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墨源第三次见到姑摇树。
姑摇树外形极像老槐,不知者很难辨识。
门前的那棵姑摇树拥有不下百年岁月,虽枝干挺拔,却形容枯槁,沧桑得像个老者。墨源已经望着它出神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望着它出神,有时候一望就是一天。这大概就是他将店开在此处的原因。
据说他一直在寻找姑摇树,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墨源是个匠人。
他开的店少有客人,因为他一不烧瓷二不雕木三不冶金四不铸剑。
他只修心。
修心术是少有的异术。
墨源还记得在他年少时师傅传他修心之术问他,你愿意学这门手艺吗?
他不知是这何手艺,亦不知这手艺有多披靡,只是看着师父浑浊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年一场大火,家族尽灭,师父站在火光中央,遥遥地,鬼魅地,冲着他笑,要传与他修心异术。
他不知修心可救人,他只知道,他别无选择。
墨源有一双异常白皙修长的手,师傅说这是一个修心匠人必要的条件。
需要修心的病人心脏大多千疮百孔,要么换心,要么复原,师父最常做的事,就是换心。
以完好之心易破碎之心,这桩交易完成,修心便成功了二分之一。
墨源见过师傅用那双修长的手为人修心的样子。
师傅的手指灵动,轻提缓揉,就将一颗破碎的心修复完整。
师傅说,修心是禁忌之术,被修之人与修心匠都不得善终。
墨源问他,既是禁忌,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师傅只是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姑摇树,良久才说,这个世界上,禁忌从来都是被打破的。
墨源不懂。
很多年以后墨源也不懂。
可是墨源有一种好,不懂的,他就不会再多想。他只是跟着师傅熟读那本修心秘术,练习师傅为他捡来的小动物的心进行修复,然后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心匠人。
在他越发知晓修心术之诡异时,他越发想要修习好这门手艺。
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这天,墨源迎来了店里的一位客人。
那人走到店前,却不进去。如同先前墨源一般,她也望着店门前那棵姑摇树出神。墨源发现她的异常,不动声色。
直到客人走进店里对墨源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2
青衣幼时病重,看过无数高超医师仍不得救,濒临死亡的时候是一位修心的大师救了她。后来,据青衣回忆,那位鬓发全白的老者解开她的衣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在她的胸口上搓下揉。
青衣只感受血肉在分离、筋骨在重组,整个身体如同被卸开又组合的感觉,可是却未有丝毫的痛。一个时辰以后,她看到大师满头大汗,似虚脱一般,而她竟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父母看到青衣丝毫无碍精神雀跃,感激涕零般想以重金酬谢,大师却分文不收。
他只对青衣说了一句话,“到了十七岁,记得离开这里。”
虽说十四岁的少女就可以离家远游,但对于这句话,青衣的父母还是存有疑惑。但不管如何,只要为了女儿好,他们自然是准备照办。
但青衣怎么也没有想到,十七岁的那年,她是以那种方式离开家的。
墨渊并未第一时间认出青衣来,因为她头戴面纱。可是她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一颗悬着的心忽然又波动起来。
“是你,青衣!”
