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一个世纪的爬山虎

2018-09-20 12:30:13 作者:沅辛

我看着镜子,镜子里肉体鲜嫩,皮肤鲜活,可镜子的深处,落叶径横,形容枯槁。

这是座老旧公寓,窗外是颗巨大的梧桐,房屋破落,屋檐窗户到处都是爬山虎,远远望去,仿若是上个世纪的建筑。事实上,它也确实是上个世纪。

梅雨缠绵,湿气包裹着热量从玻璃缝里透进来,攀扶着植物在雨水里有那么一刻瑟缩,而后又重新展开翅膀,杨希说这是生命的颜色,我笑着,却不知何为生命。

我在这里等一个人,说来你也许不信,我已经等了足足有一个世纪。

那爬山虎是我刚来的时候种下的,我看着它没有意识的生长,本能的选择阳光,而我却懦弱的朝着阴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敢往前。

杨希说我这是懦弱,我承认,却依旧没胆。

那时候杨希问我为什么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我说,我在等一个人。可是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依然在等,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谁。自我意识里有时会出现一个高挑模糊的身影,伸手往前化为一缕飞烟,直至很久,我才信杨希说的不过执念。

这些年我投过很多简历,每一份都石沉大海,邮箱里除了广告,推销便无其他,我有时候会想,我活着的这一个多世纪会不会是不存在的,要不生命怎会对我如此残忍,永葆青春,永不安歇。

黄昏下降着阴沉,杨希在窗前坐了好久了,我递给她一片面包,她摇了摇头。她的眼睛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黑纱,窗外的叶子沙沙作响。

她突然出声“亲爱的,我要走了……”

“去哪?”

“天国……”

我不知道杨希有没有去天国,但是我把她焚烧后拌了花肥。杨希死前,我问她的尸体如何处理,她笑着说,随便吧,变成花肥陪着你也行。

于是我承了她的情,在爬山虎的脚下埋下一团阴影。

陈旧的公寓楼里电灯早就坏了,我望着黑洞洞的楼道,忽然意识到,这个空间真的只剩我一个,一株爬山虎从外朝内爬了进来,触须粘腻阴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在黑暗里往前,黑暗给予我恐惧,整栋楼里只剩我一个,死一般的沉寂,便若我早已死去。

我收拾好了我的巨大行李,一步步的朝前挪走。杨希死前劝我离开,我刚开始是拒绝的,现在却发现实在是没有再等的必要。

门锁发出“咔嗒”的声响,我使劲推着门,推不开,这门房老旧,铁锈糊了一层又一层,我实在想不出那些外卖小哥是如何推开这个铁门给我们送食物的。

一个瘦高的身影倚在门边,几乎与他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说“你想去哪里?”

我感受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战栗,震惊不已,对面的男人面皮青黄,沙哑的嗓音像是好久没与人说过话,眼里血丝密布,眼底是一片青黑。

我不记得我有这么一位邻居。

“你是?”

他莫名的望着我,眼里竟是复杂的神色,悲伤是有的,哀痛也存着的,恍惚间,我以为我说错了什么,一时不知所措。

“你终于要走了吗?”

“是啊……”,咦,终于?

滴滴网约车预约了许久,也没见到一辆车经过这里,他站在我身后没有说话。

天空阴暗,恍惚间又要下雨,乌云极力吞噬着它所能吞噬的一切。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扯了扯我的衣袖,指了指天空。我微微点头,他将我大大的行李箱,摇摇晃晃地拎了进楼。

窗口伸进来一只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他用剪刀将它剪了去。我看着,有一刻觉得疼痛。

梦里,我再次看到了那个瘦高的,我要等待的人,温柔的笑,不顾一切的背影。杨希死后,他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了。

清晨第一抹阳光闯入我的卧室,我眯着眼看着渗入我房间的嫩芽,睡醒后,我习惯在床上继续躺一会,万事触手不可得,万物触手不可及。

除却阳光,大概再也没什么事物会记得我了。

那根芽便是被那个人剪掉的那根。露珠莹韵,它使劲地向我靠近,我得感谢。

天高气爽,嫩芽苍翠欲滴,根茎上紫红色的漂流,仿若浓稠的血液在脉络里游走。我瞧了瞧自己的手臂,碧经翠脉,它的气味与我相和,我想,这大约就是我一直没离开这里的原因。

砧板上是一块鲜红泛白的肉,旁边的蔬菜鲜艳欲滴。那个男人左手按住肉块,右手丝丝缕缕去叩刀,刀锋并不是很锋利,肉在他的手下从丝腻油滑的块状物到一缕一缕的条状曲。这种景象我仿若有一世纪没见过了。

“你是谁?”

他突地将肉块放下,一脸哀伤地抬眼望我,仿若我说了什么触动他伤心的往事。我错愕地捡起落在地上的萝卜,默默地在水口冲洗,转头望他,却是另一副温和浅笑。

我的静脉里流淌着的是生命的颜色,有这幻觉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常觉爬山虎的根茎在我血液里流淌,我能感觉到它在向我靠近。

对于这个男人,我能察觉到他对我的厌恶,尽管他的所作所为,嘴角的微笑常常显露着善意。

杨希离开后,这是我第一个碰到的人,他一直在我和杨希的房间盘桓。我不知道他是杨希与他有某种联系。

但是杨希已是古稀年华的老太太了啊。

水龙头冲洗着的液体不知为何变成了红色,我很奇怪上前观看,那个人的疮口里流出一丝浅蓝紫的茎脉。

“你?”

“你看到了?”他苦笑着,“我也被同化了呀?”

“你这是?”

我惊慌失措地想去打电话,他匆忙的伸手拦了下来,“你想被做成标本吗?!”

那绿芽已被水流冲走,他取了一只创口贴自顾自地贴上,然后望着我哂笑,“不都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

他终是没有答复我,门被嘭的摔去,我一时无言,我似乎做过什么事,我快要忘记了。

其实,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如你所知,活了一个世纪能保存青春永驻,甚至精神劲头越来越好的也不会是个普通人,可是时间太久了,我忘了,我不是“人”。

这座公寓楼起始于民国末年,在我还是人的那段时间,我在这个地方度过了一段很长 时间的快乐时光时光荏苒,很多事我早已记不清,但是我知道除了杨希之前还有一个人,只是,我不记得他的样貌了,除了那个瘦削颀长的身影。

“我不是他~~”他耸耸肩,想摆出一种无所谓的表情,可是到最后,只剩苦涩。

他说他26岁那年搬过来,大学毕业后,求职无门,接连碰壁。和我一样,常投简历,永远石沉大海。父母是早已不在了的,亲人也接连死去。于是被家族选定了,作为命定的人,即是一个被我诅咒的承受人。他望着我眼神讳莫,那是个被我封存很久的故事了。

杨希的父亲在我面前落地生根,爬山虎从他的体内生芽,慢慢突出皮肤,他死前神色悲悯,而我,眼睛血红。

我不记得自己变成一个妖精有多久了,或许,在我以为自己是人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妖精。

我也不记得,我为什么要把他变成一颗爬山虎。但我记得跟着他来的那些日本兵用刺刀刺开了我姐姐的腹,挑着未足月的婴儿在刀尖上玩耍。

我也记得,那个人,把枪对准我的父亲,爆头的脑浆与红洞,悲悯的闭眼与无奈。而我,蜷缩在密室板缝里瑟瑟发抖,惊恐和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一地,我用手死死的捂住口唇,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是这个家族唯一的希望。

喝下永生水不是偶然,我们这个家族一直比较长寿,除去意外,自然死亡的寿命接近百年。被盯上无可避免。其实,即使没有那个人,这个家族也会以别的方式覆灭。怀璧其罪。

但是,也正是他,我才不能接受。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出卖我,却唯不能是他。

他死前样貌并不狰狞,鲜血流在他的躯干上,看似恐怖却又有一种安然的美。

杨希受我诅咒,终生不可离开这个公寓。这个年轻人也一样,在杨家离开了一个人之后便是需要他继续来承担这种罪孽。

我不是在等一个人,我是在等一个家族,让他们赎罪,与我同样覆灭。

“你杀了我吧!”他苦笑着望着我。

“你知道,你死了,自然有别的人来继承你们的罪孽……”

他望着我浑身颤栗,一只手,手指甲戳进我的皮肤里,眼神惊惧“这样的惩罚,你要永生永世持续下去吗?”

“是的,永生永世……”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是恶人,也不愿意让谁赎罪,可是那日,我家人临死的惨状,一直浮在我脑里,久久盘桓,不愿离去。

这种命运的设定没有几个人一开始就能接受,没过几日,他就已经瘦成了骷髅,眼脸凹陷,瘦骨嶙峋,眼底青暗,血丝密蒙。

“杨希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习惯了就好。”

他哂笑,手臂动脉有一个被划开的钝钝的血痕。静脉处,一只细细的条状物从破损的地方钻了出来。

“又发芽了啊……”他用刮胡刀一遍又一遍的将那点枝桠刮去,像是怕沾染了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擦轼。

“你这又是何必呢?我既然诅咒了,随随便便死不掉的。”

“杨希说你不是坏人,我们存在的任务只是陪着你,可对于我而言,你是恶魔!”

我是一个冷漠的人,我看着他的手脚持着颤抖,死咬着嘴唇的样子,右侧手肘处灼热着的血痕,有那么一刻觉得确实残忍。

杨希死的那天,天气出奇的阴冷。我的公寓隐藏在南京民国大剧院,那些古朴建筑里,她的脸渐渐扭曲沉默,身体后仰的幅度显示着枝干向上的延伸。我喜欢她的桃花眼,可是她死的时候我只能看见一条狰狞的缝。

她说,她终于可以解脱了,说的时候忍痛咬牙切齿的样子却让我心疼。

我是恶魔,他说的是真的。

秋天来的时候,我试图去和他和解。这和杨希同属一个家族,也是要花费一辈子的时间去陪她的人。

桌子上铺满了乱七八糟各种各样藤蔓图样,一层层叠起来,地上是一摞摞的各种周易五行,破鬼灭神的书籍,还有黄纸红符。

我颤抖着手将那些东西放好,眼里的液体“啪”一声滴落在纸上,我慌忙擦干眼泪,转身离开。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那白骨叠叠的焚烧,无数人从火苗里挣扎着出来拽着我的手,说,小蔓,你要替我们报仇!

许是委屈受多了,一直压抑着压抑着,只有在梦里才能有片刻的爆发。早晨醒来,我摸着眼角黏腻的液体看着湿透的枕巾,不禁笑了。

我跟他说起了杨利,人如其名,无利而不往。我的家族一直是个很大的家族,民国稍有没落,但是到底根深蒂固了好久,再加上家族人一直长寿,生意发展的也颇好。

我第一次见杨利的时候才十三岁。十三岁的年纪现在觉着小,那时却是情窦初开,豆蔻之时。

杨利长得颇为帅气,一对桃花眼邪魅浅笑地看着你,能勾走你的魂,当然我就是被勾走的那个。

故事很老道,一个富家无知少女被一个满口胡言的男人勾走,无意中透露家族秘方,于是那个男人为了升官发财又将此事反映给皇军高层的灭门惨案。

这种故事,想来,我自己都觉得老土,但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除了一如戏剧的报仇,我似乎也做不了其他。

其实这些年来,我有想过,结束这一切的不安稳,不想再去消耗生命,祸乱他人。只是,有些事,你该知晓,从你开始选择起便停歇不下来。

那人研究过的东西,我也研究过,对于自己的身体构造怕没有谁比我更加清楚,可是越到后来,我越明白,何谓之命。

生命的主题从如何过好一生到如何复仇再到如今是如何结束这些不堪。

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已与这些藤蔓连为一体,外面的爬山虎是我的生命,也是我的宣告。它的生根发芽,四处为虐,不仅仅在告诉我自己我活的很好也是告诉杨子,告诉这个世界,我生命力的旺盛。

杨子是那个人的名字。

他割裂胳膊上的皮肤,从皮脂膜的底层扯出一株又一株的断枝。

他问我他什么时候会死,我摇了摇头,事实上,被爬山虎依附的生命会活得很长很长,直至某一日,它觅到了更为新鲜的血液,更为新鲜的人。

他用针挑出那点细枝,试图让它从他的血液里消失,可我们谁都知道,我们和它早已浑然一体,那扯出的不仅是爬山虎的藤蔓,或许也是我们的经脉。

那些鬼画符,杨子依然日夜不息地在研究着。于心不忍是会的,但是我更可怜我和他的生命。

这么一个被漫天植物覆盖的阴森的公寓,要毁去而不再生根,其实颇为简单。

只要我死去,只要我的身体埋于熊熊烈火之下,用草甘膦拌入水泥封之入地,一切自然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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