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宝

2019-01-05 10:05:24

古风

大洛朝到得明帝时,因征伐有功,不断开疆辟土,恩威之下,睥睨四海;又加上明帝广施德政,不断颁布法令,改税制,兴桑农,一时国库充盈,人民乐业,可谓盛世。君臣

紫宸殿上,一片肃然寂静。文武百官皆跪拜在地,只有司礼太监平板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先皇仁德圣明,威加宇内,恩及四方,天下升平,百姓安乐,……奈何天不假年,大业未成,遽失明主;伟绩空垂,徒留遗恨……幸今少主秉承先皇遗志,宗室有托,霸业可图。望众卿不负先皇托孤重任,齐心协力,辅佐少主,光大洛朝……”

下面几位头发花白的老臣子,乃是随同先皇一起打天下的股肱,闻听这些,已经忍不住老泪纵横。

只有殿上那垂首站立阶前的人,嘴角勾起一丝不为人知的冷笑。

圣旨宣读完毕,接下来便是登基大典,幼帝即位。然而群臣中却出现一丝骚动,并且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司礼太监惶恐,向阶前肃立之人望去;那人虽然仍是不动声色,却也微微皱起眉。司礼太监不得不悄悄走去问道:“王爷请看,吉时已到,可……”

年轻的摄政王眉目间出现一丝戾气,低声喝道:“可是什么?皇帝臣子都在,此刻又正是吉时,还拖什么?”司礼太监不敢怠慢,急忙走上去宣:“吉时到,恭请陛下荣登大典。”

“不可啊。”殿下突然出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摄政王皱眉,转头看去,正是方才拭泪的几个老臣,正伏拜御前:“新皇以幼年登基,太后母仪天下,有辅佐幼帝治平天下之职。登基大典如此重要,而今太后安在?”

摄政王面目看不出任何波澜:“先皇新丧,太后悲伤过度,以至成疾,不便现身观礼。这登基大典和以后天下大事,有陛下与我及诸位,就足够了。”

那老臣显然对此极为不满,刚要说话,触及摄政王那冰冷如刀的视线,心中一寒,竟是开不了口。

气氛僵持之际,忽然一声清脆的啼哭打破寂静,却是高坐殿上的新皇,不耐久坐,又不知下面这些人在讨论什么,径自放声大哭起来。他原本五六岁的孩子,如何懂得仪态之类,哭起来也只是与寻常孩童无异:“母后在哪里……呜呜,我要母后……”

肃穆庄严的紫宸殿,被他这么一闹,顿时一片喧哗,众位太监手忙脚乱去抚慰,却丝毫压不住那孩子清脆嘹亮的啼声:“我要母后……我要回宫找母后……”

摄政王终于忍不住眉间一丝怒气,袍袖一甩,转身走出紫宸殿,留下愕然不知所措的众臣,以及那犹自啼哭不止的新皇。

后宫兰心苑内,草木芳香,处处可以闻见,一片生机,仿佛不属于冷寂森严的皇宫。

一片合欢树,此时正值花期,暗香迷离。树下一架秋千上,白衣女子长发垂肩,面目年轻姣好有如工笔描画,衣袂飘飘,赤足在秋千上翩跹,恍如仙子降入凡尘。

忽然不远处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摄政王驾到。”随即有宫女慌忙跑来,来不及跪下便禀报:“禀娘娘,摄政王驾到。”白衣女子轻声斥道:“该来的总要来,慌什么慌。”身形却依然停留在秋千上,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这时间摄政王已经赶到秋千边,白衣女子笑吟吟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摄政王眉目阴沉,旁边太监宫女不由得捏一把汗:都知道这位摄政王出名的杀伐决断毫不手软;白衣女子名为太后,奈何新皇年幼,并无权柄,孤儿寡母身家性命,系于人手。任谁都看得出来摄政王此刻心情并不好,也许一怒之下,便要有所动作。

然而那万人之上高傲冷厉的摄政王,直视年轻的太后片刻,缓缓地跪下,沉声念道:“臣赵琪光,恭迎太后参加登基大典。”

白衣女子静默片刻,目光投向远方,又轻轻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为别的事情来找我;我要不这样,你也不会来找我……”她的声音极低,几乎无人听见。摄政王惊愕抬头,看见她却是笑意盈盈浑若无事:“那我们这就去吧。”