墨渊看着青衣缓缓摘去面纱,有些恍惚。她红衣长裙,眼神沉静,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恍惚间墨渊觉得,他们虽年纪相仿,那人却好似经历了千秋万代。
更让他恍惚的是,青衣的面色异常苍白,像久病之人。
他还记得他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般苍白。
那年他八岁,拜了师傅之后他们第一个遇到需要修心的病人。
师傅在为她修心时,墨渊就站在师傅的身后一言不发。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师傅为人类修心,他眼里全是惶恐。
师傅说那是禁忌之术,在那之后,墨渊才算真正明白禁忌的含义。
“是我。”青衣微笑着看向墨渊,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想念着他,可是当他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不敢靠近。
“你的脸怎么变成了这样子,你可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墨渊激动地伸手去抚摸青衣的脸,却被她躲开。
“我知道,我也一直在找你。”青衣避开了关于她的脸的问题,微笑地看着墨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青色的方形玉佩,递到了墨渊面前。
“我还给你带回了这个。”
看到那块青色的方形玉佩一刹,墨渊的眼睛里掀起了波涛汹涌。
3
墨渊出师那年,常年阴雨狂风。属不祥。
他一出苍岚山便碰到了一个老妇抱着一个体弱的幼儿向她求救。老妇衣衫破旧,只道幼儿身患重疾。
分明是两只蛇妖,幼蛇法力不足,被雷闪击中,命不久矣。
苍岚山外人群汹涌,老妇却独独向墨渊求助,这让他很不解。
“你是修心匠人,只有你才能救我儿。”老妇说话的时候,眼睛望向了墨渊挂在腰间那块青色的方形玉佩。
那是师傅临终前交给他的唯一信物。
师父说心善者才能修心,墨渊于是救了那条幼蛇。
只是越往后,他的脑海里全是那老妇离开时的话。
“虽然我很感激你救了我儿的命,可是还是劝你早日扔掉那块玉佩。越早越好……”
方形玉佩,其名还魂玉。是修心匠人一代一代传宗的信物。
当初师傅给墨渊时,只留下四个字:“玉在人活。”
那时候的墨渊,还不知道师傅和老妇说的话分别是什么意思,半年以后,他忽然发现,他每修一人,那玉的颜色便加深一点。而在偶然一次将还魂玉放在房间外出时,他竟会感到胸口发闷身体抽搐。返回房间重带玉佩,才骤然清明。
还魂玉正在侵蚀他的血肉。
那天以后,墨渊做了一件大事——赶回老家,将被大肆焚烧的家人以修心之术重回人间。
这是他学习修心术的初衷。
看着一家人重活起来,墨渊欣慰之后,将还魂玉埋入了姑摇树下。
墨渊也是查找多方资料才知道,原来修心匠人的手艺,是地狱阎罗殿里的一位使者所创。那块还魂玉最初的主人就是他。
而姑摇树,是人间通过地狱阎罗的唯一入口。
那时候他才懂为什么师傅会说修心术是禁忌之术。既是禁忌,就该让它消失。
可是没有了还魂玉的支撑,墨渊倍受煎熬,每每午夜,他就皮肤溃烂,疼痛难忍。如此反复几年,他想要结束自己的性命,却忽然发现,无论如何,他都死不了。他更是发现,从丢去还魂玉的那天开始,他再也没有老过。
他受到了禁忌的惩罚。
墨渊没有想到,他会在那个时候遇到青衣。
距离他们初次在青衣家中相见,已然过去了十年。年年复年年,他们的容貌早已改变。可是墨渊还是第一眼就确认那就是青衣,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女。
青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墨渊正如同鬼魅般痛苦挣扎。
“你必须要找回还魂玉,不然你的家人也会随着你灰飞烟灭……”
墨渊这才注意到,青衣撑着一把黑伞。直觉告诉他,她手中的黑伞非同寻常。但他来不及问这些问题,他只觉得混身灼烧,即将溃烂。
看着墨渊这般,青衣自然是心疼。可是她却表现的异常淡然。
那是因为墨渊不知道,青衣就是借着这份痛苦,才寻找到他的。
4
青衣的父母一直记得当年那位救下青衣的大师说过的话——“到了十七岁,记得离开这里。”
事实上,青衣离称那里的时候,离十七岁还差一天。在她生日的前一天,整个鹭鹚乡突然被一群在山间肆虐的猪妖攻击。猪妖所过之处,遍地狼藉,人畜无生。可是让所有未殃及到的乡民疑惑的是,身在殃及中心的青衣竟然完好无损,而他们的父母都已尸骨无存。
流言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有人说她是怪物,有人说猪妖就是她招来的,有人说她是不祥之人……
总之,她再也没办法留在鸬鹚乡。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十七岁这年,她会是以种方式离开的。
也是那天开始,她常常会忽然之间感到胸闷气短,皮肤甚至会开始溃烂。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她好像总是感觉自己在受别一个人的身体牵制。甚至能感觉到那个人承受着比她还在痛苦百倍的折磨。
几个月以后,她甚至得出了一个规律。她皮肤溃烂的程度和那个人的距离远近有着直接关系。离得越远,痛苦就越少。可是她却奇怪的选择了另一条路——找到那个人。
翻山越岭也好,跋山涉水也罢,根据自己承受痛苦的轻重为线索寻找,她居然真的离那个人越来越近。
然而,就在她觉得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她掉进一棵树的洞下。
青衣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树,形似老槐,却又有些不同。都说槐树是鬼树,想到这里,青衣站起身来,心下一紧。她没想到树下竟隐藏着偌大的空间,漆黑一片,让她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处光亮吸引着她。
然后,她就在洞的深处,看到了那块散发着光源的青色方形玉佩。
以及,玉里锁着的那个美貌少女。
5
她叫盈珠,是那块还魂玉的玉妖。
这是盈珠对青衣的自我介绍。
看着从玉佩中飘然跃出却又无法移出玉形之外的盈珠,青衣有些茫然。虽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妖,却在心下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盈珠自然也看出了她的疑惑。
“是我引你过来的。”
“你认得我?”青衣心下一惊。
“不认得你,不过,我认得你身上的味道。”盈珠说着指了指她的胸口,“你这里,是不是被人修整过?”
