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爷爷的回忆录中我才得知,顾家老家原本不在盐城,而在金陵——爷爷还是习惯称南京为金陵,他对“金陵”有着独属于他那一代人的情怀,当年战乱时才连夜举家搬迁到盐城这儿亲戚家避难。后来战争结束,家族里死的死,走的走,家族衰落了不少,又听说金陵那的房子也被烧成了废墟,也就没再回去。
顾家原本在秦淮河边上,家里老少算下来十几口人都挤在一栋青砖红瓦吊楼里,一楼是一爿敞阔的店铺,“顾记烧饼”四个烫金大字的匾额高高悬在门楣上,就开在人流如织的江南贡院边上。顾家从清朝时期就开始世代以卖烧饼为生,虽是小本生意,几十年的传承,也算得上是老字号了。听说当年连“秦淮八艳”之一的陈圆圆都爱吃,一大清早青纱帐内还没睡醒,就已经吩咐老妈子去我们家买烧饼了。可顾家祖传的制作秘方向来只是传男不授女,也就是说只有爷爷这家里唯一的男嗣才能继承“顾记烧饼”的真传——读到这我不禁大笑,要是没有那兵荒马乱的年代的话,说不定我现在可能就已经继承家业,成为南京烧饼界的扛把子了。
言归正传,爷爷在家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姊姊。姊妹里头就数三丫头顾翠烟心气最强,从小就看得出与众姊妹不同。
那一年,十六岁的顾翠烟从女子学堂结了业,本想继续进入金陵大学学习外文,可家里人总觉得姑娘家读太多书反而适得其反,早晚还得像她大姐二姐一样嫁人生子,还不如趁年轻学个手艺。翠烟睡在家里,以绝食的方式与家里人做着无声的反抗。可她“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在几千年的封建思想面前,也只能是竹篮打水。睡了几天翠烟倒也想明白了,想要改变命运,还得靠自己。于是便应允了家人,到秦淮河对面的“窈窕旗袍店”拜师学手艺。
“窈窕旗袍店”开了也有许多年岁了。老师傅姓赵,终生未娶,七岁开始学徒,十八岁开始自立门户,开了这家“窈窕旗袍店”,一生都扑在了旗袍上。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旗袍声名遐迩,不少达官贵人的太太姨娘们都专程跑来找赵师傅定制旗袍。翠烟临去之前听到巷子里的车夫们喝酒说浑话,说赵师傅向来只是“不走水路走旱路”,叫她仔细点儿。翠烟听不懂,回家后缠着她奶奶问,却被她奶奶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说:“大姑娘家家的,问东问西像什么样!叫你去跟赵师傅学手艺,不是去叫你听旁人乱嚼舌根的。”
拜师学艺那天,翠烟她爹特意买了刀头炮竹红烛,送到旗袍店里。赵师傅身着枣红色蚕丝汗衫,扣着藏青色瓜皮帽,一身老派行头,此刻正襟危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一手搭在椅把儿上,一手放在茶杯盖上,一双眯着的眼睛稍微抬一下又合上,神闲气定地等着翠烟给他磕头拜师。
翠烟在她爹的再三推搡下,嘟囔着嘴,极不情愿地跪在赵师傅的脚下,连着磕了三个响头,也不说话,只是歪着头看他长袍下一双穿着老布鞋的大脚。
“这丫头嘴笨性子直,还请赵师傅以后还多多指点。”翠烟她爹笑脸迎上去,弓着腰再三作揖。
赵师傅也不搭他的话,点上旱烟杆子,对着虚空吐了一大口白烟,转头问翠烟道:“我问你,你可知道旗袍有多少种扣子?”
“扣子还分多少种?只要能扣住不岔开不就行了。”翠烟说。
本想洋洋得意卖弄一番肚子里旗袍的学问的赵师傅,摇着头连连摆手,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你晓得啥?做旗袍可讲究着呢!就光一个盘扣,就有无数种花样咧。你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想要做好旗袍?做梦咧!”
翠烟她爹连忙打岔:“赵师傅别跟她一个小丫头计较,我把她送来,就是想让她跟赵师傅讨学问来的,以后还指望着赵师傅栽培呢!”
“罢了,那就从做盘扣开始吧。做旗袍如做人,学问大着咧!你慢慢就会知道了。”
“还不赶紧谢谢师傅,赵师傅这是同意收你了呢!”翠烟她爹推了翠烟一下,翠烟忸怩着又朝着那双大脚磕了三个响头,门外放起了炮竹,这就算是拜了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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