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胡四的棺材铺算不上店铺,只是个敞棚,在一块平地上挖四个深坑,栽四根木桩,木桩上搭几根横木,用铁丝捆牢扎实了,三面蒙上篷布,上面安了三架木梁,盖上石棉瓦。看上去像个瓜棚,却又有瓜棚比不得的体面。胡四放了一挂鞭,请村里几个帮工喝了酒,向全村宣布:胡四棺材铺开业了。
胡四是农民身份,职业木匠。十余年里,从背着斧、凿、刨、锯一类的木工家什走村串户做家具,到在歇马木业社做职业木匠,几乎都在刨花里游弋。胡四从不过问地里的活儿,人们除了看到他的衣服、头发或者眉梢粘着木屑,断然找不到一丝半点儿的泥巴。那是羡慕的眼神,是对手艺人应有的敬重;但人们的眼里也有愤怒,这源于胡四目不斜视中无法掩饰的傲慢与自负。胡四你他妈神气什么,不就是个木匠么,不就指着你女人的三姐王海棠给你弄个饭碗么。
胡四嗤地笑了,笑得很残忍,心里说,老子才不靠她呢,老子的饭碗是用斧头、刨子和凿子整出来的,这饭碗会一直端到棺材里去。
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政策一翻脸,镇上的木业社解体了。人们还没来得及看胡四的笑话,胡四就在家继续操起木匠的营生,做平板车架、桌椅条凳、装犁,也为出嫁姑娘制木箱、脸盆架和穿衣柜五屉柜。偶尔,村里死了人,胡四与别的木匠合作,帮死者打棺材。事主付了钱,目测棺材的品相时,胡四说,料子是上等杉木,用的是大号铆钉,大斧子砍小斧子帮,花了六个工呢。打棺材相当于给死者造房子,需要技术和经验,不是老手接不了这活儿。胡四就是老手,打棺材几乎挑不出瑕疵。这一点,人们的看法高度一致。有了这一舆论的支持,对村里村外那些做小件家具的毛手粗活木匠,胡四当然瞧不上眼。胡四得天独厚地垄断了当地的棺木产业。
又过些年,日子越过越好,人们的眼光挑剔了,认为当地木匠做的家具够不上档次,目光都瞄准了家具店。胡四的手艺近乎闲置。濒临失业的胡四失落了一阵,忽然一拍大腿,把他女人王月季吓一跳。胡四说家具店没有卖棺材的。他看到了行情。
胡四不打算与同行合作——他看不中他们的手艺,也不愿意到死者的门上现打棺材,决定自己开棺材铺。
2
这是个百年不遇的暑天,风像个害羞的小媳妇,躲在婚房里,从不出来跟人打招呼,板结的空气里尽是潮湿和灼热。蝉撕破了喉咙,叫声粗糙而尖锐。村庄、树木和牲畜,被阳光抓在手里,滋滋地冒烟。汪塘里的水吐着气泡,像垂死的人最后的喘息。
胡四裸着上身,穿条短裤,肩上系着一条围裙,弓着腰斜着一只眼端详木板上的墨线是否走直。一口高大的杉木棺材即将脱手,就差一个盖儿了。胡四倾其所能和全部的职业精神,来完成这口棺材最后一个部位,就像一个雕塑家在自己的作品上完成最后一刀,如此审慎而又颇费心思。大斧子砍了小斧子砍,长刨子刨过短刨子刨。推刨子是体力活,胡四浑身用力,汗流浃背,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从刨子上弯曲着飞出来,落到了地上还在弯曲,变成一个又一个圈。如果碰上了树疤,刨子的运动就不会那样顺畅。通常是在树疤那地方顿一下,刨刀发出尖锐的声响。然后将全身的气力运到双臂上,稍退,猛进,过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坚硬的木屑飞出来。刨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用五指摩挲,直到有光滑如绸的手感,胡四就笑了。棺材把阳光弹射到胡四的脸上,眼前一片朦胧,仿佛看到李二娘从棺材里站起身,张着空洞的嘴跟他说话。李二娘说,四儿啊,二娘给你捡条命,你给二娘一口好棺材,你不欠二娘的,二娘到阴曹地府也记你的好。
李二娘是给自己捡条命。那年八月十五,胡四和女人王月季吵嘴,王月季一拳在男人的额上砸出一个疙瘩。胡四正要还手,老丈人愤怒的眼神刀一样横过来。胡四灌了一瓶酒,感觉日子要到头了,晃着身子踱到村西的河边。那晚的月亮很圆,比他妈王月季的奶子还圆。胡四头重脚轻地踉跄着往河边走,脚下一滑,半截身子戳在水里。从邻村产妇家接生回来的李二娘把胡四拖上来,说:“你这孩子还没活到岁数就想走? ”那以后,胡四就记着李二娘给自己捡条命,成天盘算如何报答李二娘,思来想去,决定给李二娘打口好棺材。
正想着李二娘,身后漾起粗重的鼻息。是三姐王海棠。
