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小腿粗的苹果树,是老十三童年记忆的唯一寄托,让他倾诉,倚靠,沉默相对。萌生树阴的初夏,老十三就安静的坐在树下,生出孤独的渴望就像正午眩晕的太阳,不能直视的趟了一地的燥热。
老十三没有五颜六色的玩具和互为比较的零食,接近天然的被孤立在孩子圈外,构成形单影只的远望。
老十三说,孤独就是一种酒,裹杂着各种揉碎的物质和功能,发酵成一种愈久弥香的味道,恍惚着世人的清醒和迷恋。
或许老十三基因里就带了酒的遭遇胁迫,却痴痴喜欢上了母亲摆摊做的家常豆腐脑,白花花,亮闪闪,轻飘飘,再浇上满满一勺扑出油沁香气的菜汁,入口即化,未过喉咙,已是醉生梦死。
老十三母亲摆的豆腐脑摊,原本在周近的小区胡同大院是出了名的小吃,老主顾颇多。嘈杂的小区门口,拣一块空地,搁几个小凳子和简易塑料小桌子,锻炼回来的老头老太们,上班早起的小年轻们,一碗豆腐脑,一根油条,便是寻常一天的开始。
日子久了,买卖也就顺当了。
后来,老十三的酒鬼父亲乱了行情,醉酒熏熏的清晨红着脸坐在豆腐摊上,指着往来匆匆的行人,污言碎语就冒了出来。没人搭理他就开始翻桌子,踢凳子,撒酒疯。临了,从老十三母亲装零钱的鞋盒子里抓几把细碎零钱,塞进裤兜里,拎着酒瓶晃荡着离去,嘴里不停的嘀咕着。
臭婊子,老子要喝酒。
老十三的母亲捂着眼睛蹲在蓝色的三轮车旁边,瘦小身躯在清晨的阳光下激烈的一耸一耸,几缕花白头发散乱飘在空中,布满油污的深灰色卦子上补丁落满。
围观人群积聚璇成了不规则的半圆,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免费看过了家长里短的底层挣扎,顺带也抹去了付费吃豆腐脑的原始欲望。
有好心路人帮着老十三的母亲收拾好凳子和桌子,便叹着气,摇着头,拿着打包好的豆腐脑匆匆离去。
马路对面的老十三,目睹一切。母亲佝偻着身子用尽力气推着小车穿过马路的背影,如同一把开刃的刀,青天白日下穿过空气的赤练,突兀刺进心里,鲜血淋淋。
老十三那年十六岁,母亲发红的眼眶和布满绝望的背影,生出了他心底浓的化不开的恨和偏执。
对父亲的冷漠无情,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老十三身上长出了一种东西,不同寻常的戾气或是坚硬。
【04】
冬日夜里,做完杂活,老十三就捂着母亲的手坐在红通通的火炉旁,用两块钱买的有塑料纸包裹的润手油,厚厚一层涂满母亲开裂渗出血丝的手背和手指,水果香味从指尖弥漫渗出,母亲望向他的眼神,盈满笑意。
这个女人,似乎不会笑了。
胡同里偶尔传出的狗吠,在冬日围裹严实的清冷中,含糊不清。
老十三在夜里沉沉睡去,又一次梦见了学校隔壁店铺那双厚厚的黑色棉布手套,里面有白色的绒毛填充,骄傲无比的横在透明玻璃柜台上。
老十三每天放学都会去喵上一眼,生怕有人付钱买走。
三个星期没吃早点,老十三攒够了钱。
拎着手套回家的傍晚,为省下两块钱的公交钱再给母亲再买一包润手油,老十三就沿着小镇的清亮街道,提着步子往家赶。
四十分钟后,老十三转进了家门前的细窄胡同。渗出昏黄灯光的窗户里,有东西砸落在地上破碎的声音突兀传出,酒鬼父亲模糊的呵斥声夹杂其间。
老十三心头一惊。
父亲动手打了母亲。
母亲脸上清晰可见的红色手指印和散落蓬起的头发像具有抽象轮廓的色彩印象画,毫无遮拦的呈现在老十三的面前。
电灯下的父亲,摇晃着被酒掏空的躯壳,酒精中毒的深紫色嘴唇上下启合,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字:
臭婊子,老子要喝酒。
母亲蹲在灶台边的啜泣声,幽幽楚楚的回荡在整个屋子里,摔稀碎的碗,盘,瓶子,吃饭家伙什平铺了一地,昏黄灯光下,捎着白色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