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那个孤军奋战的你

2019-01-14 12:05:35

婚姻

1

每天凌晨五点一刻,闹钟响第一下。

再过十分钟,响第二下。

再过十分,响第三下。

前两下,朱墨伸手按死闹钟——并不是完全按死,而是按“稍后提醒”。总是在第三下的时候,她才起得来。

天真也早听见动静,在里侧翻动身体。

冬季,窗外尚是黝黑的天色,路灯亮着,车灯也都亮着。

先进厨房,路过客厅时,一路打开所有的灯,哈欠连天的朱墨也便清醒了。

砂锅端到灶上,听着哒哒哒的点火的声音:仿佛在宣告一天的开始似的声音。

每天的粥都不太相同。有时是红枣薏米粥,有时是紫薯黑米粥,有时是八宝粥,有时是栗子小米粥,有时是皮蛋鸡肉粥,有时是玉米糊糊。

天真长得精瘦,挑食,最厌恶吃同样的食物。朱墨每天变着花样列不同的菜单,中餐西餐,隔两天便提着篮子去次菜市场,但他到了餐桌上依旧是一副恹恹的样子——除非是放学时,那时定是饿急了的。

朱墨便开始懊悔自己在儿子四岁前忙于工作,将他丢给奶奶。老人一味溺爱,不知如何疼爱孙子是好,一日三餐打开电视机,让天真看着电视吃,自己在一旁喂食,天真只需偏偏头,张开嘴巴。要么端着碗筷,追着孙子跑到大街上,一路追,一路喂。

直到天真九岁,吃饭对他来说仍是难题。朱墨耍尽百宝,威逼利诱,三十六计使完,依然不见多少改善。

让粥自己炖着,火关小些,朱墨进洗手间,刷牙洗头,剪指甲,敷面膜,吹干头发,描画眉毛,这些每日进行的繁琐程序,即使紧赶慢赶,也足足耗掉清晨宝贵的一小时。

若是没有这些,只胡乱洗把脸,刷刷牙,五分钟将自己拾掇利索,也可以偷懒多睡一小时。

但除非是病得严重,朱墨从来都要在五点半的时候把自己从床上扯起来。她不要在车后镜里看到蓬头垢面、面容枯槁的一张脸。

她也问过她自己,为何会如此辛苦忙碌?一分钟都不得清闲?

思来想去,原因大概只有一个:太贪心。

她要照料天真照料工作,要家里一尘不染温馨舒适,又要精致的脸与身材,她不累谁累?

从洗手间出来,回去厨房,弄两个晚上备好的小菜,再做些简单主食——主食也每日不同,中式西式,南式北式,总是错估了两人的饭量,剩下的许多,便当作她的午餐。

闹钟再响,就是该喊天真起床的时刻。

他从来都不爱起,赖在温暖的被窝里,哼哼唧唧,圆圆的小脸红通通。

朱墨也从来都不舍得让他即刻起,亲亲他鼓鼓的腮帮,去厨房把粥饭都盛好,碗筷摆上桌,白开水倒进玻璃杯,兑得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再去喊他第二次第三次。

天真通常也要在第三次才能起,睡眼惺忪地坐在椅子上发呆两分钟。

朱墨自己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了,一边穿衣服涂口红,一边催促儿子。

妆是不必画的。她不会画,也不可能有时间画。只要头发干净蓬松,加上吃土色的口红,肤色就会显得白亮,看不出三十五岁的年纪。

十岁的时候,朱墨觉得人生只有十八年,过了十八,便是见不得光的老女人。

十八岁的时候,朱墨觉得那些三十岁的女人很可怕,为什么还要活着?