听完盈珠的话,青衣更是一惊,毕竟这件事极少人知道。
但盈珠早已从青衣的表情中看出所以然,所以她淡淡地说,“这就是了,在你八岁那年,你的心早就被调换过了。”
听到这个消息,青衣瞪大的双眼。她只知道她年幼多病,那年是一个老者将她救治。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心竟被调换过。
“你不用紧张,你能安然活到现在,证明没人要害你。”看出青衣的不安,盈珠安慰她说。
青衣定了定神,这才开口,“你引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找到你胸口心脏的那个真正的主人。”
那晚,青衣才发现,原来盈珠和她胸口心脏的那个真正主人,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三百年前,阎罗殿后,奈何桥边。
她和他分别立在孟婆左右。
她叫盈珠,他叫墨渊。都是孟婆亲自取的名字。
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在孟婆对从人间飘然而来的魂魄问过话之后,递一碗孟婆汤给他们。男性由他掌碗,女性由她掌碗。见多了人间难忘难舍的情爱,他们也在不知不觉间身心感染。
她抬头羞涩地看他,每次对上的都是他怯怯地望着自己的眼神。
孟婆常说,世间情爱,少有善终。
这话自然是提醒他们两个情窦初开的小妖。
可他们对情爱要求不大,唯有一点,不分离就好了。像如此这般立在孟婆身后,相守相依,就已然知足。
可是有一天,阎罗殿来了一位使者。他需寻三十三名妖童收为徒,以助修法。
就这样,墨渊被先上,盈珠留此。
按说被使者寻为徒弟,自然是好事,何况也没办法拒绝。墨渊虽极不舍,仍无他法。
想到就此和墨渊不得相守,盈珠泪流满面。还是墨渊安慰,不过只是隔了一座桥的距离,他会常常回来看她。
盈珠也没有想过,他们的分离来得如此之快。她无助地看向孟婆,却只得一声叹息。
盈珠到底是女妖,心更软,因为受不了初次分离,她偷偷跑去找过他。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所谓收徒修法,不过谎言。阎罗使者真正的用意,是用异术将那些妖童的心挖了出来以助自身成长。
盈珠从来没有见过那般酷刑,更没有见过妖童们如此痛苦的样子。
他们凄声惨叫,痛得泪流不止,仿佛坠入无间炼狱,身受百火之煎,挣扎无用。
看着他们痛苦的挣扎和呐喊,盈珠心如刀割。
她要救他出来,是盈珠心里唯一的念想。
那个深夜,她趁人不备放火烧了阎罗左殿,借机救出了被折磨得不堪的墨渊。
墨渊早已身心俱疲,抬头见她,泪中带笑,他声音嘶哑说,“庆幸当初不是你。”
盈珠以泪洗面,沉沉拖他,“墨渊,不怕,不怕了,我这就带你回家。”
可惜,可这彻底激怒了阎罗使者。
小小妖童本就法力微弱,哪里能逃得了阎罗使者的手心。
几乎没有逃走的余地,他们轻易被抓了回来。
因为破坏了阎罗使者的修行,他们被施以最严酷的惩罚。
他们被迫喝下孟婆汤,从此忘了对方是谁。
墨渊的最后一个记忆是盈珠的眼泪,而盈珠最后的一个记忋是墨渊有一双异常白皙修长的手。
然后,他们都被还原成为原形,他是一把黑伞,她是一块形玉。
永世不得相见。
6
青衣仿若做了一场梦,梦里百转千回,好像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里她好像哭了。一直到她醒来才发现那不是一个故事。因为她的身上多了一块青色的方形玉佩和一把黑伞。
那天她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玉佩,骤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溃烂已然恢复。
她自然想到这是盈珠的功劳,借着还魂玉的指引,她也很轻易就找到了墨渊。
那个正承受着禁忌之术带来惩罚的少年。
十年未见,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可是,看到盈珠之后,她寻他的目的再也不是自己的初衷了。
原来有人早就在她之前开始历尽磨难寻找他。
原来有人和他还有这样一份刻骨铭心的前世旧情。
