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对着坐在山顶上,他撑着一把镶着金边的白伞。泛着理想主义的白云飘到伞下,他伸手抓了一把,吃到嘴里。
环绕在我屁股四周的草地里,传来像是小号声一般的虫叫。又仿佛是磨得抛光的刀戟。我的眼睛吸入了这尖锐的声音,刺得我差点喊叫起来,我的眼皮抽搐了一下,不是痉挛。矮罗普脸上的雀斑排成赤道附近的群岛,他从来不嫌碍眼,从来没想过要将它们除去,当云彩遮掩在他面前时,我只看到了它们密密麻麻地粘在云彩表面,像是芝麻,但是没有滑下来。
“有点咸,”他说,”感觉像是咸鸡蛋,我本以为是涩涩的呢,看来我想错了。”
“是吗?你吃太多了。在你没咽下去之前,你就应该吐出来,而不是傻到知道味道后还要咽下去,难道你用小刀不小心划破皮肤后,还要刺下去吗?”我说。
“你有水吗,透过你空洞的身体,我看到你身后的背包里有一瓶水,如果没掺毒,我会幸福地喝下去。”
天阴了起来,乌云聚拢,参加暴雨的集会。我将包里的水递给他。
“你还有伞吗?”我问。
“有。”他喝完水,将瓶子往我身后投掷,好比一个斗志高昂的运动员。他将白伞递给我,转身抱过一个表面浮着一层水汽的木箱子。箱子前边挂着一把孤零零的黄色铁锁,他将箱子按在地上,转向自己,手在锁前一挥,我听到了一声清脆干净的金属声,堪比音乐。几滴雨砸到我的头顶,我的思绪被砸的无影无踪,然后出现在了他的箱子中。
“我用这把,你用我的,小心点用,你可赔不起。”他仔细地嘱托。又是刚才的虫叫,再次刺入我的眼睛,我不小心流泪了。
“你哭什么。吃点云吧。”他说,“你的水还有大半瓶呢,比你莫名其妙的泪可多多了,来,给你。”
我抓了一把云,软软的,黏黏的,但当我吃到嘴里,却突然变得硬邦邦,像是嚼着一块路边的石头,我的唾液融化了这奇奇怪挂的固体,的确是咸的。
“怎么样,没骗你吧?”矮罗普得意地看着我。
雨越下越密,把我的味觉浇湿了,甚至时间也不再干巴巴,没有了褶皱。
“没有,你太得意了,这可不好。”我说,“几点了?”我喝了口水。
“时间有那么重要吗?我们每周来这个山顶,从没想过时间,它就像你祖母一样,它可不想知道你跑这里来了。忘记它吧,你个叛徒。”
“下午了吧,大约三点钟,我猜。”
“住嘴吧,你真像个令人扫兴的肿瘤,除了我,不会再有人想见到你。”
“你的箱子里有什么?”我问。
“除了这把伞,还有一些声音,一些颜色。”他回答。
“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仅仅是作为对我空洞的身体的填充,来吧,你不介意的话。”
“我当然不介意,我可不会像你一样把水藏在身后,天呐,这样一想,你可真是个小气鬼,还好得亏你不是女人。”
“你废话可真多。你还是留着这些话吧,埋到地里也好,扔到河底也好,等有天你快死了,把它们带回来听听,也许你就不想死了呢。”
“你真毒,越说越像个女人了。”
雨小了起来,跟着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流在我脑袋里飘来飘去。我白了他一眼,拿过他的箱子,有点重,但是我的好奇要更重,得有几公斤。
箱子里上层整齐地排列着几种声音,有刚才锋利的虫鸣,有太阳轻柔的声音,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孩睡梦中甘甜的呓语。箱子下层,是紧紧地粘附在这些声音下方的颜色,虫鸣是绿色,太阳的声音是红色,女孩的呓语是黄色。我有点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仿佛我面前的人平静地坐在一片虚空中,他的瞳孔像是彩虹。
“拿出来尝尝吧,绿色的可真是好滋味。”矮罗普说,“等它们融化,吸附在你的舌苔上,我保证你会像一只熟睡的狗一样不想动弹。”
我伸手去拿虫鸣,却被透明的刺扎了一下,我缩回手。
“真疼,不知你高贵圣洁的手是否可以帮我一下。我想,它们也是认主人的。对,就像狗一样。如你刚才所说的。”我说。
“果然是女人。”他瞪着我,不屑噙满了他的双眼。
