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嘉嘉。我是一个南国的孩子。
01 风扬起了你的黑发，你不经心地甩过鬓颊，笑可以天然地飘洒，心是一地草野。南国的国号，齐，我出生的那一年，定下来。而齐的皇帝，徐知诰，是我的祖父。
祖父很喜欢我，不是因为我是七夕出生的浪漫宝宝，而是因为我的长相。
宽额，龅牙，眼睛有点白内障，看起来像有两个重叠的黑眼珠。如今的妈妈若是看到刚出生的宝宝长这样，估计会晕死过去。可是当时的人说我的长相是，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妥妥的圣人脸，以后可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
也许是因为有一个长着圣人模样的孙子，给了祖父极大的灵感和勇气。在我两岁时，祖父向世界公开关于他身世的惊天秘密，原来他是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四世孙。所以他不是篡位，而是恢复大唐正统帝位。所以我们都改姓“李”，南国国号改回“唐”。
唐朝都灭亡30多年了，改不改姓，改不改国号，帝位正不正统又有什么意义呢？大权在握，就是实锤，谁不服砸谁。
我崇拜祖父，但我并不渴望大权。大权在握的感觉，也许唯我独尊、生杀予夺，但更多的是孤独、危险。我不喜欢打杀争抢，勾心斗角。那场面，身为帝王家的孩子，我不止一次亲眼见到过，太恐怖了。
万幸的是，我可以选择不见。我父亲李璟虽然是太子，但在他十个儿子里我排行老六，既不是最年长的，也不是最贤能的。虽然这张“圣人脸”，让我颇得长辈的宠爱，但也不是不能避免的。
为了南国的社会治安还有我自己的生命安全，我给自己取号“钟隐”，回归自然过起了放逐隐居的日子。大家看不到我这张脸，自然会把我忘了的。
五代十国 李煜 《渔父》
词里的渔父，美酒是满的，美景是满的，幸福的充实感横溢，而这所有满的起点，恰恰在于垂钓的渔父，内心无欲无求、自由隐逸。这一段看花喝酒，快活自由的时光，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光。笑可以天然地飘洒，心是一地草野。
02唯一的家乡，是我从不能朝仰的远方。夜晚你和泥土的气息，纯然原始的粗犷。我们总会对未来做许多趋利避害的安排，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大部分的世事，都是不由人的。就像我的父亲和叔叔，曾经共同在死去的祖父面前盟誓，皇位一定会兄弟相传，避免同根相煎。可是，当大哥越战越勇，威望人气与日俱增时，长江后浪推前浪，父亲和叔叔亦只能屈服。于是说好的兄传弟还是成为父传子。
不仅如此，曾经的安排甚至会演变成一场腥风血雨的根源，让人无时不刻不后悔断肠。如果叔叔没有被内定成皇位继承人，也许强势的大哥就不会将其视为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对于未来，还是不要有所安排的好。
可人生在世，谁不是主动、地被安排着，哪里有得选择。我选择闲云野鹤，遁世避祸，虽也有为活命被动的选择，但亦是错的。此时的南国，已经全然不是祖父当时“息兵安民”的样子。父亲灭闽国、灭南楚，战火却越烧越烈，根本停不下来，很快，火就烧到身上了。
混战的年代，你打别人，别人也会打你。就在父亲在收拾闽、南楚残余势力应接不暇时，后周世宗柴荣趁乱也打过来了。腹背受敌，坚持了三年多，父亲终于还是没抗住，割地称臣，南国成了后周的附属国。
既然降为国主，那么就连选择继承人都是要看别人颜色的。我从不相信善战有谋略的大哥，会因为杀死了亲叔叔而担心东窗事发，最后惊吓而死。也许，在柴荣看来，在仅剩的继承人中，如弱鸡一般的我，显然更好控制。所以，大哥莫名其妙地挂了，而我，成了太子。
有人说，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自谦。可我并不想争强弱，为何仍然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五代十国 李煜 《蝶恋花》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天地之大，思念的人儿不在眼前；日月之长，百花依然会随春风逝去。而我，在这天地日月的维度里，别扭着，煎熬着。命运将不适合我的，我不想要的，统统塞到怀里，而我能做的，不过是不去想何去何从的未来，静静地挨着，漫漫长夜，也许终会过去吧。
03 冷地热着的眼神消长，你我有誓言般的梦想。可是，终究是连这样静静挨着的时间，也是少之又少的。尤其在北方陈桥兵变后，后周变成了大宋，柴荣虽死，但黄袍加身的赵匡胤更加凶狠。南国的安全感全系于长江这一线天险，父亲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他决定抛弃金陵（今南京），迁都豫章（今南昌）。