都说孟婆汤太伤,喝完就忘记对方。可是青衣一想到盈珠的样子,她就知道,真正的感情,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挡。
“求求你,只需要将我带回他身边就行了。”这是盈珠对她说的最好一句话。
是玉也罢,是人也罢,她一直没有别的要求——能一直在他的身边就好。
她只要能在他身边和他不分离就好。
那是盈珠对她最后唯一的要求。
看着盈珠的本体——那块还魂玉,青衣泪流满面。
可是,她却并没有按盈珠的要求将只是一块玉体的盈珠放回墨渊的身边。
在见到如同鬼魅般痛苦挣扎的墨渊时,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将墨渊和盈珠一起送回奈何桥,送回他们原来的地方。
以他们原来的样子。
所以她把还魂玉藏在自己身上。
也许是还魂玉离得近的缘故,在青衣的照看下,墨渊身体没有再如烈火般煎熬。
说来也奇怪,墨渊身体虽有恢复,可他发现自己在丢去还魂玉的那天就早已没办法行修心的手艺。
这让他很痛苦,特别是看到有求于他的人时。
青衣自然看出了墨渊的善心。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在青衣央求替墨渊行修心之术的时候。
墨渊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的轻轻指导下,青衣的手艺惊人,比他还要高明。而青衣身上似乎自带修心招牌,她出现的地方,总有很多人寻她而来。
但墨渊也发现,那些人,全都是妖幻化来的。她将事实告知青衣,是因常人皆惧怕于妖,如若青衣不肯再治,他也不怪。
可是墨渊却发现,青衣根本不在意。
在某天的傍晚,墨渊看着青衣送走那位原本奄奄一息的狐妖,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为什么你对妖也这般善意,世人不常说恶妖凶残吗?”
青衣望着窗外沉去的落日,缓缓才道,“是人是妖,重要吗?”
有时候她想,如果她没有遇到盈珠,如果她不知道墨渊的真实身份,那该多好啊。
可是她知道了,还知道自己这些妖,比人还重情。
所以她愿意救它们,有求必应,竭尽所能地去救这些需要修心的妖兽。
她最难过的是,她救不了被困还魂玉里的盈珠和墨渊。更让她难过为盈珠难过的是,她知道,喝了孟婆汤的墨渊,根本不记得盈珠。
想到这些,青衣的目光深远,沉沉地转过头看着墨渊。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墨渊的脸,嘴角一笑,“墨渊,你说人是记得以前的事好,还是不记得以前的事好?”
恍然想到自己的族人痛苦焚烧的样子,墨渊神情肃然,“忘记最好。”
青衣没有再说话,她摸了摸怀里的还魂玉,只知道,她要找到姑摇树,带他们回去属于他们最初的地方。
阎罗殿后,奈何桥边。
她和他分别立在孟婆左右。
她叫盈珠,他叫墨渊。
7
那个时候,墨渊看着青衣对他细心的照顾,心下生生从未有过的温暖。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生命中还能出现如现在这般的温暖。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生命中只有仇恨。
他时刻没有忘记,他早已是罪恶之人。
他无时无刻不梦到那场将他的族人焚烬的大火。越是梦到此景,他越是能清晰地梦到师傅最后死在他面前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次用修心术施恶。
墨渊清楚的记得,在他八岁那年,一场大火将他的族人焚烬。他更清楚的记得,纵火之人,就是那个白须黑眉的老者。
可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那老者在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要收他为徒。
墨渊猜想,老者一定以为他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他放火焚毁了自己的族人和家园,这样也好,这样,他留在老者身边,就有报仇的机会。
于是那天,老者问他,“你愿意学这门手艺吗?”