他伸出拿出虫鸣,像只熟练地面对沙漠的骆驼。他伸手递给我,我将手捧成一朵荷花,谨慎的接过这临摹了大自然颜色的无动于衷的声音,刺没了,我仰头放进嘴里。一杯冰冷的胶水,跟着我脑子里跳动着的疯狂的虫叫,在我的口腔中上下奔腾。我意识的森林如同被虫子啃过害了病,我不能思考,仅仅看到一声声虫鸣,我不能说话,嘴巴里的胶水麻醉了我的舌苔,割断了我的嗓音。
“感觉怎么样?”他问,“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无助,瞳孔像是一只漂在海上的瓶子,渺小,而又孤苦伶仃。”
我的伞从我手里滑了出去,在草地上滚动着,绝情地离我而去。我从虫鸣的枪林弹雨中,试图找到一条逃生的路。一滴坚硬的雨砸到了我的额头,我的意识苏醒渐渐过来。我使劲摇晃着脑袋。
当我看清了他的脸,我像只猩猩一样张开臂膊,然后双手分别箍住他的两只手臂。
“这是什么?不要告诉是毒药,否则我会割下你的舌头,给你最爱的狗们吃!”我伸长下巴,对他说。他的手臂被我箍的紧紧地,我的手开始发红,像是烧红的铁块。
“放心吧,”他说,“它们可比深夜走在玫瑰街上安全多啦!好家伙,我到现在都不敢一个人走上那条街,生怕被人抓去挖了内脏。”说完,他打了个寒颤。
我松开他的胳膊,手像是打了麻药久久不能恢复正常。“愚蠢的比较,我死了你也甭想活多久。”我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仿佛看见了鬼,虫子变的鬼,绿绿的,没长触角,身上散发着水沟里的臭气。”
“云做的,镇上有个叫桃子的男人,他做的。”矮罗普说。
“桃子?真是滑稽的名字,他的头是桃形的,还是脸是粉粉嫩嫩的?”我问。
“都不是,是个老不死的老鬼。”他说,跟幽灵一样,我见他从来都要闭着眼,他声称只要我一睁眼,我的眼珠子就会像鞭炮一样炸开。”
“真是荒唐,你竟愚蠢地信了。”我说,“他说不定在你进去时,正捂着嘴咯咯地笑呢,而你则像个小丑。”
雨停了,我的伞站在遥远的地方。我闻到清爽的湿湿的空气正一窝蜂地钻进我的视野。他将伞收了起来。
“为了证明我的话不掺杂任何造虚假的幻想,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他说。接着,他爬到滚出去的那把伞旁,将伞收起来,草地打湿了他的膝盖,他的膝盖是深灰色。
云也飘走了。乌云的味道一定是苦的,我想,至少今天我是没机会吃到它了。
“我不会保护你的。如果你现在害怕的话,这片草地就是你的天堂。”他继续说。
“何来谁保护谁这一说。”我说,“若是我们一同走进玫瑰街,岂不都会像那堆破碎的、苍老的石头似的被人大卸八块。”
“瞧你勇敢的,真是令人陌生。”他说,“论勇敢你可比不上我。”
“别废话了,走不走,再拖拖拉拉天都黑了。”
他起身离开,然而并没有拿箱子。
“你不带箱子了?”我问。
“不带了,东西其实没那么好吃,箱子也重,走吧,就丢在这吧。”他回答。
太阳懦弱地藏在某片硕大的云后,我找不到它。他缄默的身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尽力追赶,地上灌满水的蜷曲的树叶弄湿了我的鞋子。将近四点钟了,我猜测,在没有树影可供我参考的前提下,我流动思绪显得更加可靠。我有点累,接着就气喘吁吁了。
“下山你也累?”矮罗普的声音拨开树枝,穿过潮湿的空气向我传来。“你的身子是糖块做的吗,碰上水就完了?”
我没力气回复他。我迈开腿,参照着他的步伐,难以想象他一米半的身高怎么会迈出一样长的步子。他从来不作弊,起码在这件事上,他也没办法作弊。
“快到了。”他喊道。
这该死的树枝一波接着一波,像是站在两排迎接贵族的家仆,我这廉价的身躯果真承受不了这样的待遇。我跟着他出了山,沿着河边一条病态的鹅卵石路走。矮罗普靠着河岸,我在他右手边。
“我们得在太阳下山前见到他。”他说。
“你怕了?”我问他,语调高高的向上翘起。
“胡说,”他着急了,“没人喜欢天黑。”
“你见过他几次?”我问。
“两次吧,我想。”他说。“事实上,我没见过他呢还,第一次他给我开门前,他就让我闭上眼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只老鬼?”
“听人说的呗,”他说,“镇子上没人提起他,那是大家都习惯了。就跟那永远不会感到陌生的太阳一样。”
“那些声音呢?”
“什么?”
“他卖给你的那些奇怪玩意儿。”
“他家院子里写着呢。一块木牌,用刺眼的白漆写着:售卖声音。”
我们跟着河岸拐了一个弯,鹅卵石路不争气地继续贴着河岸延伸,在潮湿的视野内,我们来时的桥躺在水上。路边的虫叫像从历史中跳了出来,穿过我的右耳,扒开我脑袋里的浑水,从我的左耳又跳了出去。我想起了在山顶上那草绿色的眩晕,还有像是被无数面镜子反复反射的虫叫。我使劲摇了摇头,把他们甩到河里。
“别发神经了,有人过来了。”
“哪?”我仔细地寻找某个长得像人的生物,一个在河对岸的黑色斑点移动着进入了我的脑袋。
“远得很呢。”我说。
他和河对岸的黑暗斑点仿佛是在照镜子。他们(包括走在右边的我)保持着相同的速率,似乎都在等对方歪出这对称的一刻。河对岸的黑色斑点里包裹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在不可靠的视野内,这是我最自信的推测。男人跟着我们一同往桥走去,后半程他显然是加快了步子,脱离我们,提前站到水面上空。
“该死,我们应该绕路走。”矮罗普说,我们停下来,然后他朝四下观望。他眉毛下的肌肉耸起来形成两座对称的山峦,我闻到了生气的味道,鼻腔火辣辣地疼,像是要从中间裂开。“真是见鬼,我们能去哪?”他接着说。
“桥不能走吗?”我问。
“能,就跟你家黑魆魆的床下一样安全。”他回答。
“那怎么不走?”我问,“你着急的样子真像是捉不到耗子的笨猫!”
“别挖苦我了,我只是不想从那人面前经过。”他说话的语气像个成年人,世故而又自以为是的自信在他的舌头下面打转。
“你认识他?”
他摇头。
“那你抽什么风呢?”
他还是摇头。
“算了,走吧。我们最好赶紧过桥,我不想在桥上多待一秒,那人给我的感觉就跟就跟潜伏在河岸的鳄鱼一样。”他对着我说。
男人拿出一支烟,点着,抽了起来。他将胳膊肘支在石栏杆上,雪花似的烟灰飘下来,绝望地飘浮在水面,下一秒就被赶路的河水冲到桥下。
我们步子迈得很小,但是频率很快。我们踏上桥面,一股热腾腾的蓝色烟雾扑到我们脸上,这使他剧烈地咳嗽。我们没有停下,从男人身后经过,我的余光一直被男人身后无形的线牵引着,但也只是一团黑色。
“好吃吗?”男人突然说话了,喉咙很苍老,嗓音很干燥。
我们在桥的另一边停下,脚尖刚好碰到了桥面与河岸的分界线。矮罗普侧过身子,问:“什么?你问我们吗?”
“不,我是问你的朋友。”男人说,他还是俯在桥面上,烟灰像是大雪飘落。
“我?”我问,“可是先生,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是的,我认识他。”男人看着矮罗普说。
“奇了怪了,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没吃过你任何东西。”矮罗普说,“走,我们该回去了。”
“慢着。”男人紧抓不放,他站直了身子转向我们,他的皮肤皱皱巴巴地贴在脸上。“你不是在山顶上刚吃过吗?”他看着我说。
“您是说箱子里的那些声音?”我问,“您怎么知道这怪事?”
“你……你是?”矮罗普结结巴巴地说,“你是卖声音的老……卖声音的……桃子?”他表现得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惊恐,他的嘴巴张开,像是一条吐出气泡的鱼。
“小伙子,很不幸地,我是他。”桃子先生面无表情地说。
“不幸什么?”矮罗普说,“我看你这气色比我父亲都好。如果你没在你那张脸皮上耍什么花招的话。”
“在道德上讲,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我们见过,噢不,是我见过你两次了。”桃子先生说,“我认识你,你脸上的雀斑我还记着呢。嗯,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客厅里的没清洗的盘子,上面还散落着一些黑芝麻,跟你的脸很像。”桃子先生稍微抬起头,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
“见到你我很惊讶。但是你并没有他们讲的那么老,也不像鬼,除非我对鬼神秘模样的理解有偏差。”
桃子先生勉强地笑了一下,但是马上收住了。我看到他披着的大衣尾巴上附着着一块干裂的泥巴,下面还悬着一根淡黄色的稻草。他的烟快要燃尽了,只剩下一块贫瘠的烟头,他弹了一下,几个留到最后的火星也放弃了挣扎,它们落到地上,然后在潮湿的桥面熄灭。
“你没吃吗?”桃子问矮罗普,他把手里的烟头丢到河里。
“没,你是怎么知道他吃了的?”矮罗普问。
“我听到了。”他回答。
“听到什么?你的那些声音?”矮罗普又变得很惊讶,这一次甚至有点紧张。“你是怎么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