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出来,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凉太为她撑起了伞,两人并排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高大的路灯照下来,那絮絮飘飘的雨丝像风里飞舞着的长发。两人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水塘,就这么走着。芭蕉也不知道这一路向北要走到哪里去,平日里除了服装厂和日料店芭蕉很少出门,出了这条街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完全一无所知。
“你……叫什么名字?”终于,他开了口。
“芭蕉。”
“場所?!(注:日语发音中,“场所”的发音与中文的“芭蕉”相似。)”凉太笑道。
芭蕉顿了一下,拉起了他的大手,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芭蕉”两个字。
“原来如此,原来不是‘场所’,而是‘芭蕉’啊,好美的名字啊!”凉太用日语自言自语道。
芭蕉听不懂他在叽里咕噜讲些什么,心里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学好日语。让他把之前她没听懂的话再一句句地说给她听,把这些错过的意思都给补回来。
不过情愫这种东西,有时候跟音乐、跟哭笑也是一回事,并无什么国界可言。芭蕉从他的语气、他的面部表情里,是可以看得出他是在赞美她,他是喜欢她的!
走到了十字路口他们又折回往南走,她走在路牙子上,他走在她的左边,替她撑着伞,也替她挡掉飞驰而过的汽车溅起的泥水。他的口里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念着她的名字:“芭蕉……場所?!芭蕉……芭蕉……”仿佛念一遍嘴里就可以生出甜津来。一路走着,他离她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等芭蕉能够清晰听到他的呼吸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服装厂的门口。芭蕉又从未发现这条看上去没有尽头的路这么快就可以走完。
芭蕉立在门口对他笑着,跟他作别。他站在她的面前,又近了一些,他高她一头,芭蕉只可以看到他起伏的胸口。
他抓住了她的手,芭蕉心头一惊,犹豫着该不该甩掉。他慢慢地把她的手举到他的胸口,把手里的伞转到她的手里——原来是要给她伞!芭蕉顿时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给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凉太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漫天的细雨里去了。
芭蕉转头跑走了,她怕她再站在那看着他会忍不住想上去抱住他。在这个只有芸儿一个熟人的城市里,她已经孤单太久了。
进门的那一瞬间,芭蕉回头去看他,他居然还站在那,一动不动地,像贴画一样贴在街景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雨幕,芭蕉看不清他的脸,却可以感觉到他在对她笑着。
芭蕉一夜无眠,满脑子都是他。“横——垣——凉——太——横垣凉太……横垣……凉太……”芭蕉也开始轻声念起了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又突然惊醒了——坏了,刚才应该把伞给他才是的啊!他在雨里淋了那么久!
又是一阵在被子里拳打脚踢的懊恼,恨不得立即跑出去跟他道歉。可是他住在哪呢?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少了!
八
芭蕉开始体会到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小说中所谓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到底是何等的煎熬。日思夜想的总是那张朦朦胧胧的面庞,牵肠挂肚的总是那个人在她身旁均匀而安宁的呼吸。之前一上工就会忘记时间的她现在却总是忍不住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再看一眼,总觉得钟针走得像她的小脚奶奶在走路,老半天都不见挪多远。一到放工时间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工厂门口寻觅着那个人的身影。看到了满心欢喜,不见踪影便垂头丧气——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他了,芭蕉心想,但又何至于,也才见过两三次面而已,况且每次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完整的话。
芭蕉开始写她的第一篇完整的爱情小说,芭蕉发现自己笔下的人物开始变得有血有肉起来,她可以把他们的情感拿捏得恰到好处,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欲诉还休,该在什么时候奋不顾身。因为故事里主人公正经历的爱情也是她正在经历的,她的所思所想都通过故事里的那个“她”表达了出来。
芭蕉和横垣凉太越来越频繁地见面。虽然交流还是不多,但可以看得出凉太每次都在努力地用尽他所学的所有汉语来表达自己,实在不行的时候就手脚并用,又或者在纸上画下他要表达的意思。芭蕉爱死了每次他急得束手无措的样子,爱死了他们间永远理解了彼此一半的暧昧关系,“犹抱琵琶半遮面”有时候是要比脱得精光有意境得多。
凉太送了芭蕉一部手机,是当时诺基亚的最新款。凉太送给她的时候是一个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礼品盒,还嘱咐她回去之后再打开。芭蕉回到宿舍后打开后简直要感动到流泪——手机通讯录里早已经存好了他的号码,盒子里还画了一张简笔画,告诉她接听电话是哪个按键、挂断是哪个、如何发短信、如何换输入法……芭蕉觉得这辈子能遇到这个男人真的是上苍对她疼爱有加再有加了。
没出十分钟,手机响了——是那个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芭蕉手机里唯一的一个电话号码,芭蕉到现在都可以把那十三位数字倒背如流。
“喜欢吗?”那犹如巧克力滑入喉咙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问她。
“喜欢。”芭蕉觉得连声音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你喜欢我就开心了,明天……明天我们会社聚餐,想带你一起去,可以吗?”
“会社?”
“哦哦……就是那个……那个什么……哦哦——我们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