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莫的问题
住宅日照标准:大寒日不少于两小时,冬至日不小于一小建筑不应低于冬至日日照两小时的标。 ——《国家标准城市居住区规划设计规范》
"老子死也记得今天!"老莫冲手机那头狠狠地说,"零七年十二月二十二号,农历冬至日。
“就在这一天,照你们这些学问人的说法就是,'太阳光直射南回归线';就在这一天,你小莫兴建的十七层高楼大厦挡住了你爹的自然采光;照法律上讲,就是他娘的'使全日有效光照不足两小时'!
“没想到吧小莫,没想到你爹也懂法律了吧,老子告诉你,现在你爹我就是甲方,你个小王八蛋就是乙方,法律讲得清清楚楚,乙方应当赔偿甲方因采光不足造成的损失——"
电话那头"嘟嘟嘟"的忙音浇灭了老莫辛苦背诵的演讲。
挂上电话,老莫显得忧心忡忡。从县汽配厂退休以来,老莫早上起床第一档子事,就是爬上自家楼顶,把二十多盆芦荟从温暖的楼梯间挪到太阳底下。
等到搬完花盆,发了一身汗,老头子就心满意足下楼喝豆浆吃油条。然而这个把月以来,老莫愈加没办法安心吃油条喝豆浆了。他现在站在自家房顶上,看一眼手腕子——
八点半!八点半的太阳早已光芒万丈,可他老莫的屋顶却完全沉没在浓稠的阴影之中,这可恶的投影来自五十米开外的那幢写字楼,来自他那出息儿子的大手笔!
那还是开春的事情:早先,老莫家门口隔了一条林荫道,对面是政府大院,衙门的地界儿,可他小莫不知使了什么神通,竟然盘下这块地皮,轰隆隆放倒了颓圮的公家楼房,转眼间竖起一座漂漂亮亮的"世纪华庭"!
随着儿子的事业蒸蒸日上,他老莫的宝贝芦荟却因光照不足而萎靡不振。大楼的投影从南向北扩张,每天都在侵蚀更多的光照面积,老莫只好提溜着三十个花盆,逃兵似的在楼顶上撤退防线,他用一只粉笔头在水泥地上写写画画,推演花盆的摆放,寸土不让!
先前阔气的五行六列方阵不断拉长,等到入冬的时候,终于变成了"一字长蛇阵",老莫把它们排成一列摆放在屋顶北沿儿三十公分的宽度里,那是唯一可以整天照到太阳的地方,那也是整个不幸开始的地方,此后两万字中我将要叙述的全部悲剧,可能就是在这儿埋下种子——
或许老莫早就料到,终有一天他的众多宝贝疙瘩之中,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儿掉下房沿儿摔个粉碎。好在这种高悬头顶的恐惧并没有折麽他太久,今天,就在刚刚,事情发生了。
老莫就像他那霜打的芦荟,蔫着脑袋驼着腰,一声不吭下楼,老婆子给他端豆浆也不喝,递油条也不吃。
小院子凉飕飕的,水泥地一片狼藉,肥厚的芦荟断肢散落四处,好像章鱼腕足,依然翻滚着残余的生命力,老莫逐一拾掇,每捡起一根老伴儿就帮他数一个数,半晌过去,数来足有九根!
"真是个大家伙!"老莫喃喃自语,嘟囔着挑出最为肥厚的肉茎,狠狠折断,于是截面处渗出新鲜汁液,摸上去黏糊糊,滑溜溜,似乎象征某种年轻生命的活力。
老莫把这一摊子宝贝扔给老婆子,他说:
"拿这玩意儿涂脸护肤!"
老莫从此不再起大早侍弄花盆。事实上,自从第一盆芦荟摔碎之后,老莫就放任它们自生自灭,这些养尊处优的宝贝疙瘩已经晒不到太阳,再没有了老莫的照料,简直禁不住一点儿寒风。
很快,楼顶上就只剩下光秃秃的花盆;与此同时,没有些个花花草草需要打理,老头子也彻底倦怠下来,他开始赖床,开始嗜睡;他开始感到腿脚僵硬,四肢发凉;他似乎发现自己的胳膊腿儿如同芦荟孱弱的茎叶,即将凋零脱落!
想到这里,老莫瘫如烂泥,仰面朝天,他用夹带着浓稠痰液的浑浊嗓音使唤女人:
"婆娘婆娘哩,"他并不抱希望,"咱们的龟孙儿子回家没有哩?"
"没有没有哩!"老婆子端一碗糖拌番茄进屋,"活鸡宰了三天哩;鱼肉冻在冰箱哩;儿子没有回来哩......"
老莫摆摆手,闷闷看着老伴儿吃完番茄。抽了一口水烟袋,老莫感觉又来了力气,便接过老伴儿怀里的搪瓷大碗,咕噜噜咂干浸泡番茄的甜水。
碗沿儿还有些糖渍,便拿来开水涮洗,又喝了两碗——这时候老莫感到精神头完全上来了,他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于是跳下床,径直出了门。
林荫道对面就是"世纪华庭"的楼盘。头顶上钢筋水泥还在缓慢生长,但底楼一二三层的门面房已经整饬一新:
落地大玻璃窗清澈透亮,为了防止不长眼的家伙迎面撞上去,每一块上面都贴了红窗花;虚假而鲜艳的塑料植物排成一绺,每一棵都喷洒了不同种类的香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楼里面安放着舒服的皮沙发,每一个上面都蜷缩几个肥头大耳的家伙。
老莫很清楚,他们整日提着现钱找房子买,唯恐迟人一步!但这些蠢蛋哪里知道,地产商许给他们的净是空头支票呢!
天杀的包工头就是拿着你们这些花花绿绿的钞票才把房来盖!要不然他们能给你坐皮沙发,沏毛尖儿茶?要不然他们为啥先把售楼处打扮的漂漂亮亮?你们这些傻瓜蛋子没看见吗?楼都没封顶,八字少一撇呢......
但老莫确信自己不会上当受骗。他蹬一辆三轮车,把楼顶上二十九个花盆原封不动驮到售楼处。
他把花盆排开,挡住玻璃门的出口,然后大步流星走进接待大堂,整个身子赖到皮沙发上。虽然松软的凹陷把腰椎折腾得咔咔响,但他仍然表现出一种理直气壮的享受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