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得先把你这倒霉的混蛋救过来。”他说,说完他的手从我的胳膊下面抽出来,走到我前面去。
“我还没到那一步,”我说,“兴许他的芝麻还能治一下你那张漏风的毒嘴。”
“快来吧,”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能自己过来吧?”他跨过栅栏,双手叉腰,样子像是一根短木桩穿过一个平躺的菱形。
“你最好扶我一下,我不敢保证我自己跨过去之前不会躺在地上。”
“真是麻烦。”他说,“我发誓我一定要将他作为我最大的仇人,不是因为你多么可怜兮兮替你出风头,我现在这么闹心,几乎像是疯狗一样,全都是他给害的。”
“行了,行了。”我说,他双手接过我的一只胳膊,往院子的方向用力。
院子的草地软塌塌的,像是踩进一团浸水的棉花,我因此变得重心不稳,准备向一旁倒去。
“怎么回事?”他说,他的右手滑到我的胳肢窝下,顶着我软绵绵地肌肉,逼近肩膀上脆弱的骨骼。“站稳了啊,”他说,“天哪,我发誓我一定会报复他的。”
如果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叫没有干扰我的听力,我敢说我一定是听到了我骨头断裂的咔嚓声,非常清脆,就像折断一根干枯的树枝。接下来,整个宇宙渺小的模样在我的眼睛里飞速旋转,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风车,我孤零零地一动不动,任令人眩晕的错觉在我的胃里呈圆周式的来回搅动。
“你可别吐啊,”矮罗普一脸的无奈,“你张着嘴的样子似乎想要吞了我。”
我没有说话,词语在我的舌头上打了结,我张着嘴,像是要呕吐。
“喂!坚持一下!”矮罗普说。
我突然从他的手上滑落,像是早上钻过窗户的白光从指缝间滑出去,轻得像一片干瘪的叶子。矮罗普健步跑向屋里,我听到在距离我不到十米的房间里,传出了像是雷电与鞭炮交叉在一起的声音。瓷碗落地了,椅子摔倒了,镜子像是星星一样四散开了。我趴在地上,脸紧贴草地,感觉到了针插进皮肤般的刺痛。几分钟后,他从屋里跑出来,端着一个浅绿色碟子,上面散落着零星几个黑白交错的芝麻。
“来,吃吧。”他说。我无动于衷,只有食指抽搐了一下。
“你不会让我喂你吧?”他怀疑地问道。我还是没有回答他。
“天哪,真是麻烦!”他先是喊了一声。“我发誓我一定要报复他。”接着他用右手在碟子上干净地一抹,芝麻全部聚到他的掌心。然后他将左手伸到我脖子下面,轻轻地将我的头抬起来,把右手掌心的芝麻往我的嘴里倾倒。芝麻均匀地落到我的舌头上,有一两颗从空中坠进我的喉咙里。
这一切都在我混沌不清的意识中发生,像是我戴了一副蒙着一层雾气的眼镜。轰鸣的雷电、闪着火星的鞭炮,我被人扔到了雨中泥泞的街道上,道路像培养皿一样盛满了雨水,我面部朝下,紧贴冰冷的路面。小石子像针,刺痛了我。我翻过身,喧闹的乌鸦占领了天空。矮罗普站着,接着向后趔趄,差点撞到一些亮闪闪的白字上。他身子突然前倾,然后便倒了下去,他像是跪在一块草绿色的地毯上,用两只小臂支撑着上半身。在雾蒙蒙的黑色之中,他剧烈的咳嗽,样子像极了一只被骨头卡到的狗。
“你要是醒了,”他咳嗽了两声,“你要是醒了,就再去给我找点芝麻吃。”接着又是咳嗽。
这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我对自己说。我从路面上爬起来,将脑袋从水中拔出。矮罗普跪在草地上,发出强烈而有规律性的咳嗽,仿佛是刻意在打拍子。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天空,竟然没有压抑的乌鸦群,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但是黑色的幕布已经无疑罩住了遥远的视线。
我走到矮罗普身旁,试图将他扶起来。
“不用扶我,”他说,“快帮我找一下还有没有那该死的芝麻。”他咳嗽了一声。
“你怎么了?”我问。
“该死的桃子,”他说,“那些你听到的虫鸣,以及一些类似于敲打钢铁的乱七八糟的声音,”他咳嗽了两声,“声音在我喉咙里沸腾了。”
事实迅猛地像铁锤一样砸到我的脑袋上,我意识到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正不留余地地侵蚀他的身体。
“那我去找。”我边说边往屋子里跑去。
