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父亲很讨厌我,虽然我是家里的老小,又是男孩。
这是让人很难理解的,当时流行着一句老话,“老大疼,老小娇,千万别托成个半山腰。”我上面有两个姐姐。按理说我应该是最受父亲疼爱的。
但是对于有着严重重男轻女封建思想的父亲来说,我不但不是他心目中的娇贵宝贝,反而他处处看我不顺眼。
六七岁的时候起,我就被父亲支使着做各种不符合我年龄的重活。
那时候,村子里的那条坑洼不平到处泥泞的黄土路上经常晃荡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个大大地装满小麦秸秆的袋子,足足比那个小孩高出一个头,满满地几乎是孩子的两三倍的宽度。小孩使用了浑身解数,拉着袋子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家里挪。
到了家里,丝毫不敢松口气,就又开始给喂牛的缸里换水。水桶提不动,就拿盆接,古老的压井很难压出水来,把一盆水装满要费很大的力气。一盆盆的压满再一盆盆的倒进喂牛的水缸里,几十盆下来,整个人虚脱地胡乱趴在地上,像极了一条狗。
七岁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蒸馒头,那时的案板很高,两只穿着露出脚趾头的破布鞋的脚,摇摇晃晃的踩在一个小板凳上,手里揉着一大块面,整个身体随着双手的揉面的动作不停地晃动。一个不站稳就从小板凳上摔下来,弄得满身和满脸的面。有时稍不注意把面团搞到了地上,就会引来父亲的一顿呵斥。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声色俱厉的骂:
“没用的东西,啥也干不成,今个晚上别吃了。”
我迅速地拾起面团,把脏的扣掉,然后又晃动着身子把馒头蒸好,再默默地躲在房间里一边忍着饥饿一边小声地哭泣。
男孩总是调皮总是贪玩的。幼小的身体和灵魂会暂时忘记挨打的疼痛。但这种暂时的忘记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那次父亲让我去割草喂牛。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小伟在村口玩弹珠。
说起小伟,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不知怎的,我俩特别能玩得来,他家境好,有钱,家里有我们特别奢望的零食。对我特别好人也特别大方,经常从家里拿些零食出来,碰见我的时候就会往我兜里塞,从来都没有嫌弃穿着一身破烂的我和我那贫穷破旧的家庭。我们的关系也铁的不行,甚至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结拜了兄弟。
他的父亲高大帅气而且特别有能力,做着和木材有关的生意,家境殷实,为人和善,在村里颇有威望。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他有种特别的亲切感,他也对我很好,偶尔也会从兜里掏出一些零钱让我去买糖,这个男人就像神一样的存在我的心中,他的形象远比父亲高大好多倍。
我只想着玩一会就去割草,谁知一晃的时间天快黑了。我吓得要命,这下完了,这下完了。脑袋瓜子转了转,想了个方法,把粪箕子的下面用几根小棍撑起来,上面再铺上自己割得不多的草,想着蒙混过关。谁知刚一到家,父亲就发现了我的把戏,直接一脚把我踹到地上,又捞起一根棍子就往我身上打。
“小崽子,你想上天了是吧,骗老子这事都干起来了。以后再发生这事,你给我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
这样的事情很多很多……
每每发生这样的事,母亲的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流下来,然后把我拉到屋里,嘴里不停地重复着,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还疼吗?”
我就倔强地把脸扭到一边,嘴角挤出两个字,
“不疼。”
然后就都不说话。
02我恨他,发自内心的恨。这种恨就像一颗种子一样扎根在土里,拼命地发芽,顽强地生长,一天天地枝繁叶茂。
长大一点,我甚至会跟母亲当面说,
“你是怎么看上这个人的,他有什么好,吃喝嫖赌,除了嫖外,样样俱全。打媳妇打小孩。他这样的人不配跟你生活在一起。”
母亲听了不是叹气,就是抹眼泪。
其实母亲长得很好看,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瓜子脸,雪白的皮肤,虽然一脸的憔悴和被没有任何希望的生活折磨的瘦弱不堪,但仍然掩盖不住她的精致她的美。
母亲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经常看见父亲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母亲只说一句少喝点,就被父亲劈头盖脸地一顿指责,或者抓起她的头发把她甩进屋里。
那天我们都在厨房忙活着,刚刚蒸好的一馍筐子馒头。我们一人拿了一个刚想往嘴里塞,父亲突然一身酒气地出现在厨房门口,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馒头,使劲地往地上一丢,又一脚把那一馍筐子馒头全都踢翻,随后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锤子咚咚咚地两三下就把正在冒着热气的锅给砸了。
嘴里又嚷嚷又骂:
“老子今天真他妈的倒霉,钱全都输完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帐,你们他妈的还有心情在这里吃。”
说着把案板也掀了,
“吃,我让你们吃,吃个屁,我看你们怎么吃。”
然后骂骂咧咧的往堂屋里走去,往床边一坐,点起了烟。
看着厨房到处滚落的馒头,歪歪斜斜的案板,一口破碎不堪的锅和漏的满地的水,我和母亲都哭了。
03我一天天地长大了,母亲也一天天地老去,父亲依然老顽固似的混着他那不堪的日子。
几年的光阴过去,我的个子也长高了很多,俨然有了半大小伙的模样。粗眉毛,大眼睛,双眼皮,一张英气逼人的脸,跟父亲的形象全然不同。父亲个子不高,小眼睛,几根稀拉拉的眉毛,还有一些驼背。我依然很怕父亲的责骂,依然分担家里的大小农活。
一天,我和母亲在玉米地里割草。
那是农历的七月底,天气依然还有一丝的燥热。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就像一眼看不透的人心一样,随着阵阵的风飘荡。
那时的玉米地已快有人那么高,钻进玉米地里,人影也看不见。母亲割草的动作很快,我尾随其后。不停地忙碌着。
旁边的地里传来了一阵两个妇女的说话声。
“哎,你说来富家的那个儿子是不是他亲生的啊!怎么跟来富长得一点都不沾边,反倒是跟小伟的爸爸像是一个模子壳出来的,你看那眼那鼻子那小嘴还有那张俊秀的脸,哪哪都像。”
来富是我爸的名字。
“我早就听人家说了,她妈跟小伟的爸爸有一腿,你看她妈妈的长相就是个狐狸精。小伟的爸爸肯定一时迷糊被她勾引了。小孩肯定是小伟爸爸的。”
“哎,来富也挺苦的,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还是替人家养的,真是悲哀啊!”
“不过你看那来富的长相,那行为,估计媳妇早就受不了他了吧!”
“哎,有些事没法说。”
……
这些话在这安静的玉米地里听得格外的清楚。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似的一点点地在剜着身上的肉,然后再在那些血肉模糊的身上一把把地撒上盐,疼得几乎让人窒息。
母亲把割草的篓子和铲子一扔,拉着我一声不吭的跑到邻村的一个坑边,憋了很久的她像鬼嚎似的放声大哭起来。
我看着母亲,头发凌乱地像是地上的杂草,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和眼睛里流出的泪珠交汇在一起,融在了那个因伤心而几乎扭曲变形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