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水蜷缩在东房的猪圈，屎尿遍地，爷爷站在猪圈外围，拎着一大瓷盆猪食，家猪绕过陈水，“哼哧哼哧”着走过去，倒完猪食，爷爷吐了口痰在猪槽，瞥了一眼，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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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三叔死了，你有没有时间回来？”
沉寂片刻，父亲又补充到：“如果你忙的话，别回来了，耽误工夫。”
在谈及弟弟的丧事之时，父亲仿佛在描述一个跟他毫无干系的人似的。
“嗯，我查下机票，有的话，后天飞回去。”
父亲电话那头嘈杂了一会儿，紧接着父亲挂断电话，挂电话前最后一句话说的是：
“要还能买到机票，就回来，真回不了也没事，我在村里找先生来给看看（做法事），你在那边也不用担心……”
父亲没告诉我三叔是怎么走的，那一夜，我坠入了回忆的苦海，关于三叔、关于毒品。
1
打我记事起，三叔就没有被家里人待见过。那时候每天吃饭，他都不跟我们同一张桌子吃饭，父亲说，他不配。每次都是奶奶端着饭盛好菜，然后等我们吃完了，奶奶再进房里收碗筷。
至于父亲说的“不配”，每次我假装不经意提起，家里必定一片沉寂，大人们脸上露出一副我看不懂的表情，尽管大人们不说，但我还是知道，除了奶奶，没人真心对三叔好。爷爷把三叔当空气，路上看见头也不会转一下，父亲则让我少跟他说话，他经常吓我：“你跟他话说多了，你有一天会变疯！”
可于我而言，三叔不像我叔辈，更像我的好朋友。
三叔会不余遗力地逗我开心，他抢走我手上的冰棍，问我最喜欢谁，即使我每次都说喜欢“爸爸妈妈”，他下次还是会执着地问，如果我说我喜欢他，他会开心老半天。
有一次我在看周星驰的电影，他走到电视机前，闷闷不乐，然后突然把电视关掉，恶狠狠地看我，我一股气愤还没涌上来，便消了下去，他说：“侄女，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说完就瘪着嘴巴哭起来。
“没有没有，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三叔，三叔再哭就不可爱了。”
是的，三叔貌似在精神方面有些毛病，但也没去正规大医院查过，只是大家都这样觉得。
后来学校布置记录小动物生活习性的小作业，也是三叔陪我完成的。
我所居住的筒子楼的楼下，常年被大人们堆积着各种杂乱脏物，三叔说，那种地方，有一种很纤弱的小动物，到班上说给老师听，老师一定会夸奖你。
我跟他下了楼梯，他随手拣了一根细棍，到了楼下，他指着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几个笼子，笑嘻嘻的说就在那儿。
天色微暗，笼子里有些动静，三叔说，你凑近点看，我走近看去，发现笼子上绞着一层层蛇皮，还有几条小蛇吐着信子。
我吓得哇哇大哭，三叔连忙把我拉过来，他以为我被蛇咬了，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手上，不停的找寻伤口，“哪儿呢？哪儿被咬了？”
我本不害怕，一听被蛇咬了，就哭得更加厉害，他吓得魂儿都没有了，急得眼白里布满血丝。我看他这么着急，又笑了起来，三叔一见我笑，他又瘪着嘴哭了起来。
那时我就在想，三叔真是可爱，我笑了他却哭，跟小孩子一样，我以后一定不能欺负他。
2
三叔叫陈水，家里排行第三。我们家的祖籍在潮州市的林水湾，以前动荡不安，整个家庭搬迁过好几次，终于在父亲那一代又回到林水湾，奶奶为了纪念重回林水，给最小的儿子起名单字一个“水”。
可是，我爸姓吴，爷爷也姓吴，我们家的男丁都姓吴。
