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爹一把揪住辫子从树下硬生生地拽了起来:“你个丫头片子,我看你再跑,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芭蕉在他手里拼了命地挣扎,却还是像落入渔网的鱼一般被她爹死死地反剪着双手。她娘也一起过来了,在一旁架着两只无助的胳膊,想碰又不敢碰芭蕉,只知道默默地抹眼泪。
“你撒手!我不跟你回去!”
“丢人现眼的细丫头,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为了一个日本鬼子居然想到逃跑了!我看你往哪里逃!我跟你说,今天回去了,你哪里也别想去了,大门不准出二门不准迈,一直等到丁家的人来把你接走再说!人家彩礼都送过来了,你跑了我到时候拿什么给人家!”富根这个老爷子满脸涨得通红,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如山川,口沫星子飞溅如溪涧,又转身跟他女人说道:“回去你给我好好看着她,一日三餐端了伺候着这个大闺女,别让将来的亲家说我们亏待了他们的儿媳妇!”
芭蕉她娘只是低着头点了点,大气都不敢出,任凭芭蕉在她爹手里呼天抢地却只能不管不顾。她心里明白,芭蕉这性子像她爹,都是刚烈不服输的性子,两个人谁都不肯让步,迟早得闹到今天这般田地来。
头顶的大太阳火辣辣的烤着,热浪一波波地打来,三个人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像雨后地上三摊移动的水塘印子。芭蕉一路连拖带拉被她爹强行拉回了家,路旁农田里的人都直起了身子,叉着腰询问着情况,富根却是一个字也不说,黑着一张脸,像庙里凶神恶煞的四大天王。
十二
芭蕉被软禁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昏暗阴湿的小房间,青砖东山墙上挖着一小格窗子,雕着十字回旋纹的木窗柩上对角钉上了两条木条,是为了防止芭蕉再扒了窗户逃出去。窗户打不开,房间里像热锅上的蒸笼,闷得人浑身发虚。芭蕉躺在床上,迷糊糊地看向那淹没在亮光里的小出口,那交叉着的两只木条从枕头上看去倒像是简易的墓前十字架。头顶苍蝇蚊子嗡嗡,像十里外戏台子上唱丧戏的。
她娘负责每日三餐把饭菜送进房里来,每次都是什么样端进来的又什么样端出去,芭蕉三天里只喝了点水,饭菜是一点也没动,白白便宜了那些肥头苍蝇。她娘进来也不说话,就光抹眼泪,刚开始芭蕉看着心里还有些许愧疚,可每次一进来就抹,次数多了,芭蕉反而觉得不真实起来,像是她和他串通好了唱的一出戏,他唱白脸,她唱红脸,里应外合,直到她肯踏进丁家的门为止。
芭蕉的手机也被没收了,断了与外界联系。不知道凉太有没有发了疯似地到处找她,还是说权当她是一个玩笑,笑笑闹闹也就过去了。他这时候也许早已回到远在天涯海角的岛国去了。想到这芭蕉心里又添了一层堵,喉咙里塞着一团棉花,闷得喘不过气来。
说媒的没几天真来了,是富根远房的一个表姑奶奶,跟丁家也沾亲带故着,这两头讨喜的事她也乐得揽来,要是成了在两头亲戚面前都有面子。那时候上了点年纪的妇人时兴用毛巾扎在头发上,即可以挡挡灰尘,又不容易被风一吹就犯头疼的毛病。这表姑奶奶也扎着一条浆得发硬的纺纱毛巾,上面原本印着的牡丹花样已褪了色。毛巾下一个双下巴的麻子脸,像裹在布里的一颗大桃核,两颗吊稍眼是桃核上并排的两个黑虫洞。
