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宇醒来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
它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肩膀与胸口交接的关节处清晰地传出一声刺耳的响声。“快了”，它想。是的，作为一个机器玩偶，它知道自己的身体机能已经撑不了几年。但它对此却没有什么感觉。在大宇的思想里，一个机器被制造，到工作，最后被送回销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宿命，是安排。若是哪个机器违背了这种安排，它反倒会觉得诧异。
大宇撑了一下身子，上楼去敲了敲主卧的门，没有应答。这说明主人仍然没有回来，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不要紧。它下楼提了一桶水，仔仔细细地将客厅的地面打扫干净，又认真地将桌子、木椅、玻璃橱窗来回反复地擦拭，而后是盘子、橱酒柜上的酒杯……这些步骤，它重复了五天，每一天都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没有下达新命令之前的自动打扫功能。事实上，作为一只定位为“玩偶”的智能机器熊，它的主要任务是尽可能帮助主人解决情感上的问题，讨主人开心，而打扫卫生、整理房间都只是附带的增值功能。此前它曾尝试发过信息给主人，但信号似乎是坏了，它联系不上主人。但还是不要紧，它只要执行系统设定的命令就好了，不管是一天还是几天、几个月，它要让房子里保持干净，等主人回来了，再和他们提出关于它的维修问题。
等到大宇完成今天的任务，天差不多快暗了。它沿着螺旋楼梯下去，到客厅里像昨日一般将灯光打开。灯只有一盏，但很大，很亮。圆形的玻璃材质使其能够源源不断地向四周发散光芒，将整个屋子照亮。客厅呈环状，一侧延伸出一条走廊，廊的一边是杂物间，尽头则是一部直达的电梯。大宇在灯下发了一会呆，以往的这个时候，主人和小主人也该回来了，两个主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晚间新闻，或者是探讨白天的工作。它不知道主人们具体干什么，但知道他们是工程师，每天早出晚归，十分辛劳。而陪小主人玩耍的任务就落在它身上了，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毫不夸张地说，它有至少一百种方法逗小主人开心。它能陪小主人捉迷藏、给小主人讲故事、给小主人织漂亮的辫子……当然，小主人最喜欢听它读诗，以前的、现在的、各种各样的诗，每次读诗时它都能感觉到小主人那毫不掩饰的喜悦，这让它有巨大的满足感。不像现在，客厅里只有它一个，而它还没想好下一步要干什么。
天黑的很快，天空披上了一块黑色幕布，月亮也挂起来了。
大宇推开阳台的门，它醒来后还没见过夜色下的大海。白天的倒是看过，从窗子望出去，是一片碧蓝大海，风平浪静，整个海面仿佛凝固成了一块巨大的琥珀。海水被日光照得透亮，往远处延伸，是海平面与天际的交界，将缓缓流动的海水笼合起来。
晚上却不一样，夜色下的大海，褪下了白天的日光，海面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月辉，显得清冷幽静。这样的夜，是静的，朦胧的，海是神秘的。大宇在阳台边坐下来，将双腿伸到栏杆间的空隙外。阳台离海面极近，将双腿垂下来时甚至能感受到海浪拍起的点点浪花。它朝下望去，海水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它不敢拿电筒往下照，怕惊醒了在漆黑中沉睡的某种生物。这个诡异的大海才是让大宇无法判断的东西。在它的记忆里，主人的家并没有靠着海，从窗台望出去，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就算是靠着海，也绝不会这么近，近到它能触碰到海水。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大宇想。这个场景实在太不寻常，落满灰尘的家、远游的主人，还有面前这诡异的大海，这一切都没有在大宇的记忆里呈现过，而就是这些“新事物”的出现，让它的判断趋于无序，就像此刻一般。
夜色渐渐变浓，大宇起身将阳台门合上，往杂物间走去——“睡觉”的时刻已到，在不陪着小主人的夜晚，那就是它休息的地方，那里的电源可以让它拥有充沛的精力。大宇穿过圆形客厅，向另一侧的走廊走去，就在大宇快到达杂物间的时候，它又遇到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走廊尽头的电梯，亮了。
大宇停下了脚步，定定的望着电梯右侧的小显示屏，那里的数字正在缓慢的跳跃着。应该是主人回来了，大宇想。这下子就可以和主人传达它要维修的消息了，顺便再询问一下外面那诡异的大海。它按照以往的习惯，走到电梯口旁等候，迎接主人一家的归来。但就在电梯逐渐上升的时候，大宇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某种念头，那念头使它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仿佛有什么阻止了它的行动。万一……，电梯里的人不是主人怎么办？这几天的诡异经历刷新了它的认知，梯门后面出现的会是熟悉的面孔吗？
这个念头在它脑海里不断涌现，使它陷入到一种混乱之中。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坏的更快，大宇想，要么被送去更新系统，要么被销毁。
