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眼樹下的,魂

2018-10-15 22:00:18 作者:淺雨

吃果

「奶奶,我想吃果。」十歲的孫兒望著掛在樹上黃澄澄的龍眼,饞得直冒口水。

「等你阿爸下班回來再摘,太高了,奶奶摘不到。」年過七十的阿英牽著小男孫的手坐在龍眼樹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手中的葵扇。

「那我自己去摘。」

「你還小,爬樹太危險了,不小心掉下來,阿接不住你。」

「我行的,我偷偷爬過幾次了,奶奶你等著,我摘果給你吃。」小男孫掙開阿英的手,像猴子般靈活地爬了上樹。

阿英連忙站起來,嘴裹不停地叮囑孫子要小心,生怕他一個不留神就掉下來。

阿英是白擔心了。大樹村裹各處種著龍眼樹,聽說是先祖閒來無事,把果核埋在土裹,樹就自然而然地長成了,這也惠及了後代。每到夏天,果實成熟的時候,總見一家子圍在樹下,分吃著現摘的果。小孩子在一旁看過大人爬幾次樹,也就學成了一身爬樹的好本領。

但這是男孫,多擔一份心也是能夠明白的。「阿恆,別摘了。快下來啊。」

「奶奶,我多摘一些,阿爸他們回來就有得吃了。」坐在高高枝頭上的阿恆越摘越興奮,大有把所有龍眼都摘下來的勢頭。

「唉呀,別摘了,那吃得完,奶奶心臟都快被嚇得跳出來了。快下來啊!再不下來,我就告訴你阿爸,叫他打你一頓。」

聽到威脅的阿恆雖意猶未盡,但也快快從樹上下來。「奶奶,吃不完,我們可以給在佛山唸書的大哥寄一些,給在美國的大姑媽寄一些,大伯和阿爸放工回來也會吃很多。就算阿哥今天放假到工地幫阿爸工作,我也比阿哥更厲害,因為我摘了那麼多果。」

「傻孩子,那會有那麼多錢,給你大姑媽寄龍眼?」阿英輕拍小孫子的頭。「你還是自己多吃點吧。」

「奶奶,你也吃。」阿恆把龍眼湊到阿英跟前。

「你吃吧,阿沒牙咬。」

阿恆忙把龍眼剝殼去核,塞進阿英嘴裹:「老師說多吃東西才會長肉,奶奶,是不是很甜。」邊舔著滿手的果汁,邊笑嘻嘻地問。

阿英用沒牙的牙床細細地嚼著果肉。「是,很甜。」

午後的蟬鳴應和著阿恆的笑聲。龍眼樹下,很溫暖。

分紅

一陣風吹來,吹動了連綿的龍眼樹,遠看仿似一團綠煙籠罩著大樹村,深深淺淺的綠看得令人目眩,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綠煙慢慢的減淡,漸被白煙取代。再次看清大樹村的樣子,十年的時間,村子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原本密密麻麻的龍眼樹被砍伐了大半,大多的小房子都改建成複式洋房,差不多每間屋前相停著一輛私家車。也建了許多的工廠,白煙就是從這些工廠的煙囱噴出來的。

阿英還是坐在那株龍眼樹下,但孫子長大了,陪她坐在樹下的是同村的老人。

「阿英,聽說今年分紅的數額更大了,每人可以分到更多的錢。真好啊。我小兒子還說想用分紅的錢,再建一間屋,好用作孫子娶老婆。」同坐在樹下乘涼的三姑說。

「今年會分多少?」

「不知道,只知道會更多。自從我們村開始賣地,每年每個村民分到的賣地紅利是越來越多的。聽說是那個發展商看中了大樹村,要做重點發展啊。我們真是走運了。」

阿英笑開了一口假牙,笑道:「是很好運。」

三姑見阿英沒太大反應,徑自說下去:「如果你三兒子一家四口不是把戶籍遷到城市,現在也應該建了新樓,十年下來,都不知少了多少錢。」

「阿健一家在城市也生活得不錯。」

「真是羨慕你啊,英。有空就可以到城市三兒子處住住,村裹又有大兒子、二兒子照顧,多好福氣的人啊……」

三姑在說甚麼,阿英是沒有仔細聽的。她在想自己是不是真是一個那麼好福氣的人。當年三兒子阿健決定到城市討生活,房子要出租賺錢,她就不能再住在三兒子那裹了。對於她要住在那裹,大兒子和二兒子一家還吵了一場。

「老爺是在我的屋子裹去世的,喪事也在我家裹辦。她不可以也在我屋裹死。」阿英永遠記得二媳婦兒拒絕與她同住的原因,是擔心她會在她的屋子了過世,觸了霉氣。

因此,她就與大兒子一家同住。她與大媳婦兒的關係一向不好,同住後便是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吵的都是她這個老東西是多礙位置。