一行人迤逦离开兰心苑,径直去往紫宸殿。

这一年,是太初五年。明帝薨,幼子即位,是为文帝,定年号为昭平,由扶苏王与太后共同执政。

皇宫内院一到深夜便格外安静,与黑黢黢的夜空几乎融为一体,一样的寂静苍茫,冷涩。檐角的灯盏与风铃在夜风里飘摇,无端多了几分凄冷。

往常守卫重重的广安宫,今夜竟至于冷寂无人,守卫一早得到密令,早早撤去。偌大宫中,竟无人防守,也无人打扰。

广安宫,正是太后居处。

夜更深时候,连月色也晦涩不明。黑暗中隐约可见一道人影,缓步向广安宫走来。即使是这样的夜,他的步伐,也是一样坚定决然,就这样一直走到太后寝宫。所有宫女太监也得到指示,回避而去,是以这一路并无丝毫阻碍。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人尽睡去的时候,然而当他推开那一扇沉重的门,却看见一个大红的身影,凝立窗前,似有所待。听见他推开门的声音,回眸看去,见到来人,嫣然一笑:“我一直在猜你什么时候会来,你却到现在才来。”语声里竟有一番淡淡幽怨。

平日在殿里冷静镇定的摄政王,此刻竟有踟蹰之意。太后见状,微微笑:“既然来了,还不进来么?”他这才下定决心一样,跨步进入寝宫。

那一直在等待的女子,却并不回头,只是将头上金钗拔下来,一头黑色瀑布一样的柔发披散下来,温柔旖旎。她只管用钗子去拨那烛火,一时明一时暗的灯光,映照各怀心思的两人。

摄政王终于开口:“你一直在等我?”

太后终于停下手中的金钗,幽幽回头:“好像已经等到天荒地老那么久了。”

摄政王移过目光不去看她的脸,只说道:“国丧期间,你不该穿这样的衣裳。”

太后靠近过来,目光灼灼:“我只要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等待中的新娘。”她轻轻闭上眼,靠在摄政王宽厚的胸膛,像是沉浸在一个梦里就不愿再醒来。

年轻的摄政王终于没有忍住心中的激动,一反身用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那高烧的红烛,终于灭了,黑暗里的两人却像被火一直烧到身上一样的热,她一直在叫他:“琪光,琪光……我是凝宛……”

恍然如梦。

即使是幽闭的深宫内院,也一样阻不住似水流年。镜子里的女子依然风华正盛,只是眉目里少了几分纯稚,添改上一些微冷。看着身后的宫女仔细梳理密云一样的三千青丝,宫装女子漫不经心问道:“我是不是老了?”

宫女答道:“娘娘年华正好,哪里就老了。”

她凝视镜子里的容颜,像是极力要发掘出真相一样,欲要在那平滑光洁的脸上找出一丝皱纹来。身后的宫女不由吃吃笑起来,她也自嘲地笑。

这时候一个清脆的童稚只剩响起来:“拜见母后。”

太后一脸欣喜地转过身叫:“成儿过来。”这正是如今的皇帝赵启成,如今已经十岁,眉目间稚气未脱,却已经显出少年老成的稳重来。

赵启成闻言走过去,倚在太后身边,太后握住他的手:“今天都吃的些什么?天气冷了,要当心脾胃。上次叫人找出来那件团花棉袍子,可以穿上了。今日的功课如何?云先生都教了些什么?”赵启成一一答了,听见问起功课,说道:“今日云先生只教了弈棋之道。”

太后大感兴趣:“噢?那成儿可有工夫陪娘亲下一局?”

少年皇帝昂首挺胸答道:“当然,陪母后下多少局都可以。”

母子俩就着棋局,一边谈起朝中各种事宜。赵启成虽然年幼,已经颇有思辨,惹得太后也不停夸奖。

赵启成手拈棋子,正欲走下一步,忽地停下来,对太后说:“关于摄政皇叔迎娶正妃一事,朝臣皆以为苏将军之女苏芙蓉是最佳人选。不知母后以为如何?”

太后手里棋子失声落地,皇帝吃了一惊:“母后怎么了?”