“我愿意。”他重重地点头,眼睛里藏着最后的凶残。
从他将他收回徒弟的那一刻起,他就计划着有一条为他的族人报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跟在师傅身边学习修心之术。
终于有一天,他的手艺完成,趁师傅不备,以偷偷暗中准备的万妖之心换下了师傅的心源。
师傅曾说过,如果你恨一个人,就以万妖之心换他的心,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生生世世在无间炼狱挣扎。
那是最恶毒的惩罚。
这句话他听下了,记下了。
只是师傅肯定没有想到,最后徒弟会用这招在自己的身上。
可惜墨渊没有想到,他也为此受了惩罚,他丢下还魂玉,却再从安宁之日。
不知道是青衣特意带他而来,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他们返回了他的家乡。
多年前,在亲手结果了师傅之后,他便以修心之术拯救了自己的族人。这也是他当初答应学习修心之术的另一个原因。
可惜为避痛苦,他不得不继续远走他方,和族人挥手告别。他以为他会想念他的家人,奇怪的是,有时候他常常想不起,好像自己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他们一样。
让墨渊恐慌的是,再见到族人时,他们似乎也不认识他。他们的记忆里甚至从未有墨渊这样一个人。
看到家人茫然地看着他的样子,墨渊的脑海里忽然心下一惊。
他知道,这是他害死师傅的惩罚。
他以十年忍辱才换回的家人,不能就这样失去他们。
他必须要找回还魂玉。
青衣看着他的样子,心下更加痛苦,原来他的记忆,变成了这样子,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人,而是一把黑伞幻化而来的小妖。
她没有告诉墨渊还魂玉就在她身上,因为她知道,墨渊根本不知道还魂玉,真正的意义是被困其中的盈珠。
要找还魂玉,须先找姑摇树。
从那一天开始,墨渊的全部重心都在寻找姑摇树上。
这样也好,青衣想,因为她的真正目的,也是寻找姑摇树。
可姑摇树并非寻常之树,当年他埋下还魂玉的那棵姑摇树早已消失不见。好在有青衣的陪伴,他一边享受着青衣的照顾,一边寻找姑摇树。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以后,他们终于在一处山涧寻找姑摇树。
意外也就是在那里发生了。
姑摇树,十年一开花,开花才意味着地狱之门打开。可靠近姑摇树的那一刻,墨渊就发现自己的血肉开始溃烂。
任青衣用何等方法也止不住他身上的痛。
青衣知道,这是阎罗使者在惩罚他。
眼看着这样下去墨渊就要灰飞烟灭,可能是还魂玉里的盈珠也感到危机。她强行借还魂玉之力催生了姑摇树开花,青衣看准时机想要拉着墨渊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跳进姑摇树下时,墨渊会被一股力量硬生生挡在外面。
那也是墨渊在昏厥前最后一次见到青衣,他只记得青衣最后一句对他说的话是,“你不能死。”
不知过了多久,墨渊才恢复了意识。
他睁开眼,身体已恢复如常。姑摇树也已消失。
留下来的,只有从前一直陪在青衣身边的那把黑伞。
8
树里树外,这一别,就是多年。
这些年来,墨渊一直寻找姑摇树,所以他将店在此处,只为等一个人。
一个消失在姑摇树里的人。
只是他没有想到,再次见到青衣,她会是这般模样。
墨渊望着那块他苦苦找寻的还魂玉,也迟迟没有拿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半响以后墨渊才泪流满面地握着青衣的手对她说,“后来呢?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你是怎么找回还魂玉的?你的脸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子?”
