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
【一】
诗曰:慧育灵根自性中,妄逞心猿捣天宫。
乾坤掣位演幻梦,三界颠倒警神通。
兜率殿里迷大圣,如来掌中立悟空。
跳出五行猿心正,西去破魔贼无踪。
这诗表的本是猴王直捣天宫,玉帝推位禅让。且说猴王自坐上灵霄殿,好不气派!那风光比起当年的弼马温如何?正是:
威赫赫三清稽首,气昂昂四御朝见。光灿灿辰宿参服,雄赳赳河汉肃澹。销死籍去他的它天地拘管,临三界坐老孙的宝殿金銮。玉帝老儿唱大喏,谁敢提御马监的心猿?
再看那猴王日常受用:
衣琼瑶兮,俄冠翰服;罗珍馐兮,蟾精月乳。临高厦兮,鸾阁凤宇;辇云车兮,玉阶陛除。将行处,香薰袅袅落花雨;暂伫时,细乐纷纷和龙吟。旌幡幢盖,弁星黼黻。仙女捧袂,黑骊衔珠。真真是琉璃世界七宝光,缤纷仙境霓虹舞。
且说猴王三界称尊以来,没了天地约束,每日只率性消遣,兼废了一套朝仪,与仙卿称兄道弟起来。不知过了几多年月,这一日,正弃了仪仗车辇,自驾筋斗游荡,但见处处云蒸霞蔚,帝子仙阁,心中顿生厌倦,忽忆及当日花果山水帘洞中诸般光景,遂一个翻身来到东胜神洲上界。远见山形水貌,念起山中猴子猴孙与牛、鲛、鹏一班兄弟来,内中自有一段感慨。
单表猴王按落云头,立稳脚跟。时日夕酡红,山光散乱,徒添草木萧索,山水粗蠢。猴王四下踅摸,竟没一个活影,惟山后一阵阵野狐子哭,盘桓许久,来到水帘洞前,一瀑飞湍抛珠滚霰,只是崖上树上猴毛不见一根。猴王心下疑惑,一面大喊:“小的们,我回来了,还不快快迎出来?”一面跃身进了水帘洞。才揭开水幕,滔滔恶臭把猴王呛得涕泗横流。忙做法念几个“去!去!去!”阔清恶气,只见脚下一片尸骸,洞内也早塌了大半。猴王五内崩摧,掐诀叫出花果山一众土地、山神、藤精树怪,一定要兴师问罪。
那土地早唬得牙床打鼓,只得如实禀告:“自大圣注销了生死簿,花果山上下无不感恩戴得,只是猴子猴孙嗣绵不绝,山果野树被吃一空,鸟兽也被掠食殆尽,我等实在无力供养。”猴王揪住土地质问道:“那你们眼睁睁见我孩儿们饿死不成?”土地道:“大圣爷明察,当日猴群为了填饱肚子分帮结派,相互厮杀,就是崩芭将军、马流元帅都惨遭不幸,我等更是无可如何了。”
大圣心下一软,放了土地,湿眼汪汪地道:“这么说,我花果山的孩儿一个不剩了?”土地道:“大圣爷切勿悲伤,花果山幸存的百十口今俱峨眉山界,小神早致书信峨眉山土地山神,令卫护大圣爷眷属。”
猴王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腾云前往峨眉山,一路俯察人间,只见刀兵征伐,饿殍仆地,赤地千里,横尸遍野,正是: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正在悲凉之际,一股冲天怨气拦住去路,猴王大喝一声:“哪个敢挡俺御驾!”原来是一群游魂野鬼,其中男女老幼,什么缺臂断腿的、披发踬目的、发溃流脓的,一个个狰狞可怖,惨不忍睹,乌泱泱一大片纷纷跪到猴王面前,高呼“冤枉”、“做主”。猴王独揪出一个小鬼来,问他冤在何处,那小鬼不敢直视猴王:“阎罗不问善恶,一律将我等下到枉死城,致令我等不能投生,魂神恐怖。如今枉死城冤魂已满,我等游荡无依,千愁万苦,求安不得,故请玉帝做主。”
好猴王,新烦旧怨一齐发作起来,刹那间气冲冠,怒冲冲下地府,直摄得四海翻涌,五岳震动。十殿阎君慌地撇了案牍,捣首相迎。猴王道:“你们搞的好鬼!我令你们销了生死簿,不管阳间事,让众生无拘无束,自自在在,如今怎么敢自作主张,让阴阳两界不得安宁?”十殿阎罗咚咚叩头,十王道:“阎君们岂敢违背圣旨,生死簿早送到老君处烧炉炼丹了。”猴王道:“那为何阳间民不聊生,阴司怨声载道?”十王道:“大圣,阳间原本已无生死,然凡夫痴念深重,贪心不改,因福造孽,多杀多斗,方才至此。至于大圣所言阴司之事,亦有隐情,人间频发战乱,百姓无暇耕种,纵使地府不勾魂索魄,战死饿死病死枉死者只增不减,又因销了生死簿,善恶无从论对,投胎无从发配,所以……”
猴王登时抓耳挠腮,呲牙咧嘴,不及判官说完,一个筋斗翻回天庭。原来那猴王自知作孽不浅,己下难以应付,想教众仙家出个对措。只是刚立稳云端,可惨煞猴王也!诸位,那猴王如何凄惨?原来,他只见:
云霓无光,楼宇失色,仙葩宝树飘零,金乌寒兔萧索。
逡巡去,只有:
凋灵霄,废烟阁,辰宿迷津黯银河,琅玕竟蹉跎。
缄天籁,散姮娥,千门次第人消磨,对空徒嗟哦。
列位,您道天庭罹何不测?盖后世诗云:
鸿蒙辟太古,三界本同源。阴阳失序久,天道岂独完?
猴王转了半个天庭不见一个神仙,心下又急又气,又愧又恼,兜转来到老君宫中。兜率宫宫门大开,丹炉冰冷,老君的蒲团葫芦还在,只是不见一人。
猴王蹲在兜率宫,好一通嚎啕。忽然,虚空中有人笑道:“悟空,一番好睡。”猴王听罢大怒:“你是何人,胆敢戏弄俺老孙,还不出来讨打!”
猴王环顾四周,杳无人迹,耳边分明是:“悟空,还不醒来。”
诸位看官,您道这是哪般?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