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赛区 复旦大学 学生作品
小说作者:李佳韵
阿臧律停了一天的活计,往外头瞧上一眼。天已经黑了,星子在穹顶上灼灼地烧着,皓月凛然,云雾则看不见。这是一个冷得发抖的晴天,北风呼啸了几声进来,惹得烛光轻飘飘晃了晃,明黄色的火线抽丝般细下去,苟延残喘地吊在棉芯上。
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把嗓子压得极低,那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依然刺耳难听,突兀得吓人。喉咙里黏涩的感觉愈发明显了,胸口像是有火在烧,于是阿臧律发狠地吞咽了几下,方才使喉间翻涌上来的腥气重又压了回去。
几个简单的动作便让阿臧律气喘吁吁,然后她扶着老旧的木桌站起来。木桌是用羊轱辘树去年的老枝做成的,木料软而易腐,经过一年不断的磨损,终于也朽了几处。阿臧律小心翼翼地避过桌上脆弱的几个朽洞,寻完好的地方扶着,一步步挪到窗前,拉下了毡帘。
羊毛织就的毡帘厚重地落下,外面的冷风顿时便没有了。再过片刻,狭小的毡帐内渐渐捂出了一点微弱的温度。
阿臧律熄了蜡烛,脱靴上床。
“阿妈睡了。”她给床榻内侧的布娃娃盖上被子。
二十年前的冬天,苏切河还有一半没冻住。没冻住的是上游,那一年草原上的野马野牛骤然多了起来,水流的存在令些许杂草反常地活了下来,接着本该饿死的动物们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然而天神始终是公平的,在冻住了的另一半上,四万匹健马踏过了苏切河,它们背上是来自王域的四万名壮年男人,男人们高举苍青色的狼头旗,他们咆哮便如群狼长嚎。
在那之前,头人的女儿阿臧律每晚都要喝加了蜜的羊奶;在那之后,用来挤奶的羊和为她挤奶的女奴都在结着霜的草原上被开膛破肚。
十六岁的阿臧律第一次看见红色的冰,那是亲人的血流进了生养他们的苏切河,二者交融,缓慢、庄严而肃穆。
面涂人血的巫祭在临时搭建的圣坛上大开大合起舞,倏然转身间,长刀惊碎浊镜一面。他露出了扭曲而狂喜的表情,撕开上身麻衣,仰天大喝三声,而后一刀挥下,台上应声飞出两颗头颅。头颅的原主人是被钉死在圣坛上的,是故肉体不倒,仅从腔子里喷出两道粗壮的血柱。巫祭沐浴在鲜血中,郑重其事地朝北方的天空下跪叩首,口中尖利地嘶叫起来:
“敬禀诸神——爪牙已除。”
圣坛上跌落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一双白色马靴旁边。披着貂皮大氅的男人弯下腰将其拾起,看了看,顺手往后一扔。他的身后站满了腾格洛城所有的高级将领,其中有人立刻接住那两个头颅,交给一旁的下人去处理。阿臧律被远远地缚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父亲和哥哥的尸体拖到了野狗群中,犬类兴奋地狂吠起来,撕咬食物也撕咬敢于和自己争抢的同伴。于是那一刻阿臧律明白了什么是战争。
一月的苏切河边,北荒五大部族之一的吐桑部永远地消失了。但也并不是完全消失了,因为他们堆积成山的尸体将会渐渐腐烂在肥沃的河漫滩平原,明年的春天里,成片的牧草会茁壮地冒出来,以养料的形式在牲畜的生命中延续,去为进一步扩大的中央王域提供更加肥美的草场。
“上游的河水还流动着,下游的河水便结了冰。但是河啊,它总向前流,流不过了,就牟足了气力从冰面上越过去。最终河水杂着冰块涌出河道,把沿岸的草地都淹成了沼泽。”男人轻声说,“东原人把这叫做‘凌汛’。”
阿臧律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河边飘起了雪,细细碎碎地洒落在男人宽广的肩膀上,亦融化在她颤抖的睫毛里。男人有着刀削般锋利的五官,上等皮袄里藏匿着虎狼似精悍的肌肉,他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瞳仁是深邃的蓝色。他冲阿臧律笑了笑,把貂皮大氅脱下来裹在她身上。
男人蹲下身,与她对视。“我从腾格洛城来,一路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小姑娘,你和我一起回去,你可以看看,生你养你的苏切河在别人那里,是怎样可怕的模样。”
貂皮厚软,朔风不入。阿臧律垂下眼帘,从喉咙里逸出几个虚弱的词语:“你是魔鬼吗?”
“不,我是斐伦的国主。”男人说道,轻拍她冻得惨白的面颊,“你将是国主的妻子。”
腾格洛城在更北的地方,但是那里的冬天,却没有苏切河边那样冷。高耸的四面城墙在草原上圈住了一个象征地位与财富的方形,所有的部族向它叩拜,在它代表的力量下敬畏臣服。阿臧律知道它的历史。过去的时候,阿妈为了把年幼的女儿哄入睡,会用沙哑轻柔的语调讲些歌谣般的故事:
太阳下的第一朵吐桑花,
要摘下来,献给伟大的王。
露珠也歌唱,赞颂他,我们的王。
他举起长刀,采下石头里的火苗;
那石头便要坠落,天命福泽,
做永世的城墙。
浩浩荡荡的车队驰进城门的时候,马车里的阿臧律穿上了轻薄曼妙的长裙。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殊荣,她抚摸着柔滑的面料,第一次知道了所谓东原的“丝绸”是何种模样。那种触感令她想起新下的羔子,却比所有的羔子皮都要绵软顺滑。片刻后她理好长裙起身,随着侍者的指引步下车去,真切地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地面分明平坦,阿臧律却谨慎地像在踏钉板,不肯多迈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