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铺/杨光举

2018-05-21 23:06:05 作者:九里居士

《棺材铺/杨光举》by 九里居士

1

胡四的棺材铺算不上店铺,只是个敞棚,在一块平地上挖四个深坑,栽四根木桩,木桩上搭几根横木,用铁丝捆牢扎实了,三面蒙上篷布,上面安了三架木梁,盖上石棉瓦。看上去像个瓜棚,却又有瓜棚比不得的体面。胡四放了一挂鞭,请村里几个帮工喝了酒,向全村宣布:胡四棺材铺开业了。

胡四是农民身份,职业木匠。十余年里,从背着斧、凿、刨、锯一类的木工家什走村串户做家具,到在歇马木业社做职业木匠,几乎都在刨花里游弋。胡四从不过问地里的活儿,人们除了看到他的衣服、头发或者眉梢粘着木屑,断然找不到一丝半点儿的泥巴。那是羡慕的眼神,是对手艺人应有的敬重;但人们的眼里也有愤怒,这源于胡四目不斜视中无法掩饰的傲慢与自负。胡四你他妈神气什么,不就是个木匠么,不就指着你女人的三姐王海棠给你弄个饭碗么。

胡四嗤地笑了,笑得很残忍,心里说,老子才不靠她呢,老子的饭碗是用斧头、刨子和凿子整出来的,这饭碗会一直端到棺材里去。

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政策一翻脸,镇上的木业社解体了。人们还没来得及看胡四的笑话,胡四就在家继续操起木匠的营生,做平板车架、桌椅条凳、装犁,也为出嫁姑娘制木箱、脸盆架和穿衣柜五屉柜。偶尔,村里死了人,胡四与别的木匠合作,帮死者打棺材。事主付了钱,目测棺材的品相时,胡四说,料子是上等杉木,用的是大号铆钉,大斧子砍小斧子帮,花了六个工呢。打棺材相当于给死者造房子,需要技术和经验,不是老手接不了这活儿。胡四就是老手,打棺材几乎挑不出瑕疵。这一点,人们的看法高度一致。有了这一舆论的支持,对村里村外那些做小件家具的毛手粗活木匠,胡四当然瞧不上眼。胡四得天独厚地垄断了当地的棺木产业。

又过些年,日子越过越好,人们的眼光挑剔了,认为当地木匠做的家具够不上档次,目光都瞄准了家具店。胡四的手艺近乎闲置。濒临失业的胡四失落了一阵,忽然一拍大腿,把他女人王月季吓一跳。胡四说家具店没有卖棺材的。他看到了行情。

胡四不打算与同行合作——他看不中他们的手艺,也不愿意到死者的门上现打棺材,决定自己开棺材铺。

2

这是个百年不遇的暑天,风像个害羞的小媳妇,躲在婚房里,从不出来跟人打招呼,板结的空气里尽是潮湿和灼热。蝉撕破了喉咙,叫声粗糙而尖锐。村庄、树木和牲畜,被阳光抓在手里,滋滋地冒烟。汪塘里的水吐着气泡,像垂死的人最后的喘息。

胡四裸着上身,穿条短裤,肩上系着一条围裙,弓着腰斜着一只眼端详木板上的墨线是否走直。一口高大的杉木棺材即将脱手,就差一个盖儿了。胡四倾其所能和全部的职业精神,来完成这口棺材最后一个部位,就像一个雕塑家在自己的作品上完成最后一刀,如此审慎而又颇费心思。大斧子砍了小斧子砍,长刨子刨过短刨子刨。推刨子是体力活,胡四浑身用力,汗流浃背,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从刨子上弯曲着飞出来,落到了地上还在弯曲,变成一个又一个圈。如果碰上了树疤,刨子的运动就不会那样顺畅。通常是在树疤那地方顿一下,刨刀发出尖锐的声响。然后将全身的气力运到双臂上,稍退,猛进,过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坚硬的木屑飞出来。刨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用五指摩挲,直到有光滑如绸的手感,胡四就笑了。棺材把阳光弹射到胡四的脸上,眼前一片朦胧,仿佛看到李二娘从棺材里站起身,张着空洞的嘴跟他说话。李二娘说,四儿啊,二娘给你捡条命,你给二娘一口好棺材,你不欠二娘的,二娘到阴曹地府也记你的好。

李二娘是给自己捡条命。那年八月十五,胡四和女人王月季吵嘴,王月季一拳在男人的额上砸出一个疙瘩。胡四正要还手,老丈人愤怒的眼神刀一样横过来。胡四灌了一瓶酒,感觉日子要到头了,晃着身子踱到村西的河边。那晚的月亮很圆,比他妈王月季的奶子还圆。胡四头重脚轻地踉跄着往河边走,脚下一滑,半截身子戳在水里。从邻村产妇家接生回来的李二娘把胡四拖上来,说:“你这孩子还没活到岁数就想走? ”那以后,胡四就记着李二娘给自己捡条命,成天盘算如何报答李二娘,思来想去,决定给李二娘打口好棺材。

