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允诺

2019-02-01 16:56:39

古风

他站在陨星楼头,垂眼回望,“我自来谨遵家训,不涉任何江湖事,做过的唯一一件错事,便是救下了你。”他的眉梢沾着泠泠月光,眸中落着戚戚冷雨,倏忽间万顷风雪夜来,淹没了前尘过往。

自此,江湖晕染开他的模样,直到最后,她也没能亲耳听到他的心里话。

1

春光缱绻,和风细暖,帝王州门徒与闹事宾客,在逍遥楼下打得不可开交时,慕七辰正坐在楼上吃着茶听着评书。

“当今江湖,论武,有帝王州在前;论德,有仁义庄在上;但一说到史,四海皆以九曜山庄马首是瞻。九曜山庄分九字、七字两脉,历代以写江湖史为己任,经百年风雨屹立不倒,为何不倒?必须说说它的家训‘袖手旁观’……”

白汐半靠在桌上,白裙袖间满是糕点碎屑,伸长了手偷得远处吃食塞进嘴里,视线投向窗外,“公子,真不要下去劝劝?”

慕七辰答:“不劝。”转头发现盘中桃花酥、核桃酥、榛子酥都见了底,轻叹一口气,理了理黑色外袍,起身来,“走吧。”

传闻临河镇郊外有流云门门徒踪迹,他势必要去一探究竟。

“昨日说了慕九申,今日来讲慕七辰,他同为九曜山庄第十代掌史公子之一,年轻睿智,潇洒纵意,无奈七字一脉却不得势,平时多写些打架斗殴的边角料,奔波在外无人逢迎……”

说书声渐渐远去,白汐小跑着下了楼去到后院准备车马,心中腹诽:“何止无人逢迎?简直生活困苦!多少年了,他身边竟始终只她一个护卫,兼任厨娘和车夫!”

短短几里路竟行得极为疲累,白汐身上陆续起了红斑,不仅瘙痒难耐,还引得呼吸不畅,未至郊外便昏昏沉沉自马上跌落。慕七辰听得“砰”一声,立刻撩开车帘跳下,扛上她,就近寻了医馆诊治。

医馆馆主名为白陌,二十岁上下,眉清目秀,斯斯文文,把了脉,瞧了瞧病症,笑着安慰道:“只是吃多了,加之榛子过敏颇为严重,先用几服药。”馆内有闲置的厢房,他命了小厮去安排,“再修养一日就好。”

慕七辰点了点头,眉宇稍稍舒展,将她安置到房中,独自出了医馆。

白汐迷迷糊糊睡了许久,感觉好受了些,陡然睁开眼,窗外天色已晚,慕七辰却不在,想来应是去了郊外。他不会武功,随时可能遭遇危险。她急着起身,不慎摔到地上,被一只手扶起。

“当心。”白陌一手端着熬好的汤药,一手将她按回床上,随后将药细细喂给她,说了许多养病时需注意之事,又问起她的年龄和身世,说她像极了六年前他家中走失的三小姐。他的眼中透着期许,言语甚为谨慎,“冒昧一问,姑娘腰间可有一块红色胎记?”

她正要回答,忽见房门开启,又噤了声。

慕七辰匆匆赶回,身上落着寒夜风霜,一眼望见白陌坐在床头,眸光隐隐不悦,“不过小病,不劳馆主,让汐儿自己吃。”转而直视她,唇角泛出浅浅笑意,藏着只有她能读懂的告诫。

她慌忙夺过药碗,一饮而尽。

白陌没了留下的理由,只得告辞。

慕七辰随手脱下外袍抛到白汐的床头,将一个油纸包扔在桌上,兀自坐了下来。

白汐不敢怠慢,下床为他倒茶,鼻尖捕捉到浓重的食物香气,努了努嘴,想起白天惹的祸,强忍住没有伸手。

他啄了一口茶,道:“少吃点。”

她面上一喜,眉眼霎时弯成一道月牙,不敢表现得太过急迫,缓步上前坐到他身旁,边拆纸包,边观察着他的脸色。平日里,他待她时好时坏,她总猜不透他的心思,满腹疑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他皱了皱眉,将她一眼看破,“想问什么?”

