属下无能。”士兵跪下,“半途中,忽有敌军小分队杀出,欲想阻拦我们,周军师为了让我们尽快赶来增援,一人留下对抗敌人,如今不知……”
范遥全身僵硬,手脚发冷,惊慌地往周衍遭遇敌军的地方跑去,鲜血染红了小路,尸体横七竖八躺着。
阿衍……
范遥步伐踉跄,磕磕绊绊在死人堆里疯狂寻找,不知过了多久,他瘫坐在一地血腥中,用那沾满血水的手捂着脸,最后仰起头看向天空,忽而笑了,却不知眼泪沾湿了两边鬓角。
没有他……幸好没有他!
后来,范遥被封为护国大将军,他时常站于边防高墙之上,遥望那太平盛世。
阿衍,你曾说,愿这天下再无战火,山河无恙,国泰民安,如今终如你所愿了,你可有看见?
又过了几十年,他年事已高,辞去官职告老还乡。只是,在回去云山之前,他去了一趟当铺找时一。
“你谁啊?”时一打量着眼前那个知晓她身份的白发老翁,实在想不到自己认识的人里,还有这样的。
“才多久没见,就眼瞎了。”老翁径直走进当铺,打了一下响指,白发老翁瞬间变成了少年郎。
“范遥?!”时一大惊,“你闹哪样?弄成这副怪老头模样!”
“不过是体验一下人间疾苦罢了。”范遥其真实身份是组织铸剑师,行踪不定,一剑难求。
“那有何感想?”时一打趣道,心想这人就是吃饱了闲的。
范遥明显不想作答,岔开了话题,“有一事,想请我们时一大人帮忙。”
“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帮不帮,不见我忙着吗?”时一磕着瓜子,不想搭理。
“有酬劳。”认识时一这么多年,范遥自知时一不会接吃亏的活,“事成之后,送你一把上好宝剑如何?”
“我要那又重又没用的玩意干嘛!”时一摆摆手,嫌弃道。
“当真不要?”范遥凑到时一跟前,神秘兮兮道,“可是那人当年的佩剑。”
时一双眸骤瞪,“说,是何事要帮?”
“帮我寻回紫气剑。”范遥把玄血剑放在桌上,一改嬉皮笑脸,紫气玄血,他们一人一剑,若能找到紫气,也许便能找到他。
时一深深看了范遥一眼,应承下来。
深山处,云雾弥漫,走过长长的石梯,范遥回到了他原本的住处,往日与那少年相处的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把玄血剑挂于墙壁之上,愣愣站了好久好久。
“阿衍啊阿衍,你说要护家国平安,我便替你守了人类的一辈子。”
“你说让我活着等你回来,我便不敢轻易死去。但你可知,我乃妖怪,妖怪想活着,可是要活好久好久的。”
“你怎么忍心一直不回来找我,让我在思念中度过往后千百年……”
9
“来了!”周府门内传出少年郎的声音,大门打开,开门人是一名黄衣小公子,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眉眼之间与周衍有几分相似,看向他们的眼神略显狐疑。
“阿衍……”范遥声音略显颤抖,伸手想摸摸那黄衣小公子的脸,小公子惊慌,后退半步,躲了过去。
“小念,是何人来了?”一名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从里屋走出,满头白发,岁数已高,但精神还算不错。
“奶奶,你怎么出来了。”小公子赶紧跑过去,搀扶着老太太。
老太太看了看三人,问道,“请问各位可有事?”
“周衍住这里吗?”范遥努力压制心中波澜道。
听到此话后,老太太略微惊讶,打量了一下范遥,问道:“你认识父亲?”
父亲?原来,他有女儿了。
范遥深深吸了一气,语调平静了不少,“祖上与周衍伯伯是旧识。”
“可否告知祖上名讳?”
“范遥。”
“你,你,我终于找到你了!”老太太的情绪很是激动,握住范遥的手,“请随我来。”
灵堂之上,挂着一幅画像,透过画像,不难想象出那人年轻时,该是多么俊美。画像前有一牌位,牌位上赫然写着:先考周公讳衍之灵位。
“他,不在了?”他最后一次见周衍,已近百来年,周衍不过是人类,他早该知道,周衍早已不在人世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父亲已走多年。”
“这辈子,他过得好吗?”范遥轻声问道。
“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寿终正寝,应是甚好。只是有一心愿,他始终未了。”老太太从牌位后拿下那把紫气剑,交予范遥,“父亲说,要把此剑交给一名唤作范遥的人。即便父亲不记得谁是范遥,临死前却一直紧握此剑,喊着范遥这名字,想必,这对父亲来说很重要。”
“不记得了?”
“母亲遇见父亲时,他浑身是血,好不容易救了回来,却失了记忆。身上只有这把剑,以及写着「周衍」的令牌。无论母亲用了多少药方,也没能让他想起往事,但每每午夜惊醒时,都喊着范遥。”
“父亲走后不久,母亲也跟着去了,临终前,母亲跟我说,她曾经有机会能让父亲想起过往,但她害怕父亲想起后便离她而去。于是,她便带着父亲离开故土,来到了宁漳城落地生根,但每次看到父亲看着剑发呆的样子,她都感到后悔。母亲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找到范遥,把剑交给他,告诉他,即便父亲失忆了,也依旧念着他。”
范遥看着那把紫气剑,声音哽咽,“可否让我在此处呆一会。”
众人走了出来,只留下范遥一人在灵堂。
“你老了的样子,跟我想象中差不多呢,还是那般好看!”范遥仿佛看到周衍就在眼前,伸手想抚摸他的脸庞,却落了空。
“我见到你的女儿孙子了,有几分像你,但还是不如你长得俊。知你这辈子过得甚好,我便安心。”两行清泪从范遥双眸落下,足够了。
10
从周家回来后,范遥未开口说半句话,待他重新开口时,说的是:“时一,若我要当东西,你可接当?”
“所当何物?我可不要你那破铜烂铁!”
“我的人世情感。”
“范遥……”
“我知道他一生过得安好,心愿已了。”范遥笑了笑,继续道,“他让我好好活着,但只要念着他,我又如何独自一人活着!”
“你不在我的任务单中,不收。”时一侧头,看向外面,她看不得范遥如今这般模样。
“组织在人界设当铺,收情感,不就是为了妖怪回到妖界后能放下人界一切,好好生活么?怎么别的妖怪可以,我一个组织内部员工就不行了?”
“范遥,比起思念一个人,不知为何思念,才是真的令人难受。”时一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门外,“我寻那人五百年,五百年来,我始终不能忘他,却感受不到那份情感。我不想,你也这般。”
范遥认识时一多年,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般落寞的神情。
“你一天天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谁信你那鬼话。罢了罢了,不收便不收。”他自然知道,时一是为他好。
“七天之后,让你那玄灵鸟来云山找我。”范遥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拿起紫玄双剑,朝时一挥了挥手,没再多说一句便策马离去了。
时一走回当铺后院,见白兮倚着树干,微仰着头,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那纯紫幽冰面具折射出神秘的光芒。时一不语,走到他身旁,学着他的样子微仰着头,望向天际。
白兮,你究竟是何人?又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