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都喜欢成绩好的学生,不管你是白猫还是黑猫。所以老师还是喜欢我,虽然我不太规矩。临近中考只有我获得特权回家“休养”一个星期,老师问我为什么回家,我说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心里。”
后来同学们告诉我,我前脚刚走梁国权叔叔就在班上说我:“这个林筱珑真是没眼看她,快中考了还回家玩。你们别学她,她从来不听课也能考高分。你们还是赶紧赶紧做题去。”
我就是个反面教材。
中考过后我终于可以摆脱学校的束缚,飞到佛山进厂打暑假工。那里有一条小河,沿河都是石榴树、玫瑰花,河里一带漂着莲花,我们天天去散步,乐不思蜀。那家小厂快倒闭,没什么事做。我们玩得很开心,无忧无虑,我准备一直做下去,就不用再受学校禁锢的煎熬。可是很不幸地,我居然还是考上了重点高中,分数达到母校的全免水平线,于是母校请我回高中部就读,免去一律花费,一毛钱都不用花。妈妈打电话央我回去读书,她知道她已经管不了这个生性任性又放养多年的小女儿,就哄着我说“你还小,吃不了苦,现在免费让你读书,你就当回来玩大三岁再出去。”于是我掂量掂量,就折回来了,作为免费生入读高中。
高中里很多人陪我玩。我们吵吵闹闹横冲直撞肆意放纵青春。没有几个人认真读书。也许我们都是从小就长坏了的树苗,无力回天。当一棵树还是树芽的时候被砍伤了,即使这伤口会随着树木的成长而愈合,但裂痕永远存在树心里,无论年轮如何增长。
在这个免费的尖子生群体里,有家里极度贫困的,有父母离异的,有留守的,有完全失孤的孤儿……有个同学曾幽默地形容我们班就好像一所收容所。
是吧,收容所,收着一群不被爱的孩子。
安稳也是留守儿童。所以他跟我一样是一个人长大的。
而若桐从来不提她家里的事。我们谈论各自家里的时候,她总会垂下眼帘,眼神闪躲。这时,我却更不自禁瞧她的眼睛,我想看清她的眼睛,却总是看不清。于是,那种如烟般的忧伤又弥漫在我年少的心里。
我想当时的她一定也很孤单。她从来闭口不提她的过往,讳莫如深甚至不许别人提起,她紧紧掩着,捂着,哪怕是对她最好的朋友也不曾提起片言。
我的心渐渐灰冷。我突然明白安稳为什么逃。而我跟青桐渐行渐远。
大概我们都有同样的心情。从彼此不相干的生命里,慢慢挖掘到她的活泼可爱她的热情温柔,挖掘到她的细腻敏感她的诗意美好。你欣喜地参与进她的生命里!我至今仍记得当我看到青桐写的文章,看到她那清奇哀伤的文笔,我内心那股惊异,仿佛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青桐视我也是如此罢,她总说“我觉得咱俩很像”。可是慢慢地,你仿佛察觉她生命里更内里的疮痍,时隐时现,你越靠近越陌生越害怕,越靠近越疏远,越发现她深深隐藏的另一面,你慢慢触到她生命的厚重,深邃,那些来源已久的冷、苦、痛,泰山压顶似地全向你倒来,勾出你心里的痛。
我们都会想要逃。
我们原本想要取暖,可是越靠近越冷了。因为我们都没有温度。
终于毕业,逃离那一段堕落的时光。却坠入另一片尘埃。我们理所当然没有读大学。我们在外面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们依然漂泊不定像梦一样缥缈无据没有来处去路。一年后在异乡再见面的时候我们都是风尘仆仆潦倒落魄的样子。这是必然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学历技术、家庭背景、社会关系、以及迎合世界的八面玲珑……我们都没有,我们有的是一身清高的犀利性格,世界不会因为你的娇弱你的清高而特意对你温柔。我们无非跟许许多多从乡村里出来的孩子一样,初次见识这世界的斑驳。我们都成熟了许多,也很有默契地不去谈之前的种种。在异乡我们的心更近了。
她说:“筱珑,我们一起去上大学,我们已经荒废了十多年,我们不能再荒废下去”于是这两个曾经对读书憎恶至极的女孩,破天荒地去报读成人高考,我们历经种种困难终于到深圳大学读书。我们白天一起在一家公司当小职员,晚上一起回来那个逼仄的小租屋里,我们形影不离同进同出。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的种种。
她读小学的时候,妈妈就得了绝症。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活在一种极度不安极度惊恐的绝望里,像一只落入水里不断扑打翅膀的蝴蝶。她怕,怕自己的妈妈离开这个世界,她就会沦为无根蒂的草。
她妈妈还是走了。
这个原本圆满的六口之家轰然倒塌。家里因为给她妈妈治病已经债台高筑,爸爸原本经营着的小本生意,也因这个打击一蹶不振。没有妈妈的家,开始慢慢变质,令她骄傲的哥哥成绩急剧下降、结群打架斗殴、辍学、当小混混,吸毒;温婉柔弱的姐姐早早出去社会挣钱,遭遇被骗,后来跟一个湖北佬去了……这些,只不过是几年间的事。
她说起自己的哥哥跟她是如何地相互仇视相杀相恨,他吸毒,没钱了就向她要,她厌恶他。可是又害怕他吸毒死掉。她看着他越来越瘦弱越来越病态,她无力抵抗眼前的一切……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她竭力地抑制着,可是我听到她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哭声,那是一种乌云压顶般的悲哀……
我就躺在她身边。可是我惊慌失措了,因我从不知道她内心的这些黑洞,我甚至无法体会她的伤痛,我更不知道如何拥抱她。可是我告诉自己:以后无论她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离开她。我们要相亲相爱。
我们都是刺猬,极度想要撇开这世界的荒凉,于是我们瑟瑟发抖地向对方靠近渴望得到温度,可是靠近之后却被对方的刺刺得硬生生地疼,我们眷恋那亲密无间的温暖啊,不舍得松开,可是心都被扎痛了。
就好像孤独的鬼,蜷缩在寂寞的黑井,渴望着一只手把我们拉起。可是谁个一伸手,便也会卷入那深深的黑暗里。
我们都进不了对方的世界,即使在同一屋檐下共枕而眠。她永远在冷热交替的气候里,而我永远在一种敏感猜疑的内心挣扎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又阴郁着,为什么前一秒还笑着突然又冷若冰霜,不知道她为什么把我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回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收拾行李一声不吭出远门,回来却跟我分享她的旅行成果。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把门砰得很响。
每次她砰门或者甩开书本发出声音,我的心就猛地“砰”一下,忐忑、不安。我从来不曾开口。一直以来,我从来不跟人大声吵骂,从来不发泄自己的不满,从来不任意开别人玩笑,不管是外人还是亲人朋友。大概在我心里,每一段关系都是脆弱易断经不起折腾的。我甚至相信只要我吵闹,所有人都会离开我抛弃我。
后来我们再也无话可说,虽然住在一起,可是好几天甚至一个月都不说一句话。
最终我还是逃了。我一个人找工作,拖着行李四处奔波,像一只鸟儿扑棱棱、扑棱棱从南扑向北,从北扑向南,我继续孑然孤寂的生活,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吃饭,我再也没有跟别人一起住。这些年我执意一个人租房子,从来不接受别人跟我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