她想问,她刚被收留时身上是否真的有块胎记,却摇了摇头,大口吃了起来。

夜里,白汐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周身越来越热,呼吸越来越难,猛然坐起,竟见四面火光。大火烧了多时,床幔掉落下来,一帘鲜红中,慕七辰就坐在对面静静端详着她。她一惊,急忙跳下床。她知道,他并不是来救她的,而是等着她将他安全护送出去。

她拂去他外袍上的火星,挽住他的手冲出房,翻身跳上屋顶,辗转到了馆外,脚步停顿下来。

他察觉到她的意图,只道:“不救。”

她抿着嘴唇,抬头望他,复又别开头,挣脱了他的手,她终究无法同他一般铁石心肠。

浓烟弥漫,求救声隐隐绰绰,她捂着嘴重入火海,似是进了正厅,见三两小厮躺在地上,都已断了呼吸,忽听见咳嗽声,迅速迎上前。

白陌倒在柜台内,长剑贯穿了他的胸口,鲜血汩汩流淌。见了她,颤抖着伸出手,艰难将一切话语说尽,仓皇落下尾音,闭上了眼。

她不禁愣住,旋即回神,翻身躲过破空而来的暗器,一挥手,袖间飞刀尽数抛出。想到慕七辰孤身等在馆外,心中焦虑顿生,三两步冲了出去。

柜台内白陌的身躯原已生息全无,却忽动了动,嘴角缓缓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2

他们无端卷入了一场是非,遭到无数黑衣人的追杀,幸而自涉足江湖以来,不慎惹事也非首次,对于亡,白汐轻车熟路。

第二日清晨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白汐踮起脚为慕七辰撑着伞,推开了月明院的竹门。

月明院隐在山间,绿野繁花,风声鸟鸣,是慕七辰在外置办的唯一一份产业,专做疗伤躲避之用。

在院中住了两日,白汐堪堪养好了病,正巧赶上九曜山庄一月一度的家会。

他们匆匆回到山庄时,慕九申的车马正在正门外卸下大批礼品。慕九申是九字一脉的佼佼者,素来锦服华车前呼后拥,坐拥着整个摘星楼。而慕七辰,住在陨星湖上的陨星楼,光看住处,就知道谁得了盛世风光。

因着前几日吃的都是清粥小菜,白汐一踏进陨星楼就打算起了晚餐。自学成才多年,她的手艺已然不赖,待到慕七辰家会归来,糖醋荷藕、八宝兔丁、红烧赤贝……铺满了桌面。

慕七辰端坐桌前,将几道菜一一尝过,用勺子盛起一粒汤圆送入口中,不由眉心一皱,“酒心汤圆?”语中虽有疑问,心中却是了然。他从不喝酒,不仅为了时刻保持清醒的记忆,更因为他的体质沾酒即醉,一小口便会人事不省。他本欲吐出,犹豫片刻,终咽了下去。

晚餐用罢,他起身去回廊上吹风。

白汐紧跟其后,为他披上外袍,系带子的手不经意碰到他的脖颈。

他心中一滞,抬手将她一把握住,轻轻一提,引得她撞在自己的胸口,声色不同往常的低哑,“汐儿……”

她下意识推开他,向后退了两步,腰抵在了栏杆上,抬起头,惊慌失措。

晚风徐来,湖面清波,他唇角微红,双眼迷离,瞳孔中透着微醺的月光,缓缓弯下身,靠她越来越近,似是要吻她,却并没有吻到她。

陨星楼上的木质栏杆年久失修,一时承受不住倚靠的重量,断裂开来,她向后倒去,牵连着他,双双跌入了湖中。

慕七辰在水中无意识地扑腾着,白汐急忙抱住他拖到廊上,让他吐了水,却不见清醒,不知是醉了,还是睡了。无奈之下,她又费了好大力气将他搬上床榻,为他小心脱下湿衣,一眼望见他胸口的翠色环玉,目光顿了顿。

