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腰家
李楼村有三家外姓,史家、郝家、孔家。三家外姓中,孔家最弱,只有一户,户主还老实得让我们忘记了他的本名,全村老少都叫他“粗腰”。即使长称他,也会在称谓前加上“粗腰”二字,如“粗腰叔”、“粗腰大爷”之类。粗腰当然腰粗,乍看没腰,直筒上下。实际尺寸,并不像印象中的腰那样粗,关键是他的个子矮显得。腰粗,声音却细,常留着支支叉叉的胡子,神情随和,性情却木讷鲁直。
但论名气,“粗腰家”却比他大。“粗腰家”当然是他的媳妇,长得俊净清秀,虽然已经是我母亲一辈的人,在全村妇女中仍为翘楚。
在我小孩子的心目中,“粗腰家”总是与干净有关。
她的家在我们村西南角,是全村最干净的。农村人家这般干净,让人觉得有些异样。房是只有两间,还是土屋,只是碱脚处有七八层砖,砖层与土墙相接处已经碱得有些凹陷。但是只要一进她的屋门,那种干净与整洁就会让人身心有着一种舒服。小小的八仙桌尽管红漆已经褪蚀,却是一尘不染;一层秫秸做的隔扇隔开着里间外间,隔扇上与墙角处还有屋梁上,绝没有各家常见的屋衣;从隔扇的门帘缝隙间,偶尔会瞧见里间也是红漆着的床上,铺着浅蓝的粗布单子,深蓝面子的被子竟是折成一长条顺在床的里边,单子与被子都干净着,似乎能让人闻到一点点胰子味;当门的地当然也是土的,可又与一般农家的脚踩扑嗒、醭土深浅不同,清洁,并常常是轻轻地洒了水的。她家的所谓院子,其实是没有院墙的,只在院的南边有半堵不过腰的土墙,土墙下是一株不能算小的枣树。院子也是出奇的干净,逢到雨后,大姑娘小小子就好集到她的院子里踢毽子、玩叨子——四方型挖出四个浅坑,再在中间挖一个,两个或三个男孩子各用自己带着的绿黄月牙花的琉琉蛋,从一个坑弹向另一个坑,谁先最后弹进中间的坑为赢。原来她让丈夫专门从沙土地拉来了沙土在院子里垫了一层,雨后不仅没泥,还特别显得洁净。
收拾得最干净的还是她本人。半放脚上一双黑布面的手工鞋,脚面处露着一块圆圆的白布袜;常是一身皂,也有蓝衫黑裤的时候,总是清清爽爽,从不见灰尘渍点;黑灿灿的头发乌亮,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又被一个黑线的网子网拢着;黑亮的眼睛总是流动着沉静又灵动的光,更让白净的漫长脸显着清灵生动。
村上的人好说“粗腰”怕婆子,其实粗腰家一点也不凶,脸上总带着和和善善的笑,倒让我觉得粗腰先生比一般的男人都轻快。村上的妇女,有时会在木木拙拙的“粗腰”背后,说他“赖汉占花枝”。当时我真是不大理解这句话。只是在有一个傍黑的雨后又去她的院子里准备玩叨子的时候,才蒙蒙胧胧悟出了点这句话意思。那天,也许是天稍微晚了,孩子们都没去,却看到她坐在枣树下一个小矮凳上,正静静的落泪。我开始没注意,只是觉得是枣树上掉在她脸上的雨滴,只是在她发现了我后急忙地擦拭急忙地露出着微笑时,我才明白她是在掉泪。多年以后,人大了,离家久了,有时会想起村上妇女的这句话,一下子也就完全明白了,并服了这句话,想想,粗腰可真是不配他的“家里”。
村上的人更多的会在背后对“粗腰家”指指点点。
现在细细想来,指来戳去,也就是说她一条事:与村上的一位叫顺的人要好。顺的年龄与粗腰仿佛,只是顺精明。我们小孩去那个有沙土垫着的院子里玩,有时也会看到顺坐在粗腰家的堂屋里,与粗腰夫妇说些不知内容的话。顺不仅精明,还精干,有着浓眉,眼睛大且黑白分明。现在想想,顺住在我们村最北头,粗腰家在村西南角,虽然是几百米的距离,却比现在百十里地还显得远些。村庄上的眼睛那样多,各有各的家庭,光是见个面都不容易的。就是要好,又能怎样?至今我还记忆不忘的,是一个夏日骤然降临雷雨的天,我一丝不挂地跑在风雨里去公社接赶会的爷爷,就看见顺意外地站在粗腰的屋顶。他似乎不管什么周围的眼睛了,威风凛凛又不顾一切地修补刚刚被暴风骤雨掀起的一处房顶,笨笨拙拙的粗腰就在院子里跑东跑西地为顺打下手。而粗腰家的两腮烧着火炭般的云霞,本来就神采灼灼的眼睛里不时地亮着闪电的光彩。
对于一些闲言,以粗腰家的灵透,当是了然于心的。但是,她还是不改自己干干净净的本性。闲言的背后,是有轻视在的,对于她的俊她的干净和她的“异类”,这种轻视也许还含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嫉妒。对于这些,粗腰家肯定会有持久的压力。但是这种压力以她的明了当是不至于不能承当。最为让她不堪忍耐的,或者还是所谓要好的无果。
她领着粗腰就搬走了,搬离了李楼,去了孔集安家。我们这才想起粗腰姓孔,我们村西有一大片林地,柏树间是无言的坟与东倒西歪的碑石,我们都叫它孔林,林门处还有两个高高的石望柱,柱顶就站着两个望天猴。听大人讲,林地里埋着的有举人也有进士。原来,粗腰的祖先们曾经有过辉煌的时日。那时孔子正不吃香,当然我们也就没有将粗腰与他的祖宗孔子联系起来。
粗腰不识字。粗腰家也不识字。但是粗腰家似乎看得更远一些,她坚决地供养自己的儿子上学,再难也供,不管左邻右舍的小子们都能够帮助家里干活挣工分了。她的儿子,我只知道小名叫狗推,印象里与他的妈妈一样温和灵透的一个人,留着“洋头”(分头),白白净净,一路升学,早早地于1960年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的建筑系。昨天打电话给济宁的大哥,问起狗推的情况,大哥说狗推与他般大,也已过了七十,从同济大学毕业后当了工程师。末了,大哥笑了,说狗推是小名,他的大号叫孔令文。
生活艰难,人生不易,粗腰与粗腰家都已离开人世好多年了。只是我每次回李楼老家,还会记起那个干干净净、垫了一层沙土的小院,还会忆起小院南墙下的那株枣树与枣树下流泪的粗腰家。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成员。写过300万字的散文与300多首诗,所写散文百余篇次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