後來,村裹開始賣地,每個登記為大樹村的原住民都有一份股權,每年都可從賣地所得的錢分取紅利。為了不分薄原住民的權益,開始分紅後再遷入的房籍就沒有分紅的權利。意思就是新嫁進大樹村的女子,新出生的孩子都沒有權分錢了。於是,每個家庭的老人的股權成了爭奪的對象。因為村例規定,每個人的股權是永久的,即使那人去世了,他的股權也可由家人繼承。

因此,大媳婦兒和二媳婦兒又開始爭吵了。這次爭的是在她死後,哪一房可以繼承股權。

最後的結果是大房和二房平分股權所得的錢,所以阿英現在不是住在大兒子家了,她是一個月住在大兒子家,到月尾時,就用紅白藍袋裝著所有的東西,搬到二兒子家。兩個兒子的家輪流住一個月,直到死那天,她在那家死,就算那家倒霉了。

這十年,阿英就是這樣一個月搬一次家地過。

三姑甚麼時候走的,阿英不知道。縮坐在樹影下,抬頭看著大兒子、二兒子比鄰而建的兩間大屋,真的好大。坐在樹下的她都看不到屋子的頂部,但再大的屋子,她也走不進去。

輪食

「你這老傢伙,要死就快點兒,不要在這礙手礙腳。你這手不要碰新屋的任何東西,免得觸了霉氣。」今早,阿英又被大媳婦兒罵了一頓,原因是大媳婦要再蓋一間屋給二孫子。因為大孫子和二孫子都已經成家,生了孩子,是時候分伙,讓他們兩兄弟獨立。工程已經開始了,阿英看到工地門口有些磚頭亂放,想要把它放好,免得絆到人。這被大媳婦看到了,就招來了一頓罵。

事後,她回到二兒子的家中(這個月輪到在二兒子家住),坐在門後的沙發上,她每天由早坐到晚的地方。龍眼樹下是不能坐了,從前的石凳被拆走了,因為大兒子和二兒子一家各買了兩輛私家車,樹下都用作停泊車輛,沒有放石凳的位置了。

每天每天她就坐在大門後的沙發上,因為被門板擋著,那是陽光永遠都不會照到的地方。穿著暗色的衣服,她與陰影融合在一起,坐在那裹等吃早飯,等吃午飯,等吃晚飯,等洗澡,等……她就好像家中任何的一件家具一樣,放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上。不是,她不是一件家具,二兒子家中的家具,二媳婦兒會定期抹洗,但她住在二兒子家中時,二媳婦兒只當她是透明人,不會說上一句話,每到吃飯的時候,二媳婦會用她專用的餐具裝好飯放在她面前。是的,她有專用的餐具,因為她用過的餐具,沒有人會用,他們都不喜歡和她共用餐具。所以,這套專用的餐具就隨著她,輪流出現在大兒子和二兒子家中。

大兒子家的家具,大媳婦是不會理的,她也不會罵那些家具,但每當她看到阿英都像是會火冒三丈,一定要罵上幾句。十多年下來,阿英已經習慣了,也幸好有大媳婦罵罵她,不然就沒有和她說話了。

對啊,已經沒人和她說話了。之前和她坐在龍眼村下聊天的鄰里都一個接一個地過世了。只剩下她一個,算一算,她也快九十歲了。為甚麼老天爺還不來收她的命?

「阿恆,起床啦。今天那麼早。」阿英看到從前和她很親的小男孫從二樓下來,忙打招呼。

「嗯。」阿恆只是敷衍地應了聲。

「今日還要上班嗎?」

「嗯。」

「吃早餐再去上班吧,你媽煮好了,放在廚房。」

「嗯。」

「阿恆,我覺得頭有點痛,你開車帶我去看醫生好不?」

「嗯,明天」阿恆已經穿好鞋,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

阿英還想和阿恆再說兩句,但阿恆已經不見影了。其實那些私家車,阿英沒坐過幾次,他們都說她老了,不要走來走去,待在家中就好了。但她有病的時候,他們都叫她自己到村口的醫院看病。她知道阿恆明天又會忘了帶她去看醫生。

所以,她又自己到村口看醫生。回來後,想要打開保溫瓶,倒些熱水吃藥。

「你怎麼碰我的熱水瓶。」二媳婦的一聲大喝,嚇得阿英整個人跳了起來,熱水濺了一地,也濺到了她的手,玻璃杯也不小心被撞掉到地,粉碎了。

二媳婦跑過來,奪回保溫瓶放回原處。「你碰我的東西幹甚麼?坐在那就坐在那兒啦。濺到到處都是水,又要我收拾,你以為我很有空嗎?玻璃杯很貴的……」

阿英沒再聽下去了,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藥也不吃了。耳邊還不時傳來二媳婦的嘮叨聲。