这环玉,是开启陨星湖底暗室的钥匙,每月初一慕七辰都会在暗室撰书一整日,不许任何人近身。她从未窥视过其中秘密,今日却起了心思,只因白陌临死前的话日日在她脑中盘旋。

他说:“你分明就是我流云门遗失的三小姐,今年十八,脉象奇特,榛子过敏,腰间有胎记。六年前帝王州屠我满门,今日赶尽杀绝,九曜山庄隐瞒真相,你……若不信,陨星楼下一探便知……”

她十二岁被慕七辰收养,记忆残缺不全,他笃定她不过是市场上买来的孤儿,她的腰间确没有胎记。可半年前药庐的春娘吹嘘手艺说漏了嘴,道她原带着一块红印,被她去除,未留一丝痕迹。

陨星湖下,是否真藏着她的身世?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环玉,咬紧了牙,使力拽下。

那时的她并不知晓,这环玉便是千万江湖人暗中抢夺的乾坤流萤佩,是九曜山庄世代守护,慕七辰生死不离的珍贵之物。她能轻而易举得到它,不过因为慕七辰对她,自来是毫无防备的。

她将环玉推入暗格,一步步走下石阶,走向了一条未知的前路。

点起墙头烛火,她扫视暗室中的情景,排排书架林立,正中一方书桌落满纸卷。她在书架上翻找,找到许多尘封的往事,花了许久,终寻得流云门一卷,细细读来,见末尾书曰:十五日子时,帝王州突袭流云山庄,流云门鲜血遍地,唯余一女,暗公子七辰将之带回,改名白汐……

她尚未读完,头上忽被硬物击中,鲜血流淌而下染红了眼睑,身子扑倒在地,意识模糊不清。

暗室中不知何时潜入了不速之客,身披黑色夜行衣,手持镀金龙凤环,夺过她手中书卷,点火烧去,随即扬起双环就要打在她胸口。“叮——”双环被飞来的烛台打偏,黑衣人转过头,厉色更甚,“慕七辰!”

慕七辰面上不带一丝喜怒,翻身落到桌旁,收起手中折扇,轻叹一声。

一面,无数黑衣人于申时齐齐进攻九曜山庄,大有屠庄之意,一面,白汐私入陨星暗阁,被黑衣人跟踪,险遭害命,暗史孤本被毁……他不过昏睡了片刻,竟生了这么多事端。

他知这黑衣人绝非泛泛之辈,隐隐猜出了他的身份,一手揽白汐入怀,仅用一手一扇与他缠斗,稍有吃力,却分毫不让。

黑衣人心念一转,无意再战,闪身脱逃。

他追踪不及,感到手腕上有粘稠的液体不住滑落,怀中声息渐渐转低,急忙去了药庐。

庄内战事已歇,入侵者悉数溃退,寒夜草草过去。

3

白汐落了水,头上又受伤,昏睡中做了一个又一个噩梦,牙关紧咬,额上皆是汗水,忽手指用力,听得“撕”一声脆响,缓缓张开眼,看见了一只白皙的手臂,手臂上衣袖破损,还有三道清晰红痕。

慕七辰为她掖好被子,抽回手,站在床边直视着她。

她努了努嘴,想照常唤他“公子”,话到唇边,却没吐出一个字。她愣愣望着他,睫毛微不可见地扇动,如同望着大海与星辰,远山与飞鸟,望着那些遥不可及的事物。

他曾说,帝王州是武林之首。

他曾说,九曜山庄行得正坐得直。

他曾说,偶尔收了礼,删去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也是生存所迫。

他说什么,她都信了。他不愿说的,她从不问。

她以他为江湖,以他为准则,以他为天地,却在一纸之上,一夕之间,天地共崩。

她在暗室中窥见的一页页、一句句,无不书写着帝王州的恶行,无不彰显出九曜山庄的曲意逢迎。他在白陌死时袖手旁观,在她惨遭灭门时袖手旁观,好一个家训“袖手旁观”,多少腥风血雨,多少金钱交易,埋葬了多少真相……

他原是独坐霜天、惊才绝艳的浊世佳公子,转眼,沦落成了市侩无情的商贾。

他骗了她,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在骗她。

“为什么你要……”她终忍不住质问,泪水倏忽间盈满眼眶,吸了吸鼻子,“你解释什么,我都愿意听……”