奶奶早前痛失大姑，为了抹平心口的创伤，决定再抚养一个，随奶奶姓。后来长大些听母亲说，奶奶年轻的时候花枝招展，在外很有路子，结婚后收敛了许多，可是爷爷不信，三叔生下来那天，爷爷就非常抵触，爷爷说，长得根本不像吴家人！
陈水从小就非常讨人喜欢，然而在家里，疼他的只有奶奶。
陈水的父亲不喜欢他，因为陈水像是“野男人”的种；陈水的哥哥不喜欢他，因为陈水的出生，母亲大部分的爱都被他夺走；陈水的姐姐也不喜欢他，因为他的存在，家里唯一一个女孩子辍学了。
在这样没爱的原生家庭环境中，陈水长大后，毫不意外的成了一个叛逆少年。
十八岁那年，陈水为了QQ上的一个赌约，带着一帮兄弟从林水湾杀到了河南郑州。
在郑州某职业高中学校门口，十几个半大的小伙子对着另一批半大的小伙，手里拿着钢刀、甩棍，扬言不把对面的肠子打出来，誓不罢休，最后以陈水一行人把对面打的鼻青脸肿收场，但好在两方都没有伤及生命。
陈水在回林水湾的火车上大肆宣张这场斗殴，被巡逻的列车员怀疑是在逃的犯罪分子，火车还没到陈水湾，陈水就先进了警察局。
经过调查，陈水等人没有在逃记录，因为年龄尚小，被遣送回林水湾。
回到林水湾，陈水脱了一层皮。
爷爷听闻此事，气的身体打哆嗦，陈水回来后，就被爷爷拖进早就准备好的房间，锁上门，陈水被五花大绑，吊在房间里的吊扇上，连着抽坏了两条皮带。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老子以前没管教好你，现在一起管回来，今天不打死你，以后还得危害社会。”
任由奶奶怎么求情，都不好使，最后爷爷看吊在电扇上的陈水嘴唇发紫，才松了手。在爷爷心中，他还是认陈水的，可是爷爷不知道，陈水从那时候起，在心底就已经和爷爷断绝父子关系了。
几天后，陈水背着行囊，离家出走了，去了另一个城市，北京。
3
在北京，陈水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后，找到了一份包吃住的工作，也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对生命产生了新的定义，那就是——及时行乐。
北京下午6六点左右，路上拥堵的车子发出燥鸣的声音，不绝于耳，陈水站在小区门口，对每一辆进出的轿车鞠躬、敬礼，他已经麻木了，有时候一愣神，一辆车从他眼前穿过，他也没感觉。
这是陈水来到北京的第二个月，也是他此生最享受的时刻。下班后，陈水没有跟同事一起排队买饭，他躺在床上，蹬掉鞋子，从油黑的枕头下拿起一盒烟，点上，然后闭着眼睛躺下，眼前的压迫和一切的不愉快，在那一刻都飘走，整个人都在放空。
这两个月，除了工作和出租屋，陈水还常去一个地方，酒吧。
1：00，北京的夜空被千万盏明灯照得有如白昼。
是同事介绍他来的，同事问他：“想不想干世界上最快活的事，做世界上最牛×的人。”
见陈水不屑的“切”了一声，那人拿出一张摆着一条粉末的名片递给他，“你试试，如果不爽，今晚算我请你的！”
陈水想都没想，“嗖”的一下子，一道没了，陈水一口气没落下来，像在云端飘着，大概三分钟，陈水才稍微点缓过劲来。陈水发现，这些白色的粉末，就是他的天堂。
酒吧里性感的金发女郎诱惑的在钢管上缠绕，大家都在起哄，陈水没有，他盯着酒吧幕布上正在放着的《动物世界》。
非洲大草原上，狮子追逐着羚羊，一群秃鹫俯冲下来，用长长的椽雕琢腐烂的野牛，房间充满了欧洲富有节奏感的调子，怪异的旋律下，一场场厮杀仿佛马上就要开始。
那段时间，陈水不再在意简陋的出租屋有多么脏乱，也不会在意同事有多抠搜，他再也不会透过打破一角的蓝色玻璃窗户，去看外面的世界，因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然而这种快乐，一晃眼就没了，一时的舒爽后，留下的往往是无尽的空虚，他空虚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没兴趣，或者说，他更愿意用睡眠耗干每个空虚的夜。