正想着李二娘,身后漾起粗重的鼻息。是三姐王海棠。

“四弟,陈书记的娘快不行了,这口棺材给她留着,啊?”王海棠两手擎着头上的花毛巾,一眼相中这口棺材。胡四心里一惊,目光在王海棠脸上刚一落脚,就折回棺材,说:“这口棺材有主了。那边有现成的。”王海棠撸了一把汗,说:“怎么,你拿三姐的话当耳旁风?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事了,陈书记的娘活不了几天,说死就死。人家就指望你给打口好棺材。过去都是队干部,这面子总得给,又不是让你白送。”

见胡四没松口,王海棠加重音量说:“你听见没,四弟?这口棺材就给陈书记的娘了,说定了,别让我到时失了嘴。”

王海棠转身走了,在阳光里越走越深,像没入炙热的湖水。胡四的目光追上去,像凿子要把王海棠的背影凿一下。

3

暑天是羸弱老人的生命关口。电风扇、空调在农家还是凤毛麟角,老人们只能摇着蒲扇抵挡酷暑,苟延残喘着。烈日当空,蝉声不绝,老人们晓得那是死神的召唤。头天还有口气,夜里就成了挺在麦草铺上的尸首。这当口,棺材铺不能缺货。

胡四带上两个学徒拼了命地打棺材,说是养家糊口,还不是好让死者有个落脚处。女人王月季顶着一头鬈发,一边举着蒲扇给胡四扇风,一边唠叨,就不能歇歇手吗,世上又不是就你会打棺材。胡四说:“人家就认我的手艺,你叫我怎办?一口棺材能挣好几百,不干,天上能掉下钱?”王月季忽然想起三姐跟她说过让胡四帮陈书记的娘打棺材的事,说:“哎,我说,那口杉木棺材到底给不给陈书记他娘?三姐的话你总要听。”王月季的话像钩子,几乎把胡四的眼珠子钩出来了。到底是一个妈生的,一个鼻孔出气。“这口棺材我选的是上等杉木,花了十几天时间,差点儿累断了气,它是有主的,我又不是没跟三姐说过……”

“有主?哪个主?”王月季把蒲扇插在裤腰里,目光戳向男人,“你别忘了,你是在姓王的门上过日子,过去三姐让你去镇上木业社,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你良心让狗吃了?”王月季弯着食指,敲着胡四的心坎,挺疼。

王月季这么一搅,胡四心底的怨愤和屈辱翻腾起来了。胡四抖着嘴,像被捏住脖子,说不出话。胡四不想还口,也不用还口,在这家,他是女人,王月季是男人——不然,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跑到女人门上过日子?胡四私下里觉得,这辈子走错了一步棋。

当年家里穷,世道乱,顶着坏分子帽子的爹说:“四儿,爹没钱给你娶媳妇,可爹给了你木匠手艺,出去闯吧,有手艺不愁没饭吃。”胡四背上装满木工家什的帆布包,开始了走村串户的遛乡生涯。那年春天,胡四来到王月季家做木匠活儿。王月季姊妹四个,大姐、二姐嫁到外乡,三姐王海棠嫁给家在邻村却远在云南某部队当兵的男人。王海棠读过书,举手投足有女干部的范儿,后来没去婆家,也没去云南,成了留守娘家的出门闺女。一次在大队宣传队演出中崭露头角,让大队书记陈贵松瞄上了,当了大队副书记。家里出息个干部闺女,算是祖上的荣耀。王海棠的爹半壶酒下肚,心里的感伤让酒点着了,就忘了那荣耀,悲切地呜咽着,我作了什么孽啊,天要绝我的后……

木匠胡四恰逢其时地来了,来王家做家具。王海棠的爹一瞅,这人没有凶相,心里干净,木匠活儿做得有板有眼,又不大说话,像一把斧头或一把刨子与木料交流。一个想法让王海棠的爹激动得不行。王月季不用挪窝,娶了胡四做男人。

当初胡四认为时来运转,捡了馅饼,年深日久,对王月季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遇到吵嘴磨牙,磕磕绊绊,王月季嘴里冷不丁蹦出一句话,这是你家?有本事把我娶回家去啊!倒插门的。老丈人不问青红皂白,烟袋杆笔直地指向胡四,狗日的,在我门上也想翻天?不好生过日子就给我滚。胡四也想过滚出王家,但除了穷家破院,又能去哪里?

