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一座座漂流的墓碑，在名为人世间的海洋中流浪。
1
“那个女的又在拍照了。”
“她为什么总要自拍啊？”
“谁知道，才不愿意搭理她。”
冯欣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说她，可她并不介意。可能是生性孤僻，她就是不愿与他人相处。
至于自拍，当然是为了发给她男朋友看的。
冯欣的男朋友一直对她照顾有加，在学校会帮她打饭，天冷了会给她买衣服。
冯欣知道，同学们都很嫉妒她有这么好的男友。
大学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汇聚了天南海北的人，冯欣和她男友也是来到这个学校才认识的。
两个人一个来自南方，一个来自北方。来自南方的男孩有着北方人的粗犷性格，来自北方的女孩却有着南方女子的腼腆特质。
学雕塑的冯欣有着艺术家的敏感，她总是很投入自己的作品，在雕刻室呆上一整天，有时不吃不喝也未可知。男孩子常常因为联系不到她而着急，三番几次终于想起一个好办法。
男友对冯欣没有别的要求，只让她每天发四五张照片给他，他说不想错过与冯欣的每个瞬间。
今天他又来陪冯欣一起上课，在老师低头看教案的时候他勾住了冯欣的小指，然后附耳于她。
“今晚我们一起看电影。”
冯欣点点头，有些恼他在课堂说些没用的，耽误了听课。女孩嗔怪地伸手拍掉他勾着她的手指，却碰掉一只笔，笔落地的声音惹得全班都看向他们。
还好老师只是看了他们两眼就接着讲课了。
“怕什么，大家都知道我们在一起。”
他总是这样说，而冯欣也默认地勾回他的手指。
“秀恩爱，死得快。”后排传来嫉妒的声音，冯欣和他却笑得更加甜蜜。
夜里在宿舍门禁的最后时刻，冯欣踏进了宿舍楼。身后的教学楼在玻璃门后失去了最后的光亮，隐遁在黑暗与树影之间。
冯欣想起今天课上被老师表扬，说自己的细节做得真好，有些开心的女孩拿出手机背对着玻璃门外漆黑的一片自拍一张。
“亲爱的，今天我也很努力，自拍是送给你的鼓励。”照片和腻歪的话语一起发到对面，冯欣笑着蹦回寝室，身后是靠着窗打盹的宿管阿姨。
2
冯欣的电影票被撕掉了一张，是那个嫉妒她爱情的同学，也是曾经对她很好的室友。
漂亮的高个女孩，看见冯欣拿着两张电影票发呆，好看的脸上皱出厌恶的表情。
“拿来。”室友的语气不善，伸手夺过电影票，将其中一张撕成几片：“这张你拿着，醒醒吧，电影还是自己去看。”
高跟鞋的声音撞击着地面越来越远，其他看热闹的室友也不再关注冯欣。
冯欣有些惋惜将那张影票黏上，这可是很难买的场次，最主要是她不能和男友坐在一起了。
又买了一张票，冯欣如约和男友来到影院。没想到检票的小哥很善良，他答应让两个人一起进去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虽然不记得电影演了什么，可是影院空调下男孩握着她的手有点凉。
“看个电影总晃旁边的座椅干什么？”坐他旁边的姑娘抱怨着，冯欣想大概是一直摩擦给男友暖手，结果晃动座椅导致的。他们有些抱歉，便提前离场。
“不遗憾吗？”他问冯欣。
“只要你在，做什么都不遗憾。”
电影他们常看，这种情况也常有，漂亮室友常常撕掉冯欣的影票。但是冯欣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回头那位室友还是会把电影票钱转给她。
两个人似乎在一起就进入了热恋期，如胶似漆，如影随形。从大一到大四，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即便是大一届的男孩先毕业，也不妨碍他每天准时在校园出现为冯欣买晚餐。
冯欣很欣慰，除了他们的秀恩爱似乎让一些人不爽之外，男孩真的对她死心塌地。所以在大三的时候，她就想为他做一个雕塑，从勾勾画画的线图，到一次又一次推翻的成品。
当电影票累积成了厚厚的一摞，被撕碎又贴好的影票费了无数的胶纸。手机相册里满满的是冯欣的自拍照，她穿着走过四季的衣服，在年复一年中不遗余力的表达着爱意。
男友的雕塑，也在此时于冯欣的手下诞生。
那雕塑的眉眼中似乎也含着爱意，当冯欣用手托着雕塑的下巴时，温度仿佛也在传递。
3
“冯欣！冯欣！你在里面吗？”冯欣正一心一意的给男友发自拍照，却听见漂亮室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啪啪的砸门声扰得她心乱，不过是为了给这个雕塑收尾多待了些时间，何必那么着急的找她。
接着她似乎还听到了其他的声音，辅导员的叫门声，还有一些其他的同学似乎也在喊她的名字。
