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摧拉枯朽,男人心头那颗红砂痣终究变成了结憾悲痂,灵魂穿越整个民国时代永远沉淀在了炙痛的痴情中,枯萎死去。
不知又有多少衰老的肉体没能熬过这轮严寒的拷打。终究还是传来了噩耗。我来到了他生前的住所,一对残砖破瓦的堆砌像一个阴森凄惨的窑洞在肆虐的寒风中摇摇欲坠。冷冽从千疮百孔钻进凄冷的空房里,清晰蔓延在土壤褶皱的脉搏上。我看到曾祖父时他大小便已经失禁了,躺在那潮湿腐旧的木床上,奄奄一息、沉默寡言,曾经的放纵和失败此时此刻变本加厉的成为他肉体上的折磨。噬咬着他的血、肉,筋、骨。他只是紧紧握着胸口的老式钢笔,面无表情的承受这一切,甚至是死亡。而我也是无意间从床角的一本旧记窥探到这个悲惨老人的风华岁月。
19世纪20年代末,北京大学有一位才女名叫唐瑛出落得端庄美丽,尤其是那眼角下的一滴泪痣脉脉含情。少女时代的它很时髦,卷发齐肩,艳服多变。出身于学渊深厚的名门大家,不仅精通琴棋,更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才情,理所当然成为北大少年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而我的曾祖父冯子然成为他第一个恋人,曾祖父年轻时英俊潇洒,身姿挺拔,父亲是当政国民党高官,家境殷实。又因从小在军营里玩耍长大,一身浩然正气。如此郎才女貌的一对很快成为北大校园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
起初曾祖父对他们的爱情满怀信心,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宛如天造地设。可世事难料,身为党政高官的父亲冯骥,为了在浮沉官场上广结党羽,私自给曾祖父定下了一门亲事,联姻的是颇有名望的沈家,沈家的大小姐沈卓茹,也是小家碧玉的美人一枚,性子温婉,不骄不躁。骨子里透着一股亲和。但作为官场斗争的牺牲品,着实可惜。就是这情浅缘深的蹉跎让她成为一场爱恋无法跨越的鸿沟。
曾祖父也尝试过逃婚,结果半路被巡逻兵发现,被罚在堂里受家法,戒尺笞挞着他血肉模糊的背脊,无论是冯骥一旁咬牙切齿的唾骂,还是母亲一旁梨花带雨的求情都没让他做出半步妥协,直到冯骥甩出那句冷冷的威胁:“那个女人叫唐瑛是吧。”于是三天后曾祖父与卓茹大婚。
大婚当日冯、冯沈两家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好不热闹,唐瑛看见镜中慵懒的刘海,颓废的旗袍和醉人酡颜,黯默然点朱唇,描蛾眉,披葱白线镶滚的银红衫子,系雪白绸蓝素裙,气定神闲地迈进了冯家的大门,看着一对才子佳人身着红袍,喜迎来客,忽然鼻头一酸,热泪滚滚。人海中两人四目相对,这对被生拉撕裂的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深相拥而泣,短短数分,恍如隔世,喜宴场面冷到极点,却无人敢言,还好赶在冯骥哄客之前,唐瑛早已拭干了泪,转身绝决离去,一眼也不曾回眸。
新婚燕尔没几天,曾祖父就去到了黄埔军校,从此更是与唐瑛断绝了音讯,军校位于秦岭山脉终南山下的湘子河畔,艰苦的环境,严苛的训练,让曾祖父更加成熟老练,在战争胜利,国民政府完全掌权后,他回到了北平,四方打听,只稀稀零零听到一些不确切的传闻,据说一天晚上,唐瑛被一群黑衣人从唐家带走了,临走了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黑匣子,据说是她加入了共产党组织当了中共通讯员,被反共组织抓走了,至今生死未卜,唐家也因此举家迁居从此了无音讯,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两人就像吹散的蒲草,各自飘零,不知所踪。
国内动荡,时局不安,8年抗日,14年内战。到了1949年,曾祖父作为国民党政要随败军逃往了台湾,那个当年莽撞无能的毛头小子,经过枪淋弹雨,饱含岁月的风霜后,让他懂得了坚忍,等待。看遍一轮轮春夏秋冬,一次次生离死别,那青葱时代恋人的容颜却愈发模糊,只有那眼角下的一颗泪痣,隐隐刺痛着他的心。
1987年,80多岁的他赶上回大陆探亲的政策,他再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家乡,曾经的北平已物是人非,走在北大的校园里,曾经的海誓山盟,也随着建筑的翻新死在了回忆里,本以为这段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他也就此死了心,但老教授无意的提及,让他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怀着忐忑,他来到那条窄胡同,挤过崎岖弯转的小道,到了巷道的最深处,一间平房突的在烂尾楼中矗立着,他拄着拐杖犹豫再三的推开那扇跨越世纪的等待,堂院里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坐在轮椅上,背朝阳光,一动也不动。仅一目足矣,那眼角的泪痣早以让他千遍号遍忆起,回忆此时刻骨铭心的苏醒,他不禁大悖,是她,没错,那个绝代的唐瑛今也人老珠黄,没有结婚,没有生子,唯有唐家战乱遗留下来的一个丫鬟陪伴着她,两年前她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智商如孩童般的痴呆老人,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场跨越时代的相见终究是太迟了。祖父在唐瑛仅余的一个月的生命中,陪伴她走过了最后一段。那天她走的很安详,他温柔地亲吻了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冰冷的唇触到了她滚烫的热泪。那是她最后一丝的温度,再也没能睁开她的眼睛,化作一缕香魂随风去了。
曾祖父在痛苦与悔恨中为唐瑛安排完了后事。入殓前,他留下了唐英生前写作用的老式钢笔,别在了自己的胸前从未摘下。晚年曾祖父不顾儿女和卓茹的反对,阻拦。义反反顾的独自住进了那破败的小平房,活在她生前的住所算是变相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吧,就这样曾祖父走完了他的晚年。
如今这个弥留之际的老人,也许在回味他的悔恨爱恋,曾经的风华又或是磋砣的一生,指尖摩挲着的笔尖点染一片墨迹,结在他的心头成疤。这段不为人知的爱恋在两个灵魂共眠的床角被
深深隐藏。
曾祖父入殓时我偷偷将笔记本塞进他的棺木中,一阵亲友的悼念过后,棺木被抬到田埂上,在晌午的烈日下一点点被土掩埋,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