青衣看着墨渊为她心疼的样子,青衣忽然笑了。
她知道,她经历过的一切,都值了。
世间有修心匠人,渡人为善。
可自阎罗使者修行为毁,这一切皆被改变了。
为忌天庭惩罚,阎罗使者掩人耳目,以异术控制修心匠人。他选一匠人赋黑伞,赐形玉。以控制他们将待修之心偷梁换柱,转为已有。以妖术化心,修人成妖。
杏茴匠人就是第七代被选中的修心匠人。
他同其他被选中的匠人一般,有一双白皙修长的双手。即使他已年过半百,将不久于人世。他撑黑伞,带玉佩。如行尸走肉一般为阎罗使者偷心。
可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感到那把黑伞有一股力量在暗中挣扎着,而且越发的厉害,他根本控制不得。终于有一天,在一家大火燎烧的院外,他发现黑伞再没有从前那种挣扎的力量,而是出现在了一个小小的少年身上。
就是在那一刻,他的恻隐之心为之一动。
修心匠人,从来都是渡人为善。身体虽被阎罗以异术撑控,心下却种了善缘。
他要救他。
那是杏茴匠人唯一的想法。
他收少年为徒,见他第一声喊出的话是墨渊,便唤他墨渊。
知他绝非常人,在第一个遇到需要修心的少女时,他偷梁换柱,将墨渊之心换予少女。
杏茴匠人不知道,他这一举动,硬生生将少女青衣和墨渊绑在了一起。
为避风险,杏茴匠人弃黑伞,逃远方。可是他终于还是受到了惩罚。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会死在自己拼命救的徒弟手上。
墨渊出师那年,常年阴雨狂风。属不祥。
他看着师傅留给自己的唯一信物——一块青色方形玉佩,只记得师傅说的最后四个字:“玉在人活。”
可墨渊终是做不了修心匠人,他永远忘不了自己亲手结束师傅性命的样子。
他以万妖之心换下师傅心源。
那是最恶毒的惩罚。
那天开始,冥冥之中一股力量从他的体内挣扎着。墨渊以为是那还魂玉在侵蚀他的血肉,以为丢掉便平安无事。他不知道,那正是体内的力量再向他融合着。
那是极度渴望与他相见的盈珠。
盈珠是在墨渊将还魂玉丢回姑摇树的半年以后才从形玉中修炼挣脱出来。
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墨渊的本体黑伞。
可是等她找到黑伞才发现,墨渊早已脱离黑伞,借他身为生。
茫茫人海,他们真的无法相见。
盈珠从来没有像那一刻绝望过。因为她发现自己妖力微弱,离开本体还魂玉不久就会有灰飞烟灭之痛。
她被永远困在还魂玉里了。
知道这一切,是青衣被盈珠用还魂玉的力量催生姑摇树开花进入地狱之门之后。
盈珠逆命行事,终于连最后的精力也用尽了。
只是遗憾的是,她到死都没有和墨渊守在一起。
“你怪我没有将你送回他身边吗?”看着奄奄一息的盈珠,青衣于心有愧。
“不怪,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他根本没办法再回来了。你也看到了,我们受到了惩罚。我只能以本体返回地狱,而墨渊的法力再也没办法返回黑伞了。我永远都只能是形玉,他永远只能是转世为人类的墨渊。我们,永远没办法在一起了。”
已为虚影的盈珠绝望地望着姑摇树顶,她知道,就像使者当初说的,他们真的永世不得再相见了。
可是那个时候,青衣抬头望向地狱的深处走过来的身影,良久才说,“也许,并不是没有办法。”
9
阎罗使者走向青衣他们时,是微笑着的。
青衣看到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她只是对他跪下沉沉地磕了一个头,恳求地说,“使者上神,请你救救她。”
“她焚我宫殿,毁我修行,没被处死已是仁慈。如今这般也是自作自受。”使者冷漠地看了盈珠一眼,又走到青衣面前,“倒是你,竟有这般慧根,难得。”
盈珠不懂,可青衣听得明白,使者说的是青衣的心。
“使者上神,恳求你她不死。让他们回到奈何桥边,过他们原来的日子。”青衣说着忽然抬头看着使者说,“如若不然,我就毁掉墨渊的心。”
说着,她手持短剑,对准自己的心脏。
使者这才心下一惊。
其实青衣早在第一次见到盈珠之后,她就根据盈珠所说细节查了资料。
原来阎罗使者每百年需修行进阶一次,每次修行需找三十三个慧根灵心进食。不然妖力尽减,身受折磨。可慧根难寻,所以当初盈珠纵火烧了他的宫殿才勃然大怒。当初使者选中的三十三个慧根,以异术修炼,还未准备进食,就被盈珠一场大火焚毁,只剩墨渊一个完整。
抓回墨渊之后,使者没有急于再食他的心,并非他心善,不过是因为必须要凑齐三十三个慧根方可有效。
看着青衣手持短剑刺在胸口,使者这才松了口。
“我可以救活她。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知道,”青衣抢在使者面前淡淡地说,“我做你的‘修心匠人’,去世间为你寻找其他三十二个慧根。”
这是青衣从跪下来的那一刻就想到的结果。
使者看着巍然不动的青衣,终于知道别无他法。只是给奄奄一息的盈珠一颗续命丸的同时,还给了青衣一颗锁命丸。
吃下锁命丸的那一刻,青衣骤然混身抽搐脸色如鬼魅般苍白。