推开一扇因潮湿变得腐烂的木门,我进到屋里,呛鼻的空气使我的眼睛酸出了泪。我摸索着打开灯,瞬间亮起的白光让我吓了一跳。在惊吓中,我的视野内,客厅的地上平躺着几把挨在一起的椅子,右手边墙上的镜子也碎了一地,地上的镜子碎片反射着灯光,像是平铺在地上与天空对称的星星。
我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将橱柜之类的四四方方的器物找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那些芝麻。我走进一间半掩着门的房间,应该是卧室,我猜。我进去打开灯,被子整齐地像是一沓厚纸一样叠放在床上,洁白的床单一尘不染,邋遢的客厅与此相比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我思路单调地像个傻子,看完之后,我便关上门走开了。我走出门外,站到一根石柱的阴影里。月亮娇气地升了起来,冰冷的光打到矮罗普身上,将他照耀地像是个从地里爬出来的虫子。他趴在地上,额头抵着草坪,不断地尝试着将身体里的沸腾的声音咳出来。声音一阵一阵地,甚至使清澈的月光变成了有节奏的水波。
“抱歉,”我说,空气中流动着我的歉意,“我没找到。”
他咳嗽了一声。“带我去找他吧,”他说,“即使他淹死了,我也要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狠狠地踢上两脚。”
“别再对他怄气了,现在你就是一条搁浅的鲸鱼,用不了多久就会断气的,还是收敛一下你的脾气吧。”我说。
“无论如何,”他说,“带我去找他吧,在这也是死路一条。”他咳嗽了两声,第二声声音很大,像是一声枪响从他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好吧,也只有这样了。”我说。
我从阴影中走出来,走到了清透的月光中,走近他的身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就像他扶我一样。
“走吧。”我说。他耷拉着脑袋,仿佛是一个故障的玩具。
我们原路返回,幸运的是,路两旁安了路灯。黄澄澄的路灯拨散了月光,我们沿着路右侧走。路不好走,石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有几次我差点儿被绊倒。矮罗普不说一句话,只有通过咳嗽才发出一点声音。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我几乎没了力气,他早就走不动了。
“歇一会吧。”他说。
“不赶快的话,你还能坚持得住吗?”我问。
“你忘了吗?”他说,“除了几根该死的烟,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嗯,说的也是。”我说,“那我们就在这附近歇一下吧。”
我们拐进右手边浓稠的黑暗中,借着从叶子间射下来的斑驳的光束,我找到一块平坦的草地。熟悉而令人恐怖的虫鸣从四周涌来,我拖着矮罗普,将他的后背靠在树干上。接着我从袖口撕下一整块布,又将其撕成四根轻飘飘的小布条。我把每根布条揉成一个小团,塞到我们两个人的耳朵里。我也背靠树干上,将全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我的身子像是一滩烂泥似的垂到地上。
我睡了过去,那是没有任何烦忧的时刻,没有虫鸣,不用花任何多余的力气,只需使用着与生俱来的呼吸的权利。温柔的空气包裹着我,柔和的黑暗安抚着我,我就在一次次安全的呼吸中,渐渐地往梦里的深渊坠落,像一片泛黄的树叶从树枝上掉下。我感觉自己很轻,身体浮在一片影影绰绰的呢喃之中,我伸手,试图抓住每一个字眼,它们却狠心地从指尖掠过。我再次伸手,却被某样东西打了回来。
“睡够没,起来了。”矮罗普变成两个模糊的轮廓,在我眼前飘来飘去。
我从没像此刻这样如此艰难地抬起我的眼皮,它们像两个沙袋一样挂在我的眉毛上。我睁开了眼,看到矮罗普站在我的左手边,我躺在床上,身体僵硬得像个病人。
“你做梦了。”他说,“快起床吧,祖母为我们准备了吃的。”
“真奇怪,”我说,“我做了个怪梦。”
“梦到你终于比我高了吗?”他傲慢地笑了笑。
“我发誓,你在梦里是个一米五的矮冬瓜。”
“别逗我了,”他说,“说吧。”他将两只手分别放到膝盖上。
“什么?”我问。
“你做什么梦了,你不想说说看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