一路游山玩水的迁都之途，父亲玩得异常开心。新的都城避开宋的锋芒，他期望着重整旗鼓，再振南国。
而身为太子的我，任务是留守金陵监国。也是从这一刻起，我才开始意识到，父亲穷兵黩武、四处树敌所造成的种种内忧外患，最终还是要由我承担。
父亲用这样一种另类的放手，让我迅速成长起来。搭建班子，整理政务，一切在既定安排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父亲太了解我了，我将来一定不是一个有野心有谋略的帝王。以我的资质和性格，做一个守成的帝王勉强可以。也许，这也是父亲选择我做帝王的原因。南国已经折腾太久，又被强敌虎视眈眈，最不需要的，就是野心和谋略，除了示弱，除了隐忍，没有其他的出路。
监国后不到一年，父亲病逝。死前，父亲将我的名字改为“煜”。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父亲是希望我可以照亮南国以后的日夜，可我更明白，未来的我，会长期立在烈火灼日旁，煎熬。在父亲冷地热着的眼神消长中，我接过祖父和父亲的梦想，立下守护南国的誓言。
五代十国 李煜 《清平乐·忆别》
父亲是在阳春三月到达洪州的，仅过了不到三月，就病逝了。新的都城曾经给过他重振旗鼓、再兴南国的希望，也许当年在庐山玩乐的许多个日子里，他是靠着这样的期盼让自己快乐的。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小小的洪州府一下子涌进那么多的文武百官和随从，逼迫不适的感觉很快占了上风。毕竟几十年金陵温柔乡，要放弃享受重头再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君臣思归，人心不齐，这一次的忆苦思甜之旅，以失败告终，只是父亲的身体，让他再也没能回来。“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想重回金陵的梦难成，想再兴南国的梦难成，当初离开时抱着多大的期待和快乐，此时梦破之日便有多大的失落和心痛。可恨的是，这一切的挫败感，越走越有，越走越多，像春草一般绵延不绝。
04 即不能停止流浪，流浪，回声中有人呼喊，有人悼念，有人不言不语地明白。父亲走了，一座大山塌了。我只是个孩子，不懂也不想懂政治。唯一懂的，是父亲临终前的期盼，是自己身上无法再推卸给别人的责任。既然不懂，既然推不开，那么，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恪守本分。
南国已是臣属之国，就该遵守臣服之礼，南国不配享用唐号，我也不是什么南唐皇帝，小到礼服配置都应该小心翼翼的遵守才是。
作为江南国主，我深知自己的能力，我的本分就是礼遇和选拔优秀的人才辅助我治理南国。旧臣也好，降将也罢，只要有能力，就堪当大任。有人说科举遗漏人才，那么就复试好了，多筛几遍，总能淘到金子。
我没有大哥的魄力和冲劲，做不了创新改革，唯一一次井田制改革最终也失败了。我能做的，只是减免税收、免除徭役，与民休息而已。
恪守本分，选拔人才，与民休息，既是治理手段，也是战前准备。强弩在前，等待南国的，必是一场恶战。强弱悬殊，我能做的也只能是尽最大的努力牵制宋，对内缮甲募兵、坚壁清野，固守城池，对外联合吴越、契丹。
即便如此，那场未知的大战，准备的时间越长，我的心里越是恐惧。拖延和牵制，只是减缓南国灭亡的速度。从弟弟从善被扣押的那刻起，我便知道，那个既定的结局，在十多年后，越来越近了。
一边清醒地战前准备，一边在美人歌舞中麻痹，这个国主，当得焦灼不堪。赵匡胤误会了，他的卧榻之旁，我岂敢酣睡，又岂能睡得着。在强大的宋面前，我的守成，不过是孩子般过家家水平。正式开战，宋军只一年多的时间，便撕碎南国十几年来的所有准备，池州、常州、润州、芜湖，然后便是兵临金陵城下。
外援自保不暇，城内米粮断绝，死者数不胜数，南国的最后一刻，只剩下熬。也许很多人说，作为国主，在金陵失守那一刻，那么多将军自杀，你为什么不去以死谢罪。说实话，我真的想过死，一了百了地死，免除内心的罪孽，躲开未来的屈辱。死，在那一刻，真的是非常好的选择。
五代十国 李煜 《破阵子》
后人说我懦弱贪生，堂堂国主竟然“肉袒出降”，还不如死了算了。也有人说我是对荣华富贵抱有侥幸的期待，“违命侯”好歹也是侯。
可死，真的更勇敢吗？
是的，我懦弱，对一切人和事都心存怜悯。是的，我确实心存侥幸，我在，南国的希望还在，尽管微弱。十几年来的斗智斗勇，我对赵匡胤太了解了，他捏着我的命门，我的仁慈，不会让我死，不会让那些意图复辟南国的人有了口诛笔伐甚至叛上作乱的借口。相反，他要留着我，控制我，作为宽容投诚者的典范。
不管你信不信，离开南国的那一刻，我真的有想过，可能真的会有回来的那一刻。毕竟，活着才有机会。告别是为了相聚，流浪是为了回家。我相信，这“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有人还在奔走呼喊，有人还在默默悼念。于是，我默默地记下，收到，转身而去，直面未来的屈辱。