太后闻言回过神来,定一定心神,道:“没事,只是想的太出神,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刚才你说什么?摄政皇叔迎娶正妃?”

皇帝点头:“是啊,皇叔多年来为国出力,励精图治,却无暇顾及自身,正妃之位空悬多年。众卿商议,皆以为不妥。刚好苏将军有一女,蕙质兰心,冰清玉洁,且出身名门,极有资格做皇叔正妃。”

太后淡淡点头:“说的也是,那就这么办吧。”

于是不几日,摄政王府便开始轰轰烈烈准备王爷的大婚。苏府自然也不闲着,两下里热热闹闹,说不出的喜庆。

然而就在这花团锦簇的喜庆里,却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事:苏府小姐,就是即将成为摄政王妃的那一位,与人私通被发现,羞愧自尽。

这事在朝野内外掀起轩然大波,婚自然是结不成了,苏将军也因教女无方,再无颜面立于朝堂之上,称病告老还乡。

当天晚上,摄政王怒气冲天地来到广安宫,宫女来不及禀告,他已经直闯入寝宫,拔出剑直指太后。紧随其后的宫女见到这一幕,吓得几乎昏厥过去。

太后却依然镇定,叫宫女随从全都退下,不准踏入寝宫半步。

摄政王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你!是你,对不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婚事,还轮不到你来管!为什么要害死她?”

太后脸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摄政王府同苏将军府联姻,等同于结盟,从此两家如同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声势只有更大。可是这天下,终究是成儿的天下,岂容他人威胁?”

摄政王把剑又下压几分,白皙的脖颈已经渗出血迹:“那你直接让成儿下旨,阻止这场大婚,不就完了?为什么非要害死她?”

烛火跳动间映出太后一张脸神色惨然:“你居然是为了她?难不成你真的喜欢上她?幸好我杀了她。”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得不到的,也绝不会拱手让与他人!”

摄政王气急败坏恨声说道:“死了一个苏芙蓉,还有张家李家合欢玉兰,我就不信你能一个一个全部杀光!”

太后转过脸来直视着他:“你要不要试试看?”

摄政王呆了,半晌咬牙切齿道:“你疯了。”

太后平静的脸上滑落两行泪:“或许是这样吧,我早就疯了,从我第一眼看到你,从我知道我不能喜欢你,从我第一步踏入这深宫开始,我就已经疯了。可是我要你记得我,恨也要记得我。”

摄政王愣怔片刻,长剑铿然落地,他也没有捡起来,转身走出寝宫,背影格外疲惫。

那一年的洛朝宗室,颇不太平。坊间传言摄政王与年轻的太后之间暧昧不清,甚至先皇之死,也与二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流言甚嚣尘上,渐渐愈演愈烈,竟传到朝堂之上。最后皇上龙颜大怒,下令斩杀了无数造谣生事之人,又对摄政王大加抚慰,才将此事平息下去。

但是摄政王却表示要远离后宫,以规避嫌疑。正值此时北方动乱,边患又起,摄政王便请命率兵前去平乱。皇上大是惶恐:“我洛朝可或日无君,却不可一日无摄政王。”然则摄政王去意甚决,不得已之下,皇上也只好派摄政王兵前往镇压。

大军出京,皇上亲率文武群臣送出都城外,又敬摄政王三杯酒,以壮此行。摄政王喝完,将杯子向空中一扔,拱手作别,策马扬尘而去。

数里之外,有一白衣女子,丝巾覆面,自始至终都在观望这一切,直到摄政王大军去得远了,她却依然停在原地怅望。

他们没有告别。

而这一场分别,一下子便是五六年之久。北方战乱平息后,摄政王并没有就此罢休。东陵诸地一直不服洛朝管辖,时有骚动,摄政王不久便率兵夷平。此后便征战在外,先王的遗志,开疆辟土,到摄政王手里,终于是实现了。

而塞外征战苦,边尘使人老,等到四方基本平定,摄政王回朝之日,已经是五六年之后了。

皇上同太后亲自设宴,为诸位将士接风洗尘。君臣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只是那两个人的目光,从来没有正式接触过,每次都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太后没有久留,很快就回去了。