现在,王月季又掐住了胡四的软肋。这一身份像神经痛,时不时地折磨着他。也像紧箍咒,王月季一念,胡四就头疼欲裂。胡四几次想动粗,但拳脚找不到去处,只能被扼住咽喉一样地沉默着,或者举起斧头携带着愤怒恶狠狠地砍向木头,大块大块的木渣片飞蝗般没头没脑地砸在地上。

棺材铺里,木屑像雪花一样飞舞,胡四真想走在一场雪里,最好让心里腾起的屈辱与悲愤结冰。

“四哥忙着呐?”抬眼看,罗四钉勾着腰,披麻戴孝地进来了。

胡四看罗四钉一身刺眼的重孝,浑身漫起了一阵寒流。罗四钉苦着脸,四哥,俺妈没了。胡四脚下一趔趄,像被罗四钉的话撞着了。

“表婶岁数是不小了,没听说有什么大病,怎么说走就走了?”胡四一脸疑惑。

“……说来伤人哩,喝了农药……我妈受够了我哥罗三鸡家的气,一时想不开,这就……”罗四钉蹲下身,两手抱头,呜呜地哭了。盘在头上的孝手巾在哭声里颠簸着,像一朵随风摇曳的硕大的的白菊。

相关阅读
寡母掌家,义子夺园

2018年4月29日 星期日 雨 一、看图拟题(密室题型) 场景:标准三进民住四合院(附图) 背景:古代 人物:张三、李四、王五、陈六(这四个人必须在故事中,不得出现第五个人) 对立:求生与被刺 要求:设计情节,内心刻画,环境渲染,动静张弛,递进转折,要有扑杀也要反扑,斗智斗勇。 特殊:张三李四是搭档,王五陈六是搭档,初始位置为图中标识,不得移动,故事开展后,可以随意移动,但不能...

万水千山,不遇为好

文|云晞 如果时间能重来,希望不再与他相遇。 2018/04/03 周二 晴 ① 入夜,微凉。 寒风萧瑟的街头,她埋首徐行。耳机里的歌声,一阵强似一阵,却怎么也驱不散眼前的画面。 公交车站牌处,一女子与他紧紧相偎。他左手环着她腰肢,右手轻轻拍着她后背。动作轻柔,眼神宠溺。 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与别人幸福相拥,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公交车车门打开,他拥着那女子走上去,从车外到车上,再到座位上,他...

男生都问水多不多,怎个意思?

什么才叫多什么叫不多?不太懂,求个量?多能怎样?不多能怎样? @梅穿内cool:水多就是刺激强烈,水少就是还没到位@轩竹苍节:一碰就流出来了,就多!半天没水,他没办法插,自然少@

初次见面,他说我长得像他的女朋友

我和顾鸣宇之间的爱情很自然,自然到就好像每天起床要睁眼,穿衣,上厕所那般。对此顾鸣宇给我的解释是:此乃天意! 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堂公共课上。我从他的座位旁边走过时不小心碰掉了他桌子上的书,我急忙捡起来向他道歉。 “不好意思啊,同学。”我低着头对他说。 他抬起头看着我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眯着眼睛,半天才开口:“没关系。” 我微微笑,正打算走开时,他又开口说话了。 “同学,你长得好像我女朋友啊...

鬻地(4/4)

老两口蹒跚而行,小莫却怎么着也迈不出步子跟上去了,他木讷呆在原地,目送两位老人远去,他们将要回到那座破落的老房子,回到被掀掉屋顶的断壁残垣,回到尚且还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小莫忽而想起老母亲说的,他不清楚锅里的饭是否已经煮熟,老爹新磨的菜刀遗失何处,今晚会不会下雨.....这一切压迫着他,这一切只给他留下逃跑这一条路。 小莫狼狈钻进轿车,感觉整个脑袋嗡嗡响,感觉车厢里全都灌满了可燃气...

我爱的女孩,曾为我兄弟堕胎

01 我叫林峰,是个独居男人。 一个人住七十平的小两室,对于单身又没钱的我来说,实在奢侈。所以隔壁房客刚说出准备搬家,我麻溜地在网上挂了招租启示:找合租,限单身男性。 我也想找女的合租,可十有八九人家不愿意,又不想找夫妻,他们生活起来,我麻烦。 老老实实做我的二手房东是正经。 所以当姓乔的给我打电话,下午就能般过来时,我波澜不惊,任沙发上的内裤,桌子上的泡面逍遥地躺在那里,不就来个大老爷们么...

我们追忆的爱情,满是被现实击碎的纯真

李宗盛写过一首《诱惑的街》:以为一切残缺,都能用爱解决;可我除了爱你,没有别的凭借。 这词之所以脍炙人口,大概就在于每个人心中都有过那么一个人:他完美得就像是个梦想,也许有人追到过他,但大多数人没有。即便追到了,也大多已成往事。如今所怀念的,只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但奋不顾身的自己。就像一生都在追赶海边明灯的盖茨比一样。 这故事,俗一点是韩剧苦情歌,而到了大师们手里,却可以产出许多经典。毕竟,...

第七期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1. 文/苏悸婉 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你,唯独你假装不知道。 2015年,夏安终于考上了江焱所在的大学,拿到入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欣喜的不得了。 “哥,我终于考上平大了。”夏安拿着录取通知书,在夏宸面前晃来晃去。 “不错,不错,终于能够见到你心心念念的江江了。”夏宸夺过夏安手中的录取通知书看了一眼说道。 夏宸是夏安同父异母的哥哥,虽然夏安不喜欢夏宸的母亲,但是对于夏宸她还是喜欢不得了,这个哥哥啊...

手机读故事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