她知道,她再也逃不出使者的手心。
不过青衣对此并未在意,看着盈珠重新活过来并且可以脱离还魂玉,青衣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可是她并没有高兴太久,因为使者在转身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
他说,“救她可以,可是他们能不能在一起重返奈何桥,就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后来青衣才明白使者的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盈珠出了姑摇树底,就混身溃烂虚弱无力,似有一种焚烬之痛。只有返回还魂玉当中才能重新鲜活起来。
她虽活了,却永远被困在了还魂玉当中。
青衣以为墨渊一定有办法。
所以她迫不太待地寻找墨渊,可是青衣看着墨渊心疼她的样子,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自始至终,墨渊都忘了自己的前世是谁,,忘了奈何桥边和他一起情愫初开的盈珠。
自始至终,墨渊都只记得自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一心学修心之术,只为报复那个纵火害了族人的老人。
那一刻青衣才明白他们受到的惩罚——永世不得相见。
从此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间。
想到这里,青衣望着手里的还魂玉,忽然哭了。
她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送他们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
从此阎罗殿后,奈何桥边,孟婆身后,再无一人。
10
世间有修心匠人,渡人为善。
后来,江湖有一个头戴面纱的修心匠人名气越来越大。谁也不知道她的长相和名字,只知道她一持一把黑伞,走遍人间四方。
需要修心的病人心脏大多千疮百孔,要么换心,要么复原,而她最常做的事,就是换心。
以完好之心易破碎之心,这桩交易完成,修心便成功了二分之一。
都说一个修心匠人必要的条件要有一双异常白皙修长的手,可是如果有人仔细观看,会发现她的手异常的白,毫无血性,苍白吓人。
她手指灵动,轻提缓揉,就将一颗破碎的心修复完整。
有人说,修心是禁忌之术,被修之人与修心匠都不得善终。
当年一个小童问她,既是禁忌,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她只是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姑摇树,没有回答。
这世间,有太多事是没有答案的。
那一刻,她只是想到了墨渊。
那天她并没有对墨渊说出自己脸色苍白的真正原因,只道是寻了个借口是感染了风寒。墨渊心疼之余,对她细心照顾。如同当年她照顾他一样。
墨渊将还魂玉收回,却再没行修心之术。
墨渊说,“修心是禁忌之术,既是禁忌,我们就该让它消失。”
那几天,他们过着普通百姓的日子,做饭洗衣,平淡祥和。
可是第三天的午夜,青衣还是偷偷离开了。
她不是不想和他长相守,可是她知道,跟盈珠相比,她不配。更何况,她的脸色越发苍白,提醒着她对使者未完成的使命。
那晚她看了熟睡的墨渊最后一眼,终于决然离去,她只带走的了他床头的那把黑伞。
日日又日日,年年复年年,青衣在为使者寻找慧根的路上风餐露宿。
每到午夜的时候,她总能梦到一个画面。
画面里,是她八岁那年,她因为常年疾病缠身,一个长者带着一个怯生生的少年为她修心。
师傅对那个少年说,“把你的心换给她,你愿意吗?”
少年看着病床上的她懵懂地点头。
然后奄奄一息的青衣重新活了过来。
青衣看着他,她永远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墨渊。
尾声
这是墨源再次见到姑摇树。
这是他第几次见到姑摇树,他已经不记得了。
姑摇树外形极像老槐,不知者很难辨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执意要将店开在姑摇树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对姑摇树情有独钟。他的记忆越来越差了。他只觉得只有靠近它,心才不会觉得太空荡不安。
墨源是个藏人。
他开的店少有客人,因为他一不烧瓷二不雕木三不冶金四不铸剑。
他只是一边收藏天下稀有璞玉一边等人。
他的店有个很好的名字——归来。
他也不知道他在等谁,只是在午夜会偶然惊醒,似乎听到有个人流着泪在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他想知道她是谁,所以他等她。