“四弟,陈书记的娘快不行了,这口棺材给她留着,啊?”王海棠两手擎着头上的花毛巾,一眼相中这口棺材。胡四心里一惊,目光在王海棠脸上刚一落脚,就折回棺材,说:“这口棺材有主了。那边有现成的。”王海棠撸了一把汗,说:“怎么,你拿三姐的话当耳旁风?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事了,陈书记的娘活不了几天,说死就死。人家就指望你给打口好棺材。过去都是队干部,这面子总得给,又不是让你白送。”
见胡四没松口,王海棠加重音量说:“你听见没,四弟?这口棺材就给陈书记的娘了,说定了,别让我到时失了嘴。”
王海棠转身走了,在阳光里越走越深,像没入炙热的湖水。胡四的目光追上去,像凿子要把王海棠的背影凿一下。
3
暑天是羸弱老人的生命关口。电风扇、空调在农家还是凤毛麟角,老人们只能摇着蒲扇抵挡酷暑,苟延残喘着。烈日当空,蝉声不绝,老人们晓得那是死神的召唤。头天还有口气,夜里就成了挺在麦草铺上的尸首。这当口,棺材铺不能缺货。
胡四带上两个学徒拼了命地打棺材,说是养家糊口,还不是好让死者有个落脚处。女人王月季顶着一头鬈发,一边举着蒲扇给胡四扇风,一边唠叨,就不能歇歇手吗,世上又不是就你会打棺材。胡四说:“人家就认我的手艺,你叫我怎办?一口棺材能挣好几百,不干,天上能掉下钱?”王月季忽然想起三姐跟她说过让胡四帮陈书记的娘打棺材的事,说:“哎,我说,那口杉木棺材到底给不给陈书记他娘?三姐的话你总要听。”王月季的话像钩子,几乎把胡四的眼珠子钩出来了。到底是一个妈生的,一个鼻孔出气。“这口棺材我选的是上等杉木,花了十几天时间,差点儿累断了气,它是有主的,我又不是没跟三姐说过……”
“有主?哪个主?”王月季把蒲扇插在裤腰里,目光戳向男人,“你别忘了,你是在姓王的门上过日子,过去三姐让你去镇上木业社,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你良心让狗吃了?”王月季弯着食指,敲着胡四的心坎,挺疼。
王月季这么一搅,胡四心底的怨愤和屈辱翻腾起来了。胡四抖着嘴,像被捏住脖子,说不出话。胡四不想还口,也不用还口,在这家,他是女人,王月季是男人——不然,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跑到女人门上过日子?胡四私下里觉得,这辈子走错了一步棋。
当年家里穷,世道乱,顶着坏分子帽子的爹说:“四儿,爹没钱给你娶媳妇,可爹给了你木匠手艺,出去闯吧,有手艺不愁没饭吃。”胡四背上装满木工家什的帆布包,开始了走村串户的遛乡生涯。那年春天,胡四来到王月季家做木匠活儿。王月季姊妹四个,大姐、二姐嫁到外乡,三姐王海棠嫁给家在邻村却远在云南某部队当兵的男人。王海棠读过书,举手投足有女干部的范儿,后来没去婆家,也没去云南,成了留守娘家的出门闺女。一次在大队宣传队演出中崭露头角,让大队书记陈贵松瞄上了,当了大队副书记。家里出息个干部闺女,算是祖上的荣耀。王海棠的爹半壶酒下肚,心里的感伤让酒点着了,就忘了那荣耀,悲切地呜咽着,我作了什么孽啊,天要绝我的后……
木匠胡四恰逢其时地来了,来王家做家具。王海棠的爹一瞅,这人没有凶相,心里干净,木匠活儿做得有板有眼,又不大说话,像一把斧头或一把刨子与木料交流。一个想法让王海棠的爹激动得不行。王月季不用挪窝,娶了胡四做男人。
当初胡四认为时来运转,捡了馅饼,年深日久,对王月季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遇到吵嘴磨牙,磕磕绊绊,王月季嘴里冷不丁蹦出一句话,这是你家?有本事把我娶回家去啊!倒插门的。老丈人不问青红皂白,烟袋杆笔直地指向胡四,狗日的,在我门上也想翻天?不好生过日子就给我滚。胡四也想过滚出王家,但除了穷家破院,又能去哪里?
现在,王月季又掐住了胡四的软肋。这一身份像神经痛,时不时地折磨着他。也像紧箍咒,王月季一念,胡四就头疼欲裂。胡四几次想动粗,但拳脚找不到去处,只能被扼住咽喉一样地沉默着,或者举起斧头携带着愤怒恶狠狠地砍向木头,大块大块的木渣片飞蝗般没头没脑地砸在地上。
棺材铺里,木屑像雪花一样飞舞,胡四真想走在一场雪里,最好让心里腾起的屈辱与悲愤结冰。
“四哥忙着呐?”抬眼看,罗四钉勾着腰,披麻戴孝地进来了。
胡四看罗四钉一身刺眼的重孝,浑身漫起了一阵寒流。罗四钉苦着脸,四哥,俺妈没了。胡四脚下一趔趄,像被罗四钉的话撞着了。
“表婶岁数是不小了,没听说有什么大病,怎么说走就走了?”胡四一脸疑惑。
“……说来伤人哩,喝了农药……我妈受够了我哥罗三鸡家的气,一时想不开,这就……”罗四钉蹲下身,两手抱头,呜呜地哭了。盘在头上的孝手巾在哭声里颠簸着,像一朵随风摇曳的硕大的的白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