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M人生很重要的一天。这一天,M要去市政厅宣誓成为荷兰公民。
他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那件条纹毛料西装,这件衣服是他来到荷兰前二哥送给他的。只有在非常重要的场合,他才会穿。今天,他要去市政府宣誓成为荷兰公民,必须穿这件衣服。他精心地洗了澡,吹了头发,穿上西装,换上皮鞋。出门前,他顺手扯起窗帘把脚上的皮鞋抹了两把。其实,那皮鞋根本就是新的。
他轻快地走到大街上,眼前一亮,阳光清亮得象被水洗过一般。天很蓝,蓝得象阴丹士林布的颜色,M觉得生活在这样的蓝天下真是太幸福了。更幸福的不止是拥有如此美好的蓝天,今天,他要成为荷兰公民了……。他的耳边时不进地响起爹妈在电话里对他说的话:我们家祖坟冒烟了啊,M马上就是外国人了! 这话让他心里充满了骄傲和满足的感觉。
走在去市政府的路上,M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神清气爽。突然,他的嗓子发痒,失声大咳起来,喉头涌出一口浓痰。他一张嘴,正要把痰吐到路边的草地上时,看到周围人来人往,就把那口痰又咽下去了。
宣誓的过程很简单,简单得让M有些失望。程序和入党差不多,当然,他的心情比入党那时的心情要激动得多。出了市政厅,他决定去超市买一瓶红酒,这个时刻必须庆祝一下,除了红酒外,他还破例去超市隔壁的烤肉店买了一只烤鸡。
M一个人提着红酒和烧鸡回到租住的公寓。这套公寓是M和一个叫小康的中国男生合租的,在一栋老旧的六层公寓楼里。公寓的面积很小,大约只有五十平方米。客厅,厨房是两个人共用,两间卧室,一人一间。小康也是来荷兰读博士学位,M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小康。小康从来不熨衣服,也不叠被子;小康还不爱洗澡,身上总散发出一阵油腻的味道,M觉得这味道和他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令他很不快。M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洁,干净得象太平间。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简易衣柜里的衣服都码的一溜儿齐,地面抹得光亮照人。有的时候,M觉得和小康住在一起也挺好。有了小康做对比,他自己良好的生活习惯自然就不言自明了。他是个懂得用什么方法来显现自己优点的人。大学的时候,他总是特别选在盥洗室最忙碌的时候把床单拿进去洗,而且每周都洗 。于是,他有洁癖的名声就传扬出去了。那些一开始因为他是农村来的,怕他有虱子的同学,便不再嫌弃排斥他。
M走进厨房,找出一个盘子放烤鸡。厨房很小,只有两平方米。橱柜已经很旧了,有些地方的表漆已经剥落。两个眼的煤心灶上搁着一只炒锅,一只煮锅。大大小小的碗盘,炒勺,汤勺,酱油瓶子,老干妈辣椒酱罐子,堆满了台面。这些东西里,有些是原来的租户留下来的,有些是离开的中国同学送给他们的。M把自己用的杯子和碗盘,还有方便面,调味料之类的东西,都放在了灶台下面的一个柜子里。他在柜子把手上加了一把锁。
M把烤鸡放到盘子里的时候,那鸡还热呼呼地冒着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开了红酒,把酒倒在自己平时喝水的马克杯里,一边吃烤鸡肉,一边自斟自饮,心情愉快。
红酒在他的舌尖漾起一股酸涩的余味,回首多年来的奋斗,M心头感概万千。 以前,在北京读书的时候,因为自己来自农村,家里穷,有那么多人瞧不起他,那些不阴不阳的奚落,那些隐隐约约的嘲弄,象刺一样扎进他的心里,扎得很深。那是看不见的伤口,潜藏在心底。那些伤口,流过血,结了笳,但没有办法痊愈,一碰,还是会流血。现在,那个笳会自动脱落,不会再有任何痕迹留下来。荷兰护照很快就要到手了,博士学位拿到了手,长期工作合同早就签了,M在心里得意地咆哮:“老子现在比你们都要强!将来,老子一定会发达,豪车豪宅,荣华富贵!会比你们要混得好一百万倍!
他想到自己那光明万丈的辉煌人生,激动不堪,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凤凰男!那是小C的声音。M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小C明亮清澈的双眼,甜美的笑容。他想,小C真美!虽然,他在网上查过凤凰男这个词,完全是一个贬义词,但他一点儿也不生小C的气,他生不了小C的气。小C的爸爸可是北京的一个部长,小C本人也那么漂亮,能和小C做朋友,是一件多么荣幸至极的事情。
他嚼着鲜嫩多汗的鸡肉,思绪跳跃到了自己的童年,那个老吃不饱肚子的童年。
他家兄弟三个,他最小。他妈在两个哥哥不在跟前的时候,总会对M说:小三,这些兄弟里面,妈最疼的就是你。从小,妈可是把你当女娃娃养着的。M记不得小时候妈是怎么把自己当女娃来疼爱的,每次当妈和他说这个话的时候,他就很迷惑。因为他真的从来没觉得他妈喜欢女娃。当初,大嫂怀孕的时候,他妈紧张得要命,一双眼睛天天盯在大嫂隆起的肚皮上,不停地念叨:一定是个小子,肯定是个小子,老M家从来都是生儿子的。大嫂在县医院生孩子去的时候,M妈兴奋地杀了一只鸡,在家里炖好了一锅鸡汤,直接用尼龙网兜把整个锅装起来,还煮了十好几个鸡蛋,把鸡蛋埋在撕好的尿布条子里,放在一个大篮子里。妈提着鸡汤,拎着篮子,喜气洋洋地往医院去了。到了晚上掌灯的时候,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了,把鸡汤和鸡蛋都原封不动地拎回来了。妈的脸色白腊腊的,气呼呼地对正在做功课的M说,小三,你把鸡吃了,汤喝了。鸡蛋每天上学的时候吃。
M觉得很奇怪着,问妈,为啥把东西都拿回家来,大嫂呢?大嫂生了个什么?
妈没好气骂道:败家的娘儿们,就是生不出个儿子。生个丫头片子赔钱货,看老大将来咋办?造孽!生二胎,得罚多少钱啊……听着妈唠叨,M就觉得大哥这辈子算是完了---没有儿子。他也很失望,心里也怨恨起大嫂来了。觉得大嫂害了大哥,害了老M家。
M打记事开始,就记得总是和妈在一起的时间多,M爹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几天才在家。爹要在外面挣钱,年底才回家过年,过了正月就背着包出门了。那个时候,M心里就盼着爹回家的那一天。爹回家的时候,会从省城里给带各种各样新奇的小玩意,新衣服。而且,爹回家的第一天,妈会做有肉的菜,会允许孩子们随便甩开了腮帮子吃大肥肉。只是,过了第一天,爹和妈就开始吵架了,爹骂妈是败家娘儿们,不顾爷儿们在外面累死累活,不会管家,不会管娃,活该受穷。妈就还嘴,说爹没本事挣钱,家里才缺东缺西。妈经常是话还没有说完,爹的大巴掌就已经拍到她的脸上了。爹揪着M妈的头发,一边抽,一边粗着嗓子恶狠狠地问:还敢和男人顶嘴不?M缩在角落里,眼泪直冒,胆颤心惊地看着又干又瘦的爹对着又肥又壮的妈又踢又打,妈象杀猪一样地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