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就忘记自己的长相了。
只好去看身边的人,试图回想一下自己鼻子以下的部位。完全没用!我把车厢里的人脸从抬头纹看到下巴,一个比一个可怕。
原本觉得好看精致个个都如雕塑般的脸,因为棱角太分明让整张脸都看起来僵硬,原本深邃幽深的眼睛因为蒙上了冬天的冷气,而显得冷漠疏离。我在人群里战战兢兢,觉得自己就像是落入人群的动物,或者是大海里飘起来的轮胎。
后来我被人群裹挟着下了地铁,脚好像是生了风,自己掌握着方向,却是轻飘飘地距离着地面0.5米的位置。发报纸的小哥哥笑着对我说“你好,祝你一天愉快”,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拿了报纸往前快走,连谢谢都忘了说。守着基督教牌子的那两个人本来神秘超然的气质那天看起来更是可怕,哪有宗教的圣光,全是危险和恐惧。走一步,看到一个人,我都拼命地压抑着自己别叫出来。
这真的是我住了三个月的地方吗?为什么所有人都看起来面目可憎?和老百姓看着西游记里师徒四人地感觉分毫不差。
如履薄冰地往教室走着,突然一个外国朋友叫住了我,她上来就要用贴面礼来跟我打招呼,太热情了,完全拒绝不了,我强忍着想吐的不适,在离她的脸0.555毫米的地方发出亲吻的声音,然后快声说着“Ciao”就逃走了,剩下她在我身后喊着我的名字“Yuan, yuan…”
之后的日子每天都异常难熬,我不能跟别人说我得了“恐外国人症”,只能强装镇定地完成最基本的社交,随后风一般地逃回家。
“恐外国人症”让原本精彩的留学生活彻底陷入黑暗,满城的灯光都点燃不了我的世界,那里是漆黑一片,寂寥无声。
挤地铁时不感抬头去看旁边的人,我本来就在这群外国人里身材矮小,每天像鸵鸟一样缩着身体更像是这个社会里的一粒磨人的沙子。上课时我原本爱盯着老师看,现在更是不抬头,专门抄同学的笔记,我似乎都能感受到中国人身上那种熟悉让人安心的气味。更是不敢去参加各种晚会聚会,推掉了和所有外国朋友一起吃午餐的机会,拒绝了一起去逛圣诞集市,一起去酒吧。
我拿这个病毫无办法,也没有人可以去求助,自己才是人群中唯一的异类,不能说不能说。说出来,除我之外地所有人都会统一战线。
我几天前收到了求职时的一个回复电话,让我去Arènes发薯片,我这个月挣钱计划几乎要泡汤,每天都在投简历,几乎没有收到过一个回复。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一定不能错过。我知道对一个得了“恐外国人症”的人而言,在一个人流量巨大的地铁站门口发薯片简直是自寻死路,但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得去。
于是,就在昨天早上,我去地铁站发Doritos这种三角形奶酪味的硬薯片。曾经看过一部灾难片,不记得名字了,大抵是因为过量使用电子产品,人们失去了“走出去”的能力,只要往外面跨出一步就会倒地而亡,所以他们只能待在房子里,地铁,建筑楼。让得了“恐外国人”症的我迎着人群去发薯片,跟电影里仅仅是跨出外界一步就会死去的人一样,更别提Arènes是黑人阿拉伯人的聚集区。
肤色身材年龄外貌失去轮廓,我只看到行走的器官,它们气势汹汹地向我涌来。
我被推了一把“上啊,发薯片啊你!”于是我只好微微颤颤地把薯片塞在这些器官手里,突然有一个从地铁站里出来的男人直接向我走来,我吓得动弹不得,屏住呼吸等待着自己与世界决裂的最后一刻。结果他直接绕过我,搬着一箱薯片若无其事地走了。
我在心里骂了声 “putin”,结果我的同事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边的动静。怒从心起,我冲上去把他给拦了下来。这个大胡子继续若无其事地把箱子还给我转身走了。我抱着这箱薯片往回走,仔细回忆着这张脸,和我曾经见过的坏人不是同样的面孔吗?
再回头看着这群急匆匆赶着上学上班的外国人,和武汉二号线挤着上光谷站的人分毫不差。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我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