當阿英再醒過來時,已經夜幕低垂。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沒有人叫她吃飯。她就是一個被遺忘的存在。她應該只是一個子孫都極力想要遺忘的存在,但她總是存在著,一直礙著他們的眼,他們圖的也只是她死後的股份。

十幾年下來,她的孫子一個接一個成家,曾孫也一個接一個出生。她可謂是兒孫滿堂了,但阿英感覺不到一點兒的熱鬧。

忍著日間燙傷的痛,她找到了一根繩子,輕輕的出了門,來到龍眼樹下。她覺得一切都應該要結束了。不再當一個礙眼的人。

其實,她說過很多次要死了,都沒有死成,是因為她只是想嚇嚇大家,讓大家關心她。那時候,會有鄰里勸她別傻,自殺是對兒孫不好的事。但現在,沒有了。那些勸她的鄰里早就不在了。對兒孫不好的事,就是她不死。

她可以為兒孫做的最後一件好事,就是不在她們的屋死,免得觸了她的霉氣。

送葬

阿英被發現時,已經是清晨時分了。

大媳婦、二媳婦口裹喊著:「唉呀,你怎麼那麼傻啊?」

一邊快速地找到早就準備好的壽衣,趁阿英的手腳未硬前換上;一邊再更快速地把阿英身上的金指環,金項鏈等等除下來。

阿英的喪禮有條不紊地舉行,大家都像已經演練了無數次。因為事出突然,在外的子孫都忙著趕回來。

當天守夜,然後第二天就出葬了。在送阿英出門時,二媳婦發揮如同孟姜女哭斷長城的功力,哭得呼天搶地:「安人啊!我們對不起你啊!安人…」嘴裹不斷地重覆這兩句。

這也難怪,阿英是自殺的,怨氣不可謂不深,不哭得慘烈些,回魂夜可能就要擔心了。所以,二媳婦很盡力地出演一場。

大媳婦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不用演這一場了。她還已經把阿英生前經常戴著的金指環戴在手上。

阿英一家,在這十幾年發展得不錯,在大樹村算是有頭有面,送葬的人有很多。所以特地包了旅遊大巴到火葬場。

在外地回來的孫子坐在同一輛車內,大家都在聊著各自的近況。

「大表哥,你今天不用工作?怎麼可以回來?」

「今天剛好放假,也就順道回來走走。你不是快升大學了嗎?選科了沒有?」

「我還在煩惱,不知選甚麼。你有甚麼意見?」

「我覺得……」

除了各人手執一枝香外,說是指引阿英魂魄的,車內就是一個聚會的場面。

在大學選科問題的討論聲中,不知不覺就到了火葬場,阿恆的兒子洋洋第一個衝下車。「哇,爸爸,這裹好大,我們去那裹玩。」

大家都散站在各處,等著最後的儀式。

現場響起了和尚的誦經聲,阿英躺在中間的玻璃櫃內,經過殯儀化妝師的妝點,阿英顯得年輕了,但臘封般的臉,下垂的嘴角,顯得死氣沉沉。即使是立領的壽衣也遮不了頸上的青藍。阿英最後希望這抹青藍能勾起兒孫的關注。但沒有。

大家繞著阿英走了一圈,上了一柱香,拍拍手就走了。

從外地回來的三兒子上完香後,抹抹手就攬著大女兒走向出口:「最後就剩火化了,不用去看啦。按個掣,燒了,就沒有。走啦。」

回魂

各人手執一枝的香沒有指引阿英到火葬場,她一直在龍眼樹下沒有走。

今天原是阿英的回魂日,但大房和二房都沒有準備甚麼。她們還在爭著阿英的股份要如何分配,雙方都說自己對阿英的照顧比較多,而還未有結論。

但阿英不在乎了,她可以一直在龍眼樹下,不礙著任何人,還可以繼續看著兒孫的成長。這時耳邊飄來了阿恆的聲音。

「又吵了。唉。」阿恆抱著兒子洋洋步出屋外。

這次吵的不是阿英的大媳婦和二媳婦。而是阿恆的妻子和嫂子,原來二媳婦也打算再蓋一間屋,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可以分伙獨立,她的兩個媳婦就在爭誰人要照顧老爺和婆婆。

「爸爸,我想吃果。」三歲的洋洋望著高高的樹,他聽說這樹有很甜的果吃。

「這樹沒果了,爸爸和你去市集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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