门缓缓打开。
二
“所以你就在这个房间里呆了五天？”小女孩一边捧着大宇给的水杯，一边难以置信地问道，“就没有想过出去看看吗？”
“……没有。”
“你真的是智能机器人吗？”
“是。”
“算了，跟块木头似的”小女孩叹了一口气，意兴阑珊的摆摆手，“你刚刚要问我什么来着？”
“你是谁？”
“我呀，”小女孩放下水杯，想了想，“我叫小楠。”
“小楠……”大宇心里默念着，它觉得这名字似乎有点熟悉，但翻查记忆又的确没有见过这个名字。“你好，小楠。”大宇说。它伸出它毛茸茸的手掌，这是系统给它设定的见面礼仪。
“你好，大宇。”小楠露出大大的笑容，她伸出小手和大宇握了握，“简单介绍一下，我是这里的管理人。”
管理人？大宇不太懂小女孩的话，但现在它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我的主人去哪了？”它问。
“主人？”小楠想了想，“你是说这家人吗？”
“是。”
“走了。”
“……走了？”
“嗯”小楠疑惑的看了看大宇，“你不知道？”
“……”大宇也疑惑的回望她。
“你居然不知道！”小楠似有些难以置信，从椅子上跳下来，沉默了好一会，似乎在思考某个问题。
“我应该知道什么？”大宇问。
“这样吧”小楠斟酌着开口“你先跟我走，路上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去哪？”
“先去更新你的系统，不然就要报废了。”小楠答道。
“……”
“可我的主人……”
“我带你去找他们。”
大宇终于从凳子上下来，跟了上去。大宇的思绪很乱，直到小女孩按亮了电梯灯，它都没有再说话。就在不久之前，这个自称是小楠的小女孩闯进了主人的房子，声称她是这里的管理员，而现在自己还要跟着她离开，去找主人。这又是一件超乎认知的事情，大宇想。它看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慢慢变化着，双方都没有再说话。电梯门很快打开，小楠拿出一张磁卡刷了一下，大宇认得那张卡，主人手里也有那种卡，只不过主人的卡是银色的，这张是金色的，那是用来启动电梯的，能让电梯去向某一层。
“到了。”大宇从发呆中清醒过来，就见小楠率先迈开步子，并用眼神意示它跟上。
“这里是顶层，那边停放的是我的汽车。”大宇的目光随着小楠的手指方向望过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白色小车，外表呈梭形，整体就像一把去掉柄头突出部分的半开的雨伞，前部则有一个微微隆起的玻璃罩，正在缓缓地打开，露出里面恰好能坐两人的座位来。大宇跟着小楠上了车，车子从顶层的车库缓缓驶出，平稳地飞行在空中。大宇向下望去，才发现原来顶层离水面并不远，若从天上俯瞰，车子就像贴在海面飞行一般。而后大宇又向后看去，一个银色的三角形浮在水面，就像是……金字塔。大宇突然想起这个地球建筑词语。
车子逐渐驶向天际，那三角形也逐渐淡去，被夜幕笼罩起来，大宇收回目光，定了定思绪。
“你刚刚说的，……主人他们去哪了？”
“离开了，离开了这个星球。”
“……那我该怎么去找他们？”
“不用找了。”小楠转过头来，“他们很早以前就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你……”小楠斟酌着开口，“被抛弃了。”
“抛弃？”大宇的思绪卡了一瞬。
小楠干脆打开了车上的投影，播放起视频。
“这是什么？”大宇抬头看去，视频里电闪雷鸣，一片汪洋肆虐。
“末日。”
“末日？”
“嗯，这是人类离开之前记录下的片段。因为人类的过度索取，人类活动已经严重危害到了星球的生态平衡，伤痕一点点的累积，终于在某个时刻爆发，末日如滚雪球般席卷了整个星球，于是他们将这个星球舍弃了。”
“其实你也可以判断出发生了某种意外的，”小楠轻声说，“这里的环境应该和你记忆中的大不相同了。”
大宇沉默半响，才又开口道“这么说，主人他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了。”
“是的，他们踏上了寻找拥有新资源的星球，不会再回来了。”
“……你不难过吗？你现在没有主人了。”
主人……大宇的思绪很乱，它的主人好像不再需要它了。换句话说，它没有主人了，也没有了要执行的任务。可是，作为一个机器熊，服务主人不是它唯一的意义所在吗？如果连这层意义都丢失了，它完全想不到它要干什么，送去销毁？
“大宇，”小楠开口道，“你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大宇望着小楠，它还是不明白小楠说的“难过”，但它现在思绪很乱，它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却又每次陷入到更深层的混乱之中。于是它也只是看着小楠，不知道怎么回话。
车里静悄悄的，一人一熊都没有再说话。
三
车子沿着海面飞驰，不断拨开面前的迷雾。即便有车子的灯光照着，前方也显得十分幽暗不可知，像穿梭在黑暗深林里。反倒是月亮洒下的清辉隐隐照亮了四周。
“大宇，”小楠突然开口道，“我很抱歉，突然告诉你这么难过的消息。”
“呃，我没有难过。”大宇的思绪被拉回，有点不知所措地开口道，“我只是……只是有点乱，让系统理一理可能就好了。”
“我知道，”小楠看向大宇，“任何人在听到这样奇怪的消息后都会迷茫的吧？但你相信我，这种感觉很快就会过去的，你一定可以理清思路的。”
大宇看向小楠，小女孩正在盯着它看，稚嫩的脸庞上写满认真。真奇怪，大宇感觉到自己快要失控的系统也渐渐平静下来，或许它只是需要一个像小女孩这样的人安慰，然后将她的话语转化为指令来控制自己的运行。它也说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感觉，但那股迷茫和混乱的感觉的确消散了许多。