他皱了皱眉,没有解释,没有惊讶,也没有一分一毫的怜惜,“那些书你看过了,”将手中汤药递上,直起身,“那么,待在屋里,哪儿也不要去。”几步出了房,在微茫的天光中唯留一点墨色。

白汐整日被锁在陨星楼内,想要逃脱,才发现陨星楼的门窗都是特制的机关结构,根本无法撬动。整个陨星楼,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她的伤好得很顺利,近日却装着重伤不愈的模样,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只为等来慕七辰的探望。

可慕七辰一早看穿了她的花招,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是谁在为他做菜,谁在为他备马,谁在护他安好,无论是谁,都不再是她。

午间,她趴在桌前,反反复复沏着茶,隐约听见敲打窗门的声音。好奇起身去看,见东面的窗户露出了一个小口,很快,窗门被整个掀起来,白陌握着一把不知名的工具倒挂在窗外。

“你怎么进来的?你……没死?”她霎时一惊,随即借着他的拉力,翻身出了窗口。

白陌俯着身子,一边小心找寻着出路,一边说:“我先带你走,其他的之后再解释。”

“除了帝王州,我哪儿也不去。”白汐咬了咬牙。

为了保护慕七辰,她自小习武极为用心,一柄长剑出神入化,一手飞刀诡秘无影,虽算不得江湖第一高手,却也属世间难得。她既然知道了自己的灭门之仇,没有不报之理。

“好!”白陌轻笑,温文尔雅中闪过一丝狡黠。

白汐花了三日抵达了临河镇,傍晚潜入帝王州总舵,抽了剑正要杀往正厅,岂料被白陌扣住手脚,关进了地牢。

白陌坐在牢门外,笑着打量她,说他是帝王州第一弟子叶风陌,说流云门早已被杀尽,她是最后一个,他假扮流云门门徒是为了接近她,为了引出慕七辰,毁掉九曜山庄。他的笑中满是轻蔑,“原想立刻杀了你,后来却发现,留着你可以用来对付慕七辰。我也没想到,你竟这么容易上当。”

白汐被困住了手脚,无法遁逃,瞪着眼轻哼一声,“那你的算盘打错了,他不会来救我的。”几分倔强,掩不住万千哀愁。

她从前便设想过,他早习惯了铁石心肠,若自己影响到了九曜山庄的利益,怕是眼睁睁倒在他脚边,他也不会伸手相扶。

4

慕七辰闯入帝王州总舵时,天蒙蒙亮,四下皆寂,白汐尚在梦中。

转瞬,一石激起千层浪,守卫急调,层层围捕。

叶风陌亲自在地牢中守了数日,打着哈欠,见慕七辰直直杀进,起身倚到牢门上,甩动手中钥匙,挑衅道:“我已烧了暗史,剩下要做的,就是毁掉你的脑子,暗史公子!”

慕七辰将折扇打开,一挥一笑,“你知道的还挺多。”

世人皆知九曜山庄写史,可江湖人需要的是一部包罗武林万象、维护四方稳定的大义之史,而九曜山庄,还需要一部剥开层层迷雾,记录铮铮过往,乃至各方暗斗与家族秘辛,分毫不错的真实之史。前者为明史,历年公之于天下。后者为暗史,锁于陨星湖底暗室,唯有暗史公子所持乾坤流萤佩可开启。

他自承暗史公子之位那日起,行事低调,行踪隐秘,在山庄内也表现得毫无地位可言,只为掩饰身份,免去不必要的杀伐。这数十年来,帝王州势力急速扩张,关系盘根错节,所做之事也越来越离谱,九曜山庄与之暗斗频频,损失惨重,却始终不能撼动其至尊之位。

狭小的牢房内,高手过招,电光火石,虽都是武功绝顶,叶风陌终稍逊一筹,落了下风。

慕七辰语中不屑,“你这龙凤双环,不及你师父十分之一。”

烟雨怜泪
烟雨怜泪  作家 脑子上有洞,想在这里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曾允诺

曾允诺

江湖有心·昔言惊梦觉

他来了,请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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