表姑奶奶撩起了门帘,门帘珠子哗啦哗啦作响,芭蕉扭头瞧了一眼,知道是来给她说媒来了,拉起身旁的单被子,蒙住了脸。表姑奶奶笑着走了进来,走路无声无风,像鬼魂。她一屁股在朱红漆的柃木床沿上坐下来,伸手拍了拍被子下芭蕉的肩,笑道:“三姑娘怎么一见了你表姑奶奶就害羞了。这大热天的蒙在被子里三姑娘也不怕蒙出痱子来。”说着便要拉开芭蕉脸上的被子,被芭蕉死死拽住了。
表姑奶奶收了手,挪了挪屁股,抄着双手看着窗子跟她说话。她个子矮,床沿高,坐在床上只能踮着脚尖着地。
“说句老话不怕三姑娘笑话你表姑奶奶喜欢卖弄,我知道三姑娘是见过世面的人。老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三姑娘今年也二十出头了吧?大姑娘二姑娘都早早把了婆家了吧?看大姑娘那肚子怕是没几天了,圆溜溜的大肚子,饱饱的肚脐眼,我看保准是儿子。三姑娘也该给自己打算打算了,找个安稳的去处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何必千丈远跑到外面去做工,何苦呢你说是不三姑娘。”
芭蕉转了个身,朝着里面侧着身子,并不搭她的话。
表姑奶奶继续努力劝说:“丁家老二从小跟着我们家小孩一起长大的,人品相貌各方面三姑娘你放一百个心,要是以后啊你有一点儿不满意你都来找你表姑奶奶扇嘴巴子。”表姑奶奶说着用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两下,并不真打,“这不,你瞧,丁家托我把见面礼都带来了,你快出来瞧瞧。”
表姑奶奶抬起一边身子,从裤袋里掏出一方红布来,翻黄历似的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对细金耳环来。
表姑奶奶又去拉她的被子,仍被芭蕉拽得死死的,一刻都没松开过。
“三姑娘你快瞧瞧,家传的金耳环都带来了!只要三姑娘点个头,我这就到丁家回话去,叫他们择了日子把你大吹大打领回去。我这都是为了三姑娘好,不然这大热天的我干吗不在家睡睡觉打打麻将,以后三姑娘过去了要是过得好,想起我这个媒人来,领着孩子送斤把茶食给我吃吃我也就满足了。”
芭蕉仍旧不搭理她,她也觉得无趣了,怏怏地说:“三姑娘你要听人劝,表姑奶奶是过来人,知道的比你多,你还不晓得过日子的难处。耳环我给你搁在这儿,三姑娘再好好想想,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咯。”她又重新把金耳环用红布包好,掖到芭蕉的枕头底下,叹了口气,仿佛是在责怪她不懂事,白费了她一番苦口婆心。
表姑奶奶踮着脚尖起了身子,习惯性地拍了拍衣角上并没有的灰。丢下一句“等三姑娘想通了,我改日再来”就往房门外走。门帘外芭蕉她娘其实一直偷偷贴着门帘听着,表姑奶奶对她挤了挤眉又摇了摇头,意思是这丫头不听劝。
芭蕉一骨碌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抓起枕头下的红布包,一把掷在了地上:“表姑奶奶不劳烦你再过来了,这金子你带回去,我不稀罕,也劳烦你跟我爹说一句,我就是死了,也不会随了他的意的。”她现在跟她爹已经不说话了。
表姑奶奶立即回过头来慌慌张张地捡起地上的红布包,打开检查是否被她摔坏了。一边还嘟囔着:“好人啊,我都要叫你姑奶奶了,你摔坏了这耳环我回去可没法跟丁家交待啊!不听人劝,怎么好呢!年纪轻轻的,讲什么死不死了的,也不怕你爹娘听了闹心。”表姑奶奶看耳环完好无损,舒了一口气,掸了掸红布上的灰,又塞进了裤袋里去,回头看了芭蕉一眼,就挪着小碎步撩开门帘走了出去,一出去就拉起她娘的手,唧唧歪歪声音渐渐远了去,不用听芭蕉也知道是在数落她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