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是不会在夜色里需索灯光的吧,他们倚靠夜色而活,他们与夜惺惺相惜,他们在夜的国度里,是自己的无上尊者,有自己的冠冕,有自己的堂皇。
于是我见到了白发萧萧,坐在油灯畔抄佛经的沧桑女人,以及坐在他身侧的,捻动着佛珠的,嘴里声声念叨着经文的师父。
我的惊异,是生平从所未有地。我如被雷劈中一般,整个人呆滞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自处,手足无措。仿佛皮影戏里一个角色,瞬间地凝住在帘幕背后,静止不动了,操控他的人睡着了。
师父依旧念叨着他的经文,垂目端然,仿佛并无为我的贸然闯入而惊动,又仿佛,他对我的突如其来地造访早已心知肚明,有所预料。
反而是那个虽沧桑然而气度沉静的女人,她朝我投来极其缱绻温柔的一瞥,我在她的眼眸深处,仿佛窥见了自己的影子。瘦弱,苍白,然而自有一股顽拗,不甘,落寞的清凉与难以捉摸的恍惚。
直到我遇见墨娘以前,我一直都认为,女鬼是一种青面獠牙,穷形极相的事物。而眼前坐在我面前的,浑身沐浴在温柔的灯光里的,这个女人,宛然是低眉慈悲,手持净瓶,身坐莲花的观世音菩萨。我被一种难以言状的力量所打动,一时之间,哽咽不能语。
师父的声音自幽幽的沉默里传来,像自时空的裂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来了。这扇门,夜夜为你开着,你终于还是来了。”
师父的眼睛睁开,望着我诧异非常,不能自已的脸。
他的眼里,有物是人非的慨叹,有光阴荏苒的沧桑,有看破红尘的温柔与淡然。
于是,我听闻了一段横亘在我身前,错综复杂,幽魅迷离,苔痕森森的身世真相。
这个女人,面色温婉秀丽,犹有青春的芳踪,却不合时宜的白发萧萧,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名字叫墨娘。而我喊了十六年的师父,善空方丈,是我的外公,更是我的杀父仇人。
当年,上一辈的住持圆寂之前,本来任命先父——彼时寺里人人仰慕爱戴,颇有慧根的静能为新任住持,而利欲熏心,只顾着一己之私,心有不平的善空方丈,将自己为俗家人时的女儿墨娘,悄无声息地带回寺庙,并且以父命不可违的利害关系唆使她引诱静能。
终于,静能在墨娘的温柔攻势之下,缴械投降。事发之后,善空如愿以偿成为了住持,而我的父亲静能,因为羞愧自责对佛祖的亵渎,对多年修行一朝颠覆的悔恨,饮鸩自尽。
我的母亲,她是本就被父亲的气度不凡,谈吐怡然深深打动了的。她引诱他,她将他推上绝路,她为他生下一子,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彼时彼地,她顾不得那么许多,她爱他,她愿意为他零落成泥,无管结果多少代价。
这人世间,有如此多的残酷枷锁,但她只懂得去爱,是她的爱,将他的前途葬送,她是有罪的,但她无怨无悔,如果一切重来,赴汤蹈火,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刀山歧路她还是要从容不迫地上的。
幸而她还有我,日日隔着一道门悉心地关切照料,托她的父亲的庇佑,却不为我知。她日后夜夜抄佛经,为他超度,为他早日脱离苦海自我牺牲,这是她终究偿还的罪孽。
她为我取名兰因,她说,我们是罪孽深重,但愿你秉承你父亲的恩德,兰因兰因,你是纯洁的,你要摒弃这人世间的罪恶。
那一夜,是我人生中,最冗长的一夜,我仿佛刹那之间,沧桑了十年。如果我能够预料到世事转变的风云诡谲,我会选择从未推开那扇门,我会安然自在地站在门外,做一个为月色沉醉,为桂花香味动情悱恻,为师父的高深境界而崇拜景仰,为世界的风吹草动而雀跃非常的小僧。
我又何必目睹和听闻这世间的种种残酷真相。我又何必知道原来人心深深浅浅,错综复杂,覆盖着迷离斑驳的灰,而并非我眼中的那样一览无遗,清澈见底的纯粹。
这现实太过于沉重了,让我无法负荷。况且,从此以后,我对浮空寺充满了厌倦与失望,在那里,我不能畅快地呼吸,不能轻盈地踱步,我必须逃离。
而我终究是错了。
我在人间闯荡十年,渐渐发现,浮空寺不过是微缩的人间。那里发生过的一切,在人间,样样不落,且频生不厌,所谓众生轮回,轮回的,不仅是生命,还有罪恶。而人间,更有数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无数魑魅魍魉,人心鬼域,是我从前所未曾见的。相形之下,浮空寺还是一个较为清净自在的去处。
我终于还是回到了浮空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漫天的雪,是一颗纯洁无垢的心,心的冷漠的贞洁,贞洁的碎片。
我转身回望,仿佛已是百年身。这人间,姹紫嫣红开遍了,繁华尽处,不过是颓垣断壁。
兰因兰因,我也曾是一枚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