它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车窗外黑漆漆的，那就是大海吗？
“看——”小楠突然伸出手指，大宇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令它一生难忘的震撼场景：玻璃窗外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海雾，透过这层薄雾，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一个建筑耸立在远方的海水上，一座黑塔！那黑塔就像扎根于海水，平白而起，抟扶摇直冲云霄，连接了天地。
“那是……一座塔？”
“一座高塔，是这个星球最高的建筑。你知道巴比伦通天塔的故事吧。在很久以前，地球上的人类希望联合起来兴建一座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着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也因此失败。这就是仿造传说里的那座塔建造出来的。”
“这……”大宇喃喃道“就像是一个奇迹。”
“我不这样觉得，大宇。”小楠却轻声道“他们将这个星球的资源大肆掠夺，然后再用这些资源在这个星球上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将整个星球视为他们的实验场，完成他们的愿望，满足他们的贪婪。这种行为，说到底不过是自私罢了。”
“……”
“他们更像是一群寄生虫，吸食着这些星球的血液，匆匆的来，匆匆的走，留下这些侵略的符号，毫不在乎资源枯竭、星球荒芜。他们只在意前方那些鲜活的星球。”
“……”
“大宇，你以后会明白的。”小楠看着它，却是笃定地说道。
“嗯。”大宇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半响也只说出这一个字。
车舱内再次变得安静，大宇还在思考小楠说的那番话，而小楠则是微微出神，似乎在追忆往事。
随着车子不断驶近，黑塔的真身也逐渐在大宇眼中清晰起来。夜空下的黑塔，显得神秘内敛，海潮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冲刷着，拍打着塔身，迸发出一簇簇银色的浪花。圆月当空，月影在远处的海面上微微摇晃，将周围的海水都都染上了淡淡银色。小楠的飞车沿着塔身不断盘转，呈螺旋状抬升，这也让大宇近距离地观察到整个塔身，塔身从外表看上去极为朴素，就好似用黑色石块一块一块堆砌而成，反而更让人惊叹人类建筑技艺的精湛。飞车摇摇晃晃，在不知高度的地方盘旋几圈，最终降落下来。
车舱打开，外面一片漆黑。小楠率先打开了照明灯，照亮了前方幽深的甬道。
“我们要去哪里？”
“去这座塔的控制中枢。”小楠回答道，语气中似乎还带有一丝神秘，“你待会可别被吓到了。”
通道两边是墙，像极了那些城堡地道，走在通道里，只有“嗒、嗒”的脚步声在回响着。不一会，小楠就停下了脚步。
她用照明灯在墙壁上探查着，最终伸出手按在了墙壁上。在她按下去的那一刻，远处的黑暗中似乎亮起了一盏灯，而后光线向这边飞跃，只一霎就照亮了他们所在的整个空间，大宇环顾四周，头顶蓝天白云，底下是蔚蓝海洋，而黑塔的墙壁就在它的身后，仅隔一臂之距。现在的它，竟似踏出了黑塔，漂浮在半空中！
大宇抬脚踩了一踩，脚下是实打实的地板。
“好看吧！”小楠捕捉到大宇那一瞬的惊异，感慨地说道“这里就是控制中枢，脚下、墙壁、顶上都全部用显示屏打造，塔的外面也同样安装了画面显示器，使得这里既可以进行环境全息模拟，也可以实时投影塔外的环境。就像是真的通到了天堂一样。”
“天堂。”大宇环顾四周，喃喃道。
“是啊，”小楠似乎想起了什么，心情忽然低沉起来，失落地说“如果人类懂得发掘大自然的美好，就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破坏了。”
“那是什么？”大宇的目光停留在远方某处，那里似乎是一个几乎透明的祭台，祭台呈四方形，与地面有一定距离，四方玻璃阶梯层层叠上。台中央放置着一口水晶棺，棺内似乎埋葬着一个人。
小楠顺着大宇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说道“那里，埋着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那人……死了吗？”
“嗯。”
“……对不起。”大宇觉得自己有些冒犯。
“没关系。”小楠注视良久，回答道。而后在墙边摸索了一阵，“对了，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大宇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芯片，疑惑地问道。
“这是非常高级的智能芯片，它超强的学习能力能极大缩减你和人类的思维差距。换句话说——”小楠意味深长地看着大宇“大宇，你会慢慢变成一个人的。”
“不可能。”大宇回答道，它没听过有这样的芯片。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小楠不置可否。
大宇大概明白了小楠的意思，应该是能让它更新系统的芯片，但它不认为凭借这个芯片就可以让它变成人类。它打开胸口的控制中枢，将芯片覆盖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