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时光十分圆满,每天去捉捉小虾、踩踩毛毛虫、打打架。那时候我们对打架没有什么概念,既不为地盘,也不为女人,仅仅是觉得这样很酷。我摸来爷爷的墨镜,发现一边没有镜片,一边没有镜框。我把它揣在兜里,不时甩出来吓唬比我们更熊的孩子和比我们更能跑的狗。
我们偷奸耍滑,投机取巧,倒也成了当地一霸,人人见了都敬畏几分,除了一个——
“听说了吗?她跳到鱼坑里扮演笼子,吃了一嘴鱼苗。”
“听说了吗?她最近迷上骑狗了,搞得满街狗子都成了驼背。”
“听说了吗?她把人小卖部砸了。”
“听说了吗?她把人庄稼淹了。”
“听说了吗?她把人祖坟刨了。”
……
村子里流言四起,所有的舆论都指向这个谜一样的人物。
“夏课,你见过这个女孩吗?”路标腾腾腾跑过来问我。我当时就翻脸了:“这是女孩吗?这是猴精啊。”
路标:“可她确实是个女孩儿,见过她的人都说这是个姑娘。”
我撇撇嘴,表示不信。实际上,当时我们已经不喜欢打打杀杀了,觉得那样特别土。当初惹是生非的小团伙吃了几包辣条就散了,如今只剩下我和路标没有搬到城里。我们觉得挺好的。
我忽然困惑:“路标,你说这人这么出名,为什么咱们没见过?”
路标说:“可能和咱们不来电,没缘分。”
我如释重负。路标这个人,虽然外表粗犷了一些,但是内心很细腻,说白了就是像个娘们。我时常思考他长发及腰的样子,会不会有人来提亲?会不会有男人冲破伦理的束缚和他在一起?我赶忙摇摇头,恐惧感油然而生。抬眼看见闪亮亮的一个秃瓢站在那里,心里踏实多了。
路标坚持推光头。这是因为遗传他爸,见天儿掉头发,没办法只好如此。
村子里人越来越少。房子拆的拆,倒的倒,五脏六腑风干在寒风里。春节来了,人要走光了。
就在这样一个特别的节日里,我第一次遇到她。当时我的反应是:他娘的老子要死了,啊啊啊!
姑娘举着一桶炸天雷烟花四处发射。别人买来烟花爆竹,都是用砖头固定在地上放,她他妈抱在怀里。抱在怀里就算了,她还把有火的那一面朝外,如同扛着一挺歪把子。烟花发出有节奏的“突、突”声,漫天硝烟落下,她大叫着冲过来突突我。
那是我今生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奔跑,跑赢了回家过年,跑输了去见阎王爷。路边的狗驼着背狂吠,被她一炮灭掉。我想跪地求饶,又立刻否决自己——她那炮是自动挡的,管你跪不跪,该搥还得搥。
可我实在跑不动了,我口干舌燥,眼泪刷刷往下掉。我听到路标在喊话,声音尖细而娘气。他喊:“夏课,小心,年兽来了!”
然后他就跑掉了。我万念俱灰,默默握起拳头。假如有来生,上天请赐我一桶烟花,我亲手轰了路标家。
四肢躯干本能地缩成一团,我仿佛飘在空中,身体轻了21g,轻轻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我死了吗?
我试探地抬抬脑袋,发现脑袋还在。我狂喜,转而陷入深深的失落。这是回光返照,一定是的。我听老人们说过,有造诣的人会死得慢一点,去世前会回光返照。威名一时,我应算是有造诣的人,老天待我不薄。
妖人子弹打光,谁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存货?我赶忙跨步上前,准备揪她辫子。
眼前忽然一阵光亮,我痛骂上苍不厚道,这么快就要把我收走。连忙捂上眼睛怕死不瞑目,半天才等来一个声音:
“夏课,我妈包完饺子了,扔了十三个钢镚儿进去,你还愣着干啥呢?”
我抹身抡圆了给路标一个耳刮子,同时警告他,不许再用光头吓唬我。
尘埃落定,我没有死,姑娘也没有肇事逃逸。路灯被她轰碎,姑娘站在那里,轮廓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路标说:“你看她微微抖动的身躯,是不是要进化了?”
我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健步走上前,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