05 你是南国来的孩子，有着不能缚的性子，身上披覆了预言而浑然不知，奔跑着忘我的快乐悲伤都放肆，阳光也不愿阻止。事实上，入宋三年，屈辱真的算不上。毕竟，从一开始在南国即位时，我便只是南国国主，只是宋朝的属臣。所以，违命侯也好，左千牛卫将军也罢，除了名称，并没有其他不同。
只是，自由是彻底没了。别误会，赵匡胤没有幽禁我。相反的，在这三年里，他也会时常找我吃饭、打猎、见见外臣，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可是伴君如伴虎，可何况，我与吴越国钱俶不同。吴越国一开始就放弃抵抗，钱俶主动将吴越国拱手相让。而我竟还负隅反抗一年有余，直至金陵失守才被迫投降，想想自然是“违背天命”的。
没有屈辱，没有幽禁，除了面圣的日子，其他时间，我依然是更愿意自己安静地待着，谁也别来打扰。因为，看起来的平静日子，实则暗潮涌动。
作为一个半路的投诚者，时刻要面对忠心的试探，而我却依然很难掩饰自己的心。对于南国，我始终是个任性的孩子。对于亡国，我始终心怀悔恨和歉疚。如果当初能再坚决一点抵抗，如果没有误信谗言杀害忠臣，如果我能更勇敢更有野心，是不是南国就不会亡？相反，如果我当时就和钱俶一样，乖乖交出南国，是不是也能避免这一场生灵涂炭？显然，后者让我更加煎熬。从一开始，为决战而准备的任何一切都是错的。荆南、武平、后蜀、南汉，赵匡胤的大一统脚步势如破竹，南国又怎可能螳臂当车？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将悔恨自责化成对故国的追忆和思念，全写进词里，“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南国正清秋。”“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五代十国 李煜 《相见欢》
赵匡胤是了解我的，也是够自信和豁达的，也便就由着我写这些“大逆不道”的词。毕竟一个小小违命侯，即使外面有再多复国的诱惑，可毕竟大势已去，以我的性格，连写出的风，也只是“动摇风满怀”而已，根本无力掀起惊涛骇浪。于是，我任性地书写“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绪，肆意思国思乡，完全忘了，当初是为了什么愿意苟活下来甘为俘虏的。
于是很多人因为这样瞧不起我，尤其是那些盼着我拉起大旗，抵抗到底的旧臣们。他们就像看一个不成器的孩子一样，痛心疾首。很遗憾，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无法成为你们心里想要的那个王。真的抱歉。
06 你是南国来的孩子，人要爱人要恨的样子，血里流传着远在古老的故事，手心刻划上帝的仁慈，与未知相似。你说我虚伪也好，软弱也好，假慈悲也好，总之，以天下苍生为念，南国不宜再复，我也不再为南国而活。然后，我才发现，余生孤寂，唯有词而已。
于是，我将所有的深情尽付词中，“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何处相思苦？ 纱窗醉梦中”......
可，深情不寿。
生命是脆弱的，经受不得太深沉、太浓烈的情感。醒着写词太痛苦了，于是，我让自己醉，在半醉半醒的梦幻之中，去体会濒临绝路的深情。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就算赵匡胤、赵光义两兄弟皇帝亲自劝酒，甚至断了酒的供应，依旧无法阻止我对醉酒状态的强烈渴望。
醉梦中浓烈的情感，和酒精同时控制和损耗着我的身体，一切，就发生在大宋京师短短的两年多的时间内。当初缺衣少粮，被困金陵，都熬得过去的生命，此时，却在一条无可挽回的的线路上，加速逝去。
对此，你们依旧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
可是，对此，我，甘之如饴。为词而生，本就不怕燃烧，不怕消耗，怕只怕，词中无深情。
于是，很快的，都走到尽头。
五代十国 李煜 《虞美人》
我也只剩下一个愿望，那就是，回家。可是，家又在哪里？自决定放弃南国之时，我也失去了家。13年前，后蜀国主孟昶在宋去世；5年前，南平国主高继冲在宋去世，老死大宋，是所有归降国主的共同命运。我亦是免不了的。
可是，我还是想啊。那年的春花秋月，那年的小楼东风，那年的雕栏玉砌，若能不只出现在醉梦中，若能亲眼哪怕见上一眼就好了。
可是，我还是悔啊。当初的七夕之夜，当初的殷殷期盼，当初的洒脱任性，若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若能哪怕一秒变成南国的孩子，也好啊。
我只想做南国的孩子，不要做南国的国主。孩子的错，人们也不过是一笑而过，而国主的错，却酿成亡国的大祸，追悔莫及。
在这七夕之夜，写下这首《虞美人》，给我曾经深爱的南国。此刻，南国与我，便同时在消逝中，得到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