直到晚间,宴饮结束,众将士已经纷纷喝醉,各自告辞回府。

唯一没有离开的,只有摄政王。

独自信步在宫苑里闲逛,一草一木,已经隔绝多年,仍然如此熟悉,一抬头才看见,原来不知不觉间,又已经来到广安宫。摄政王苦笑一声,就要转身离去。

“别走。”身后那个仓皇的声音响起,摄政王下意识地转身,看到那一张哀决的脸孔,已经布满泪水。

如同中了魔咒,他再也没有离开的勇气与决心。

她以手指轻轻梳理散落下来的头发,无限慵懒地说:“我已经老了。”

他凝视她的脸庞:“不。在我心中,你始终都不会老去。”

她笑起来,轻轻靠在他的胸膛:“那你会一直爱我吗?”

他没有犹豫,重重地点头:“一直都会。”

她向他撒娇:“那我要你娶我。”她端起桌上的酒杯,作势要与他喝交杯酒。他微笑着一口喝完,重新将她拥入怀中,她呢喃地说:“我不要这个样子,却又放不下你。成儿已经大了,我怕再也瞒不了他。怎么办才好呢?”

她用力拥紧他,几乎让他窒息:“带我走吧,放下这一切,我们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你不是什么摄政王,我也不是太后,只是凡俗世间一对普通百姓,会为了柴米油盐吵架拌嘴的小两口,会生很多孩子,男孩像你,女孩像我,可是不要像我们这样不自由不快乐。”

他笑起来,带一点凄凉地,抚摸着她的发,他说:“凝宛,你怎么可以这样傻呢。放心,等着我,会有那么一天,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你仍然是一国之母,是我最尊贵荣耀的妻子。我不会放弃你,可是到手的这一切,我也不能丢掉;属于我的,我也都要讨要回来。”

怀里的人身子一紧,直起身来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要……篡位么?”

他不以为意地笑:“算是吧。可是你应该知道,这个皇位,还有你,本来都应该是我的,我只不过是把属于我的拿回来。”

她猛烈地摇头:“不行!你不能伤害成儿!我知道先皇对不起你,可是你也已经报复够了。我知道他最后喝下去的那服药是怎么回事,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看着他喝下去的,因为我恨他。可是成儿他是无辜的,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她扑上前去抱住他:“我们走吧,不要什么天下什么荣华富贵,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他摇头:“你不会懂得。”

她神色僵硬下来:“你是不会放弃的了?”

“我只保证不会伤害成儿。”

她慢慢离开他的怀抱,坐起了身子。而在这时候,他忽然发觉身体软下来,无法控制,他心中已经,脑海中急速转了一圈,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在酒里下了毒?“

她摇头,神色凄然:“那不是毒,只是让人失去力气的药。任何人只要服下去,若是没有解药,就会浑身瘫软无力,连手无寸铁的孩童都不是对手。”

他心里不断地冷下去,却不可抑制地冷笑出声:“那你要拿我怎么样?杀了我?”

“不,我不会杀了你,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杀你,即使是成儿。我要你放弃这天下,不要再去跟成儿争。”

他大声狂笑起来,眼泪都笑了出来:“哈哈,原来你是为了成儿,才这样对我。”

她轻轻摇头,俯下身子抱住他,在他耳边说:“不是的,不是这样子。因为你不够爱我,不肯为我放弃天下,我才要夺走你的天下。”

“我恨你,一生一世都会恨你。”望着这个转瞬之前还温柔如水让他欲罢不能的女人,他咬牙切齿地说。

“如果不能得到你,至少要让你记住我。我说过,我要你记得我,恨也要记得我。”她平静地微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

昭平13年,摄政王赵琪光谋反,事败,摄政王被捕,皇上念其往昔对社稷功勋卓著,免其死罪,抄没家产,革去王位,幽禁于一处府邸中。

之后便又是十余年,洛朝在文帝的治理下有声有色,内乱既平,外患剪除,四海之内百姓安居乐业,一片升平景色。

只是这一切,无论如何传不到那幽居的人耳中。那扇府门被授意紧闭,卫兵重重把守,等闲不得轻易出入。

烹茶煮酒
烹茶煮酒  作家

梨宝

相关阅读

手机读故事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