照片在这时发了出去，耳边也响起收到信息的声音，可冯欣低头去看，并不是男友的回信。可这个教室里不该再有其他人了，又怎么会有手机呢？是谁落在这里的吗？
冯欣很头疼，她找不到声音的来源。一手抱起雕塑，一手拎起背包，她走向被拍的震天响的教室门。
门开的一瞬间，她发现教室的地板上躺着一部手机，那是她男友的手机。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冯欣的手臂失了力，雕塑跌在地上，摔成碎块。
冯欣倒在辅导员的怀里，雕塑充满爱意的眼睛，还躺在地上盯着她看。不远处那部手机最上面一条信息，是前几秒冯欣的自拍照。
等冯欣再有意识时，毕业典礼已经结束两天了。漂亮室友代她领了毕业证与结业证，送到了医院。
冯欣的母亲将姑娘迎进病房，便去外面洗水果。而冯欣则沉浸在与以往不同的世界里，无限挣扎。
“知道他走了的消息后，你的精神状态就时好时坏。”室友将毕业证放在她的床头。
“可是大部分时候你的行为和能力都与常人无异，除了总是给他发自拍，偶尔还会看见他……”
“毕业作品评分出来后，你就把自己关进了那间废弃教室。两天，两天我们才找到你。”
冯欣眼神空洞的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她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那些原本在她世界里黑白分明的事物和人突然有了色彩，仿佛现在的一切才是虚构的，是假的。
但不得不承认，冯欣醒了。那个陪伴她四年，比她早毕业一年的男友，在她大二时就因为意外去世了。
在过去的几年里，因为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冯欣固执的将他留在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黑白世界。
回忆与现实交织，像网一样兜住了精神下沉的冯欣。即便有一个幻想的人一直同自己一起生活，她也在众多人的帮助下顺利毕业。她的毕业作品很精彩，甚至拿了全班最高分，被学校送去展厅展览。
在过去的故事里，同学们因为冯欣秀恩爱而窃窃私语，而现实却是不明事实的人因为她自言自语的举动被吓到。
那个在课上勾她手指的人，是她的同学。同学只是想提醒她回过神，不要溜号，那支笔则是冯欣自己扔到桌下的。那天课上的老师本想出言教训她，却因为她的情况只是嗔怪的看了她一眼。
宿管阿姨常常为她留着门，哪怕偶尔她晚归，也会靠着小窗假寐。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宿舍门后，才会去锁上大门。
同她是闺蜜的漂亮室友，从他走后就变成了如冯欣敌人般的存在。被撕碎的影票本是想唤醒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苦情姑娘，可冯欣却似乎将之看成了一种霸凌行为。
影院的小哥早在漂亮室友的安排下，次次应了冯欣与男友的双人对话。一切都在冯欣经营的梦境里顺利进行，包括那一张张没有回复的自拍照片。
4
离开生活学习了四年的城市，跟着母亲回到家乡。在慢热的城市里，冯欣恢复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生活。
父亲终日忧虑，担心哪句话说的不对，刺激到她，处处小心翼翼。可冯欣记得，父亲分明是个暴脾气。
母亲一如既往的温柔，却也耐不住唠叨她多出去走走，交交朋友。回家小半年，冯欣没有工作，她害怕自己还会回到那个自我营造的黑白世界。
有时候她也会想，那个梦醒来是对还是错。
漂亮室友电话告诉冯欣，她要结婚了，央求冯欣去给她当伴娘。父亲担心她会因为别人恩爱的场景受刺激，母亲却鼓励她走出去习惯一下。
冯欣看着父母都已有斑白的头发，给漂亮室友发了同意的消息。顺带的，还有投递出去的简历。
伴娘服很合身，冯欣那天笑得很开心，在场的其他同学在祝贺新娘子之余，都感叹着她的变化。她笑着一一应对，也同学们在小心的问候时，轻轻回一句：都过去了。
婚礼结束后，冯欣走出酒店，手捧花在夕阳下变幻着色彩。她拿起手机，看着来自家附近某个培训班，发来幼儿绘画老师的聘用通知后，丢掉了一直随身携带的一把刻刀。一把用来雕刻那位男友的刻刀。
走进路边的商店，冯欣购买了一套画笔。回酒店的路上，她拿着手捧花拍了张自拍，然后发在了一家三口的家庭群里。
父母的回复到得很快，冯欣忽然觉得，她似乎已经记不清那个男孩的模样。她好像只能自己往前走，走向不再黑白的未来。
她的心已经死亡，她的肉体开始流浪，向着充满色彩的方向。
我为她写下这段墓志铭，祭奠她执着为爱的曾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