三十五岁的时候,朱墨已经没有时间和力气想年纪的事。

有时候,被人问起,她还要想一会儿,用今年的年份减去她的出生年份,算出得数,才搞得清自己到底是几岁。

三十岁过后,不论几岁,都是一样的。

出门的时间是计算好的。

朱墨记准了小区南边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几点变绿,几点变红,算好了七点二十三分出门,恰好能赶上绿灯——只要没遇上特殊事件。

朱墨挎着自己的皮包,拎着天真的书包,抱着天真的羽绒服,先去电梯间按电梯,等到电梯到达的最后两秒,天真才从屋里冲出来,嘴里嚼着饭粒,蹬上一只鞋子,单脚跳进电梯,再蹲下提鞋。

电梯下二十层楼的时间,恰好够他穿好鞋子衣服,背上书包。

有时在电梯里遇到邻居。

这个时间下去的,多数是送孩子上学的妈妈或奶奶,同他们一样的。

面孔也是那几张,总在这个点的电梯里碰到,都熟识了,寒暄几句,例如:“真冷”,例如“什么时候考试”,例如“你们晚上几点放学”等等,诸如此类。

也有爸爸送的,不多。

朱墨和天真走的时候,天真他爸吴述还没起。他卧房的门紧闭着。朱墨和天真既不知道他早上几点起,也不知道他晚上几点回。

三个人像两颗行星似的,各有各的运转轨迹,互不相交。

朱墨像颗卫星,天真的卫星,总是围着他转。

2

天真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朱墨还不会开车。

吴述会开,也有车,但他少有闲暇。她几乎每天打车去送,去接。

天真上的小学旁边,紧邻着还有四所学校,周一至周五,一早一晚,门前那条马路挨挨挤挤,机动车、电动车、自行车,种种交通工具,堵塞严重,像是急着赶去产卵的鳟鱼群。

通勤时间,出租车司机都避着这种地方,加了感谢费,勉强送到十字路口,便不肯再往里走。

天气好时,连奔带跑地走这五百米也还好。冬天,或是夏季的雨天,走路就变得让人焦灼不堪。

朱墨狠了心学车,接连补考三次,总算拿到驾照,提到车的第二日,便开车上路。

只有自己还好些。老命一条。但车后座有天真。天真背着书包,兴奋敬佩地看着新做驾驶员的妈妈。新鲜旺盛的小生命,稚嫩的声音,清泉似的双目,软糯温热的小手。

刚开始,她紧张得手抖脚抖,开得像蜗牛,不敢变道,不敢超车,听到喇叭响,便以为是在吼她;绿灯倒计时还有十多秒,便停下来等;换车道时,转向时,左顾右盼,老远有车驶来便想踩刹车;晚上尤其小心翼翼,恨不得脸上多生出两只眼来。

等到天真上了三年级,她驾着车,已似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在车流中窜来穿去,见缝插针,有一点容身之处便向里钻。省出时间来,十分有用:早五分钟到家,可以早睡五分钟;晚五分钟出门,天真可以多吃两口饭。

寒冬腊月的早上,雾蒙蒙,太阳还要许久才会露脸,经过某个路口的时候,朱墨大喊:“天真,快看,天上,又来了!”

天真抬起头,也欢呼赞叹。

头顶灰青的天空理,是一大群鸟,正密密麻麻地群集着向北方的天空飞去。

天真问是什么鸟,朱墨也不知道,她推测是麻雀,那种什么都吃的、生命力异常顽强、性格异常刚烈的小鸟。

这个十字路口的路旁,有一小片幼弱的树林,叶子落得光秃秃。它们也许每晚在那里栖息,早上离开,去觅食。

一整个冬天,几乎每个上学的早晨,在同一个路口,都能看见这一大群麻雀。

3

刚开始意识到自己“丧偶式育儿”的时候,朱墨不是不委屈。

其实岂止育儿是“丧偶式”,生活也是“丧偶式”。

吴述开家小公司,日日有应酬,天天有饭局。应酬、饭局,自然也是“为了工作”,“为了家庭”。

从马桶堵塞到电路跳闸,从水管爆裂到与邻居吵架,从装修新房到搬家,朱墨全部独自承担。

刚开始,她很不甘,以各种形式抵抗这种命运。文的、武的、哄的、吓的、平静的、撒泼的……他依旧我行我素。一直到她从一个只会读书做饭的女人,逐渐变成一个什么都会做,什么都擅长,连骂人打架也不遑多让,转眼就能变泼妇的另一种女人。

连说也没处说。

对谁说呢,对朋友还是家人?

你若是说“他昨夜三点钟才回来,又喝得醉醺醺”,或是“他一夜未归,今天却连句解释都没有”,亦或是“昨天不知喝了多少,在家睡一整个白天”,这些话,说出来,带着酸腐的怨气,朱墨自己都不爱听。

旁人的反应,有一半是:“怕是你不够温柔,做得不够周到,所以他不爱回家,多检讨自己”,有一半是:“他能拿钱回来就行了,吴述不是赚得很多?”

连朱墨妈,也教她三从四德,说是“世上哪有好男人,他不嫖不赌,已经不错了。你要是再找,怕是连他都不如。你要多鼓励他回家吃饭,只要他偶然在家呆着了,你就要说些好话,不要总冷嘲热讽地摆臭脸。再说,他不打你吧。”

朱墨妈是半生遭受家暴的女人,只等着男人老病而死,才算熬出头。她觉得世上男人,只要不打老婆的,便是好男人。

有时候,朱墨会想,自己有今天,是不是受妈妈这套“三从四德”的思想的影响?

并没有一个人劝她离婚的。

谁会做这种坏人?

夫妻吵架床头吵了床尾和,等他们好成一个头,再一起找那个劝分的朋友算账,怎么办?

朱墨后来也不说了。人类的悲苦并不相同,幸福都是一样的,不幸却是各式各样,没有人爱听另一个人祥林嫂似的倒苦水,况且,朱墨的这点不幸,十分千篇一律,毫无创新,在多数三十五岁女人的家庭中日日上演,或许细节不同,大致却全是同一个故事。

她有时重复听自己发给朋友的微信语音,能从空气中闻到一股腐烂般的难闻气息。那是抱怨的气息。

她再看自己镜子里的脸,肤色暗黄,唇角耷拉,眉头皱着,法令纹明显,活脱脱的一张怨妇脸。

朱墨骇然。

这张脸同她记忆里的妈妈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她抱怨他不回家,不管家中事,不管天真的时候,口气也与她妈妈一模一样。

是什么让她从一个不理世事,不食人间烟火的文艺女青年变作了这幅丑恶嘴脸?

朱墨自那刻起,发誓再也不提。

4

上班的地点离家近,中午她回家,屋子已经收拾得利索整齐。

早上走时一片狼藉的餐桌上纤尘不染,床单抚平,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日照好的时候,被子摊平,放在向阳处晾晒着——干净的衣服挂进衣帽间,内衣放进收纳盒,脏衣篮里的洗过,晾在阳台,地板拖过,小仓鼠的笼子添过水食,水仙换过水,皱了的衬衫熨烫平整,厨房窗明几净……

做保洁的陈姐,上午刚来家里打扫完毕。

朱墨午餐简单,一个馒头,陈姐给她在锅里盖着,朱墨就着早上剩的小菜吃。

有时,她让陈姐炖肉,炖好了,捂在砂锅里,中午她喝些汤,吃点肉,留着大部分,当作和天真的晚餐。

陈姐在朱墨家做了两年,是她找过的最好的保洁。

她比朱墨大十岁,本地人,住得不远,家是回迁户,上午做朱墨家,下午做另一家。

陈姐话不多,人很聪明,家电一用就会,干活又主动又细致,认真负责,又极少请假,除了周日休一天之外,下着大雨也来上班,担心朱墨家里乱。

偶尔,朱墨痛经,或是腹泻,上午在家里卧床不起,陈姐便熬红糖姜茶,熬小米粥,冲药,倒热水,端到床头。

身体生病,心也脆弱。朱墨靠在床头,偎着被子,喝热腾腾的小米粥,禁不住红了眼圈。

陈姐端粥碗,担心烫到她,下面垫着盘子,碗里放着汤匙。

一家人的口味习惯,她也清楚。

朱墨喝粥不加糖,天真加半勺糖,吴述加一勺糖。

一小时二十块的外人,却是最知冷知热,围在身边的人。

朱墨嫁到这座城市之后,并没有认识几个朋友。

她不喜交际,也没有时间交际。

认识的人,也都是天真同学的妈妈,大家在班级活动时见到,或是因为天真与某个要好的同学朋友常在一起玩,一来二去,妈妈们也便成了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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