陈水第一次“吸大了”，是在入职的一个月后，当时在酒吧看见几个老外吸，老外边吸边骂“fucking easy……”，陈水没听清，后来老外歪歪扭扭的走到陈水跟前，用蹩脚的中国话说：“你……来这，不玩也不冰，你是……在干吗？”
陈水气不打一处来，在酒精的作用下，一把抢过老外手上的烟管，猛吸起来。那烟管好像是用液体冰毒浸泡过得烟丝，太过浓烈的毒品往往很伤身，陈水吸一口接着一口，然后头晕晕的，倒在地上，最后陈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垃圾堆里躺着。
这次之后，陈水吸毒的事情被领班知道了，领班念及旧情，没有报警，带着一丝惶恐和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希望，陈水回了家。
4
陈水在外吸毒的事疯传得厉害，陈水湾有人说他是因为嫖娼吸的毒，有人说他身份有黑社会成分，反正所有的一切的以谣传谣，都令我们家颜面扫地。
爷爷执着让陈水滚出去，奶奶护子心切，她知道，陈水如果出去，很可能就死在外面了，后来不知道奶奶用了什么招，拦下了爷爷，留陈水在家里戒毒。
从那天开始，陈水被关在了东房的隔壁，除了洗漱上厕所，基本不会走出那间屋子。
戒毒哪有电视上说的那么容易，陈水毒瘾上头的时候，在墙上不停的抠，抠的指甲盖都脱落了，也不知道疼。他还自残，用手往锋利的锐器上砸，他苦苦哀求奶奶给他毒品……家里人看着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驱动陈水回家戒毒的，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他在外面欠的钱，已经兜不住了，高利贷利滚利，根本无力偿还，他以为回家就会有人扛着，其实不然，家里人在多番折磨后，也放弃了他。
自从陈水染上毒品后，来林水湾找他的人五花八门，有“道友”、有毒贩、也有高利贷派来收账的小弟。
那帮人或是神经兮兮，或是凶神恶煞，收账的小弟在家里的院子墙上赫然写下“不还钱，死全家”的大字，有时候来收账的人不一样，全家人不知道来的是哪一伙人，吓得缩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原先的家庭轨迹如今一塌糊涂。
奶奶再怎么爱护自己儿子，也抵不过全家人想把他赶走的决心，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父亲说，再多过一天都是折磨！
最后陈水拿着几千块，又漂泊异乡，只是这次他去哪儿、要干什么，都无人问津，包括奶奶。
后来长大后，听父辈们谈话得知，本就没有戒断毒瘾的陈水又重新吸毒，从戒毒所进进出出十余年，恍恍度日。
5
三叔在我的印象里最清晰的一个画像，是在我十三岁生日那年，那时候，他已经染上毒瘾，毒瘾没犯的时候，是个正常人。像早几年的往常一样，他经常来到我家看电视，那天，我在看周星驰的电影，他一把夺过遥控器，转到别的台。
因为过生日，所以我没打算让着三叔，他见我跟他抢遥控器，训斥了我几句：“我是你叔叔，看一下你家电视怎么了，别闹。”说完便把遥控器举的老高，让我够不着。
我哭着大声跟他说：“你才不是我叔叔，我叔叔根本没有吸毒，你以后不是我的亲人！”说完我便躲在楼上的角落里哭。
三叔毒瘾上来的时候，我曾目睹过几次，那时候我很害怕，但具体怕什么，我也忘了，像是一种灰飞烟灭的恐惧，又像是头颅离开身体，没法调动躯干的无力。
三叔在家戒毒不过一个月，可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每晚都会做同一个梦，是三叔戒毒的场景：
三叔蜷缩在东房的猪圈，屎尿遍地，爷爷站在猪圈外围，拎着一大瓷盆猪食，家猪绕过陈水，“哼哧哼哧”着走过去，倒完猪食，爷爷吐了口痰在猪槽，瞥了一眼，转身离开。
而我就在一旁看着。
曾经那个可爱的三叔死了，也是我童年的幻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