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知道妈打架是不含糊的。以前和邻居家里因为院墙的事情争吵起来,吵到双方动了手,妈抄起扁担就往那家男人的头上抡,那家里的几个女人扑上来,围着妈撕扯,又掐又咬,妈粗圆的胳膊三下五下就那几个女的掀开了。但妈不还爹的手, 总被爹打得嘴眼淤青红肿,然后肿着脸给一家人做饭,洗衣服,喂鸡。
M看着他妈带着青黑的眼眶子,蹲在井边洗衣服的时候,他难过得要命。他走到妈身边,弯下腰,悄悄地问妈:妈,爹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妈大喝一声,从肥皂泡里抽起一只手,就揪住M的耳朵,恨恨地骂:“你还敢打你爹,你的胆子还真大。还手!记住,不懂规矩的女人才还手。不懂规矩的女人就不是好东西。你妈是那样的女人吗?当儿子的,要敢还爹的手,那是要天打雷劈的。……”
M此后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M初中毕业后,考进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成绩一直都在全班数一数二。每次期末考试完了,他拿着成绩单回家,妈都特别高兴。晚餐的时候,妈都会为他煎一只荷包蛋,只有他一个人有,大哥和爹都没有。妈满怀欣慰地说,M会和二哥一样有出息。
二哥考上了西安的大学,是爹妈心头的骄傲。当初,二哥拿到西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镇上好多人都来家里道喜,说二哥是文曲星下凡,是状元榜眼探花命,M的爹妈就等着二哥做大官后享大福了!连镇长亲自到家里来,表扬二哥给全镇的教育争了光,表扬爹妈在培养下一代做出了伟大贡献。最后,镇长还亲自给了二哥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放了一大挂鞭炮。妈激动得泪流满面了,嘴巴都合不拢,握着人家镇长的手不放。二哥去西安读书后,M妈一出门,就仿佛得了诰命封号一样神气。
在家里,M的爹妈总是拿二哥给M当标杆,一开口就是,要和你二哥一样出息!
M听多了,觉得烦,心里说,我肯定比二哥有出息。
妈一提到二哥的时候,就会把眼珠子转到眼角去看大哥。大哥读完高中,没有考上大学,就去当兵了。过了几年,他拿着不太多的退伍费,转业回家了,在镇上一家杂货店里当搬运工送货。平时,M爹很少搭理大哥。M妈总是骂大哥没出息,没本事,只配受一辈子穷。M小的时候,是很崇拜大哥的,因为大哥力气大,打架从来不输,总是保护M,那些 欺侮M的坏小子们一见M的大哥就和耗子见了猫一样。后来,大哥参军了,穿上绿军装,在M小小的心灵里,解放军叔叔是多么伟大啊,大哥成了解放军,大哥也是伟大的。每次,M在同学里吹牛,说大哥在部队里打的都是真步枪,才不是你们玩的木头枪,看我大哥多威风!他这么一说,同学们都无限羡慕。那个时候,爹妈在人前还是常夸大哥的,说他在部队里很受领导重视,以后入了党,就能转成志愿兵,还有机会提干,会做大官的。就算以后转业,也能回来做国家机关的人,端铁饭碗。每次大哥回来探亲的时候,妈都会割猪肉杀鸡,爹还递烟给大哥,和大哥一起抽。可惜,大哥在部队里没有入党 ,也没能转成志愿兵。当了三年兵后,灰头土脸地回了老家。
M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M爹正在县城的一个建筑队里打零工。每个星期天,M都会去工地找爹,在工地上能敞开了肚皮吃馍,吃菜,还能把馍带回学校当晚饭吃,可以省下不少饭菜票。,
冬天的早晨,同学们都还在被窝里的时候,他就出发去了爹的工地。在空寂的街道上,他顶着寒风,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到了爹正在干活的那个工地。工地上正在建一幢五层大楼,据说是县政府的办公楼。在大楼后面,用红砖搭了一排简单的平房,爹和工友们就住在那里。M到的时候,爹正在平房前的空地上煮饭。煮饭用的灶是用盖房子的红砖垒的,里面燃烧着一些碎煤和树枝,从里面冒出来的黑烟呛得爹一直咳。灶上搁着的一个巨大的铁锅里,里面熬着大白菜,没有半点儿油星子的菜汤上漂着一层红红的辣椒粉。灶旁边有一个破旧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两个大脸盆,用黑乎乎的棉被裹着。
他爹一看到M,眼里闪过笑意,递给M一个小板凳,对M说,“先吃饭吧!”他爹掀开脸盆上裹成一团的棉被,里面是满满一堆冒着热气的馍,爹左手抓了两个馍,右手也抓了两个馍,一古脑地塞到M的手里。催促地说,“快吃,快趁热吃。”
然后,爹又拿起一个掉了很多漆的唐瓷碗,从大锅里捞了满满一碗白菜,搁到M面前的地上。M早上没有吃早饭,又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早就饥肠辘辘了。他从爹手里一接过馍,马上就一口咬下大半个。结果,吞得太着急了,大团的馍堵在食管里,下不去了,胸口涨得生痛,他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爹皱皱眉,笑骂道:“饿鬼投胎啊,来喝口水。”递给M一个大唐瓷茶缸子,里面是冰冷的自来水。M把手里的馍揣到怀里,接过茶缸子,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来。
这个时候,从远处飘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老M!”这个声音里有点不合情境的严肃。M抬起眼睛,面前站了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宽宽的脸庞,黧黑色的皮肤,一头油腻腻的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鼓鼓的棉袄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双排扣西服。西服的扣子发出金灿灿的光亮,刺得M眼睛发花。M不由心里有点儿发慌,他想这个人穿着西服,应该是当官的吧!
爹一看到这个人,马上站起身来,点头哈腰地说:“Z老板。”
Z老板其实不是啥老板,他是这M爹这个建筑队老板的亲戚,管一些杂事。Z老板抬起下巴,朝着M努努嘴,对M爹说:“嘿,你儿子啊?”
爹笑得满脸的皱纹如同绽放的菊花,忙不迭地回答:“是啊,是啊,我们家老三,在城省读高中。小三子,叫Z叔。”
M嗡嗡地苍蝇一样喊了声:“叔。”
Z老板举起打火机点了根烟,对M说:“读书好,读书好。听说你书读得很好啊。